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31日凌晨,享誉海内外的学术文化大家、胡适先生之后现当代红学的集大成者周汝昌先生,在京东北红庙之里堆满书籍报刊的逼仄居室内,悄然离去,终年95岁。当日,先生的儿女向友人通报了这一消息,从网上发起的各界人士的自觉悼念活动,顷刻间将无尽的哀思之情迅速传遍天南海北。 周汝昌,字玉言,别署解味道人,1918年4月14日生于天津咸水沽。1947年深秋,八年战火后重返大学校园的西语系学生周汝昌,在燕京庋典连栋的图书楼上,寻到了曹雪芹生平事迹研究至关重要的宗室敦敏的《懋斋诗钞》,据此写下《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卒年之新推定》,引起北京大学校长、“新红学”开山胡适之先生的特别关注,由此开始了长达60年的红学历程。1953年9月,周先生的第一部著作《红楼梦新证》,由棠棣出版社梓行面世,立刻震动了海内外学界。远在大洋彼岸的适之先生看到书后欣慰地告诉友人:“周汝昌是我的‘红学’方面的一个最后起、最有成就的徒弟”。《红楼梦新证》的出版,奠定了周汝昌先生在现代红学史上不可替代的集大成者地位。“文革”浩劫中,周先生和其家兄积累了数十年的学术资料大部遭毁弃!三中全会之后,时局为之一变。与世运并行,先生重新焕发出学术青春。在修订再版“文革”前旧著的同时,新作接连不断,几乎令人目不暇接。至今,已有70多部学术著作问世。直到去世前一周,他还在拟定新著《梦悟红楼》之口述提纲。 60多个春秋“为芹辛苦”的历程已然证明,周汝昌先生是脂砚斋之后200余年红学史上唯一一位将全部精力才华都献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学者。先生在《红楼梦》作者、版本、文本精神内涵之考证阐发乃至红学学科体系建设等方面所作出的全方位的巨大贡献,任何一个有良知且具判断力的学人有目共睹。先生多年前即讲,《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小说”,与甲骨学、敦煌学鼎足而立的“红学”,应成为一门中华文化“专学”。先生的学术成就,远已超越“红学界限”,文、史、哲之外,诗词、书法、戏曲、音律等中国传统学人所应熟悉的几乎任何一个领域,均可独标一世。作为有社会声望的学术大家,他利用一切机会为国家统一与民族文化建设呼吁呐喊。1980年6月,首届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召开。作为中国大陆红学家代表的周汝昌先生在接受国外媒体采访时明确讲,《红楼梦》是联结海内外炎黄子孙的文化纽带。发表于80年代末《群言》杂志上的《谁管中华民族文化的基本建设》一文,高瞻远瞩,语重心长,真切地表达了一位饱学宿儒对祖国文化与教育事业发展的殷忧,曾引起知识界有识之士的强烈共鸣。按先生恢复芹书真本原貌之思路改编、拍摄的大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已成为结束“文革”动乱年月之后普及中华传统文化的经典之作,在海内外产生了至今仍然可见的广泛影响。 为中华文化学术事业辛苦大半个世纪的学术与文化大家,理应受到世人的尊重。然而自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在50年代批俞运动中形成,“文革评红”运动中走向极端,政治层面的“拨乱反正”并未改变其精神本质,“庸俗社会学派”成为红学“主流”。一时间,周汝昌这位学界耆宿迅速被边缘化。对于前80回与后40回版本真伪之认识评判,乃是验证一个红学家学术水准、思想见识乃至精神境界高低的第一道门坎。然而直至新版《红楼梦》电视剧“艺术展示”过后,称赞高鹗后40回伪续并力主按伪“全璧本”拍摄的学人方彻底露出其思想及学术根底之“怯”,从而使一生坚持“斥伪存真”立场且是旧版《红》剧精神主导的周汝昌先生为广大《红楼梦》读者及电视观众所认识。倘以投机政客之权谋、佻巧文人之浅薄乃至俗陋学究之酸腐,去揣度这位天才型文化“奇人”的率真、潇洒与通达,自然会歪曲、误读、误解他;学术圈知音难觅与谣诼不断,确已让解味道人尝尽与“古来圣贤”相同的寂寞辛酸!在《诗人之才、史家之学、儒者之心》一文中我曾讲,暮年的陈寅恪先生,目瞽杖折。残灯耿耿复如夜中,撑起的是华夏最后一代士人的生命天幕,“四海无人对夕阳”,乃社会巨变时期守道者之感喟;治学方式与寅恪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周汝昌先生,“晚年心境”与寅恪先生何其相似!虽然时代已不复当年,然此时的孤独,更让人感到历史之沉重与人世之艰难。 3000多年前的一首《豳风·七月》,“其道情思者为风,正礼节者为雅,乐成功者为颂”,可谓“体大文备”;产生与清中叶的《红楼梦》,同样一部文、史、义三者俱备,“风、雅、颂”三位一体,融家国天下盛衰兴亡于同一文本的民族文化经典——脂砚斋所言之“《反面〈春秋〉》”。“为芹辛苦”大半世纪的周汝昌先生,正是《红楼梦》这部民族文化经典阐释与解说的“国宝”级大家。在全球化程度日益加深的时代,文化竞争已成为国家间较量的最终决定因素。薪火相传数千年的中华历史文化主体精神,乃是民族共同体维系与和平崛起的核心力量。清贫一生的周汝昌先生,已然为华夏精神之延续作出一己之独特贡献,留下一份特殊学术文化遗产。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周先生静静地走了。先生的逝世,是中国大陆又一位人文学术大师与人间的诀别,然天佑吾华!虽然周先生那一辈人所特有的风度、学养等难在世间重现,但他们留下的精神财富绝不会烟消云散。周先生的等身著作,已经为历尽磨难的华夏民族于若干年后必将出现的文化复兴,为包括红学在内的传统人文学术的再度繁荣,留下独具个性风采的历史文本依据。 最难忘酷暑刚过的1989年初秋,我进京看望先生。其时的朝内南小街,拆迁中残存的四合院旧宅区已被“现代化”高层建筑所包围。走在槐叶散落的古街上,沧桑之感油然而生。一老一少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题。从学术到文化,从孔夫子到胡适之,从民国校园风景到时下学界风习……一气谈了大半日。离京前的那天,得先生一幅“墨宝”,内容是一首新作的五言律诗。其中“大业红楼梦,弘观华夏文”之句,不仅寄托着先生对年轻一辈的殷切期望,亦是先生“一生事业”之真实写照。 “红楼大业”永存,先生“文章千古”! 原载: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6月06日 03 版)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2年06月06日03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