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 一書之作,必有其所以作是書之原因。欲知其原因所在,勢必於書中之人物之事實,研究之而推測之。顧作書者,書中之人物之事實與意中之人物之事實,往往相似而又相歧,若故以眩閱者之目而淆閱者之心者。則生乎作書者之後,第就其書中之人物之事實,以臆斷其意中之人物之事實,縱極研究之力,推測之思,適成為我意中之人物之事實而巳,而於作書者意中之人物之事實,則猶茫然未達,判然未合也。甚矣讀書得間之難,而讀小說之得間為尤難。 夫小說,一茶餘酒後之消閒品耳,小說之有評論,一文人學士之舞弄文墨,故作狡獪伎倆耳,兩無價值之可言也。然清初有聖歎金氏者,以善評小說著聞,《三國》也,這《水滸》移也,《西廂》也,《金瓶梅》也,目之為才子,尊之為奇書,出其滑稽之眼光之心理,演而為玩世不恭之評論,能令闊者笑,能令閱者愧,能令閱者怒,能令閱者哀,至今猶膾炙人口不置。予於少日,亦會好讀其評論矣。初讀之,似訝為得未曾有。迨讀之再四,覺彼之理想要不出乎書中之理想耳,而於書外之理想無有也;彼之評論,仍不離乎書中之評論耳,而於書外之評論無有也。惜哉聖歎之不及見《紅樓夢》,未得評論其事實也。幸哉聖歎之不及見《紅樓夢》,不至唐突其人物也。 《紅樓夢》一書,自表面觀之,所紀為一家之事實,所言皆兒女之私情,與《三國》之帝蜀黜魏、表章諸葛,《水滸》之罪宋政不綱,《西廂》之譏微之薄倖,《金瓶梅》之假借西門影射東樓、口誅筆伐為父復仇之自有其作書之本意流露於字裹行間者異矣。而掃眉才子,慧業文人,枕焉葄焉,手胝口沫,興往情來,於其書不惜嘔盡心血,研究之而推測之,見仁見智,心目中各有所謂《紅樓夢》者,而《紅樓夢》之評論乃競起而為先後之角勝。 《紅樓夢》評論之見於昔者,如太平閑人之《讀法》,護花主人、明鏡齋主人、大某山民、古今第一有情人、小小百姓、級秋女史、倩雲女史、織裳女生、夢黛女史之《閒評》,讀花人之《論贊》,葆光主人之《或問》,賞析齋主人之《摘誤》,放鶴後裔之《正訛》,芳草天涯人之《抉隱》,紅豆山人之《温柔鄉談》,振奇不覊人之《石頭記詳考》,其餘單詞隻句之散見於名人口吻、私家著述者,尤指不勝屈。或描寫兒女,推其波而助其瀾;或撮舉事略,攻其隙而蹈其瑕。甚至有以讀經之眼光觀之者,所謂大意闡發《學》《庸》,以《周易》演消長,以《國風》正貞淫,以《春秋》示予奪,《禮經》、《樂記》融會其中者是也。有以讀史之心理斷之者,就廿四史人物支配之,所謂寶玉如無愁天子、模棱宰相,黛玉如楚屈靈均、如買長沙,晴雯之直言賈禍如此干、龍逄,襲人之苟合取容如林甫、欽若,寶釵、熙鳳,其意計之陰鷙,手段之潑辣,又如集操、莽於一身。以如是之理想,評書中之人物,非不各有其見地,而要與作書之原因無涉也。 雖然,評論家中亦有推測其作書之原因者。或指為明珠家事,納蘭容若之文采風流,寶玉足以當之;雪芹館於其家,故能言之詳悉如此。或以為述和坤之穢史,鑾童嬖女,朋淫於家,榮、寧兩府之驕奢淫佚足以當之,冰山之倒,和椒八百斛之籍沒,情事又復略同;雪芹生丁其時,目擊其事,借此以伸其口誅筆伐,或亦事所應有。又有創為種族之說者,以順治為寶玉,一人一事,一句一字,必加以種種考證。我鄉有沈茂才者菱湖鎮人,沒已十年,不能舉其名,一生注力於此,撰成《紅樓夢如是我言》一書,蠅頭細楷,不下二百萬言,其友人崔君懷瑾,曾約其切要之言,以入本雜志之第二期。聞其書已爲崔君攜入京師,能否付刊不可得知矣。曾憶去年發行之某小說報中,王君夢阮亦主是說。據云聞之京師故老,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百二十回之目錄,大半皆明指真事,而五臺山之遁跡,證以梅村之清涼山讚佛詩,漁洋之詠鼎湖及茂陵懷古詩,蛛絲馬跡,確有可尋,似亦不得謂之全誣。近日蔡鶴廎君有《索隱》之刊,力主《乘光舍筆記》女人指漢人、男人指滿人之說,斷為發揮民族主義之政治小說,中有叙事自明亡始,及賈雨村之夫人嬌杏為范文程、洪承疇之代表,啣玉之寶玉實為康熙之廢太子允礽等語。信乎文人好奇無微不至,而益見《紅樓夢》一書之包孕無盡也。 予之嗜此書也,予之嗜此書之評也,既喜評人之所評,尤喜評人之所未評。竊謂太平閑人等之評,人物若何,事實若何,評論於書中者也;若沈若王若蔡,人物外別有人物,事實外別有事實,評論於書外者也。評論於書中者,太平閑人等盡之矣;評論於書外者,沈、王、蔡諸人殊猶不足以盡之矣。自來評小說者,失諸過淺,既無以得其真際;失諸過深,益足以滋其迷惑。夫金陵一衣帶水之隔也,清乾、嘉至今不及二百年之遠也,父老之傳聞可溯,倉山之紀載可憑也。悉心審之,比類覈之,當時濟濟之人物之事實,一一符合也。予不敢以人之所是者為非,又何得以人之所非者為是?管見所及,有不能巳於言者。適承九思齋主人之請而作《發微》,雪芹有知,其以我為隔靴搔癢否耶?民國五年三月朔日弁山樵手識。 (讀紅樓夢法) (一)讀《紅樓夢》者,須知此書確為曹雪芹所撰。謂前人所作而託詞修改者,實雪芹恐招怨當世而為是讆言耳。或謂雪芹一紈袴子,此稿以千金市諸人,證以張傳,此語誣甚。 (二)讀《紅樓夢》者,須知關於種族之說實出傅會。以順治為寶玉,以冒姬小宛為黛玉,事實之牽引乖謬,今人已有明指其妄者。強以梅村、漁洋諸詩作證,是以文害辭,以辭害人,周有遺民,靡有孑遺之類也。 (三)讀《紅樓夢》者,須知此非專為篤满而作。康、雍而後,滿巳同化於漠,非復同濫而浴之舊習。且就語意味之,似满似漢,似明似清,捉摸不住,非作者之有意騎牆,實正意所貫注不在此耳。 (四)讀《紅樓夢》者,須知此書從大處落墨,初非一人一家之事。或謂雪芹會館明珠處,此實指其家事。以納蘭容若為寶玉,無論情事欠合,耶如鈉蘭容若之俠義之學問,要非昏庸酣豢之寶玉可比,此說巳不攻自破。 (五)讀《紅樓夢》者,須知雪芹所處之時代。近日蔡君鶴廎以此書為評論明代遺民及順、康間人物,則猶有種族之見膠結於中也。按《隨園詩話》之作,已在五旬而後,雪芹當生於乾隆中葉,於隨圍爲後輩,故能言之親切如此。 (六)讀《紅樓夢》者,須知其地位之所在。明明日金陵矣,而又借燕臺事作處處之點綴,是又炫惑閱者之故智也。 (七)讀《紅樓夢》者,須知此非言政言情之作。其偶爾言情言政,不憚描摩盡致者,亦以見時局風俗之漸趨於澆薄也。 (八)讀《紅樓夢》者,須知此書不當作小說觀,乃遜清歷史中之一部分,謂之文苑傳固可,謂之人物志亦無不可。 (九)讀《紅樓夢》者,須知以隨園為主人翁(真說具言於下),其他人物比例親切者居其大半,其間示參差者,無非故作疑陣之布也。 (十)讀《紅樓夢》者,須知此書為一部小《春秋》,有褒,有貶,有貶中之褒,有褒中之貶,謹嚴微顯,絕妙史筆。 (十一)讀《紅樓夢》者,須將隨園一生事實及《小倉山房全集》兩兩對照合勘,方覺字字俱有着落,不爲模糊影響之談。 (十二)讀《紅樓夢》者,須知乾隆一代人物嘉初亦概在内之事實。作者章幽闡微,具有深心,非泛泛作人物志者可比。 (十三)讀《紅樓夢》者,須知此書以隨園為主人翁,其餘附麗之人物,或以一人切合,或以二人三人切合,令人疑是疑非,是作者之弄筆狡獪處。 (十四)讀《紅樓夢》者,須知作者既當乾隆太平極盛時代,人才輩出,雍容揄揚,相率以無用之詩文為互相誇耀之具,是猶女子抹脂傅粉,詠絮簪花,媚人從人,乃不二之目的,一則無補於國,一則有害於家。作者特揭出之,以為保泰持盈之戒。 原载:一九一六年《香豔雜誌》第十一、十二 原载:一九一六年《香豔雜誌》第十一、十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