去年年末,朋友捎口信儿说发现了一首父亲周汝昌写给聂绀弩的诗,随后即从山西捎来一本书,这就是十分闻名的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档案》。 这本书,记录的是一位长期事职司法者与聂绀弩案件卷宗之间鲜为人知的事情,之前已经有不少报道,我也极想一读;然而出我意料的是这本书里竟然记录下父亲写给聂绀弩的一首诗,而且还是手迹,这着实令我兴奋。接书后来不及详看“传闻细节”,赶紧翻找,很快在下编的第廿三节“水浒公须显豹姿”里发现了父亲那熟悉的字体。 这是一首七言诗,诗的题目是“某休沐日绀老见过不遇赋此”,其诗云: 乘兴曾来了不知,扁舟迳去想犹夷。 红楼我尚贪鸡肋,水浒公须显豹姿。 人羡高居九天上,自怜大病一场时。 名山事业都何似,匹马单枪扯杏旗。 上题“绀老解闷”,落款为“油戏三昧”,并钤有一枚印章。诗后缀一行小字:“腹联是实情:在家上班,搞自己的什么新证,岂非九天之上而自则,枯肠索尽,百虑千思不减一场大病。” 父亲的字迹我太熟悉了,一点没错,这是父亲的手迹。但诗作没有留名,就凭“油戏三昧”这四个字,寓真又如何能认定这是父亲的诗呢?我十分好奇。 寓真在书里这样写道: “这首诗稿,杂在聂绀弩的刑事档案中。因落款只有“油戏三昧”四字,作者不明,开始我并未在意。后来又翻到了一些别的材料,感到聂绀弩研究《水浒》极为投入,一度恪勤治学,殚竭心力,于是又想到了这首诗。仔细端详那清逸的毛笔字,我蓦地想到了周汝昌先生,周先生的书法和诗词我是见过的,这一件诗稿虽是写于青年时期,墨痕笔法并无二致。周汝昌于一九五四年、三十六岁时,作为一位青年学者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正值聂绀弩主事古典文学研究和出版社工作。从这首诗的内涵和写作情境,基本可断定是周的作品。” 那么,父亲写给聂绀弩的这首诗,到底说的是什么呢? 先看寓真的书,他说: “由诗题可知,聂绀弩是星期日过访周汝昌,周外出不遇,随后周写了这首诗,既是述感,已有答谢之意。云为“绀老解闷”,大约是正值绀弩家事不快,与妻分居,独住单位之时。诗的意思是:你乘兴来看我,我了无所知,回头去看你吧,又思想犹豫。我对《红楼梦》的研究还在贪婪地啃着鸡肋,而你的《水浒》研究已见成效,更须大显身手了。别人羡慕我在家上班,专搞学术,好像高居于九天之上,谁知道这研究竟人百虑千思,以至大病一场。著书立说是藏之名山的事业,为之多么不易啊,就好像是单枪匹马,要上战场去夺取胜利,扯下敌方的杏旗帅旗。” 我把这段话读给父亲听,他笑了笑,然后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1953年的10月,我在四川大学外文系教书。有一天忽然接到燕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林庚先生的一封信,才知道自己的《红楼梦新证》出版后深受好评,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聂绀弩征求意见,问此著作可否改由文学出版社出版?又表示可以调入文学出版社古典部工作。我接受了这两条建议,于1954年的春夏回到北京,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任职,上司即是聂绀弩先生。 聂公身材瘦高颇有英秀之气,他为人热情,思维敏捷,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聂公交给我的第一个工作任务就是“恢复”《三国演义》里被删的题咏诗。然后又要我当小说组组长,后来还任命我做“重校《红楼梦》小组”的组长。 这期间,聂公已然跟我谈过《红楼梦新证》的问题,他曾经问我那位写序的王耳是什么人?我回答是文怀沙时,他显得惊讶意外。他让我写一个新序,说:“你写个新的序,咱们看看,这个《新证》还可以印”。我遵命,费了很大的功力,写了好几大节,都是根据当时苏联的最流行的文艺理论家,什么车比杜等等。没想到,到了10月份后,“红楼梦大讨论”——批俞批胡运动即迅速展开了,当然《新证》也未逃脱厄运。我当时十分糊涂,执迷不悟:主张“自传说”怎么就是犯了错误?这是曹雪芹自己在书里一开头就表明了的,鲁迅就如此认为,说胡适之考可为论定。难道鲁迅也不对吗?我在那时,思想斗争极为剧烈,怎么也想不通我错在何处。有一位同事向聂绀弩等领导叙说我是“每日彷徨斗室,其情甚苦”,倒是真实不虚……。 我岔开这个话题,转问:“‘犹夷’是什么意思啊?” “‘犹夷’是‘夷犹’的倒念,‘夷犹’是《楚辞》里面的一个连绵词,倒念是为了压韵,而不是‘犹豫’‘疑心’,跟那个毫无关系。‘犹夷’是在水上自由自在航行。” 我问:“那时候聂绀弩家庭不和而分居,住在单位,你写此诗去是为了给他解闷?” 父亲笑笑: “我那时是刚到社里的年轻人,根本不会打听他(领导)家的事,我只知他那时住在办公室。” 我又问:“‘水浒公须显豹姿’,什么意思?” “那时我已然知道聂公跟王利器搞《水浒》搞得非常火热,影形不离。这句是夸奖他们:你们的《水浒》研究将来会显出英雄的新姿,然后作一个比喻。豹姿是英武之气,豹比喻文采。” 父亲接着又说: “聂绀弩让我修改《新证》,我知道修了大概也没多大用处,也修不到好处。不修,丢了吧又觉得可惜,丢了吧,又心疼舍不得;用‘鸡肋不舍’来比喻吃了味如嚼蜡,吐了又可惜,就是那么个意思。” …… 我尝试把这首小诗作一个串联:—— 你乘兴来看我,我了无所知,想象你坐船来在水上自由自在地航行。 对《红楼梦》的研究我已感到厌烦,舍弃又觉可惜,继续又感乏味,直如“鸡肋”,吃着不爱吐了可惜;而你们的《水浒》研究一片英武之气,将来会显出英雄的新姿。 别人羡慕我在家上班,搞自己的《新证》,好像高居于九天之上,实际上我在斗室里转来转去枯肠索尽,百虑千思,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情绪不但困惑而且低落。 著书立说若藏之名山尚待保存传世,而我个人的事业处境却充满自伤和孤独,我如同《三国演义》中的赵子龙一样,匹马单枪,但还须继续往前进。 寓真分析的对,父亲写给聂绀弩的这首诗是在1954年深秋,当时批俞批胡运动正方兴未艾,父亲背负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的另一首诗也可做为参照,其诗曰: 又把红楼攧復攧,攧来攧去转茫然。 人人尽解其中味,雪老无言自九泉。 父亲真正的“大病一场”是在当年的12月,患“盲肠炎”被急送医院手术,后又发炎再行手术,这一大折腾,使他元气伤尽,身体自此衰弱下来。 关于此诗的背景与时间,还可以参阅1955年初黄裳先生写给父亲的信,内云: “……修改之事诚甚难言,稍待时日,候诸公议论稍定,风向稍准时再说,亦并非坏事。此次讨论,颇有“失风”之辈,别觉可悯。世风日“下”,于此可见一斑也。……” 关于诗末印章的印文,《刑事档案》作者并未提及。我仔细反复辨认后认为,应是“东风历历红楼下”。此枚印章是戈革先生1954年父亲回京后为之所治之闲章,这七字句父亲十分喜欢,他曾为此句赋过三首诗。这枚印章也印证了这段历史。 原载: 《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11月10日 0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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