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可以長篇為主體(章回小說),長篇尤以白話為宜。文言長篇,如《三國志》之白描淺說,尚不及半白話之《石頭記》也。 小說筆法之佳妙者,以意在語言文字之外,耐人尋味者為神品。此境在各小說中不可多得如《石頭記》《瀟湘舘春困發幽情》一回,寶玉窺窗時。以語言作作有芒,及彼此發語針鋒相對者為能品如《石頭記》《意綿綿靜日王生香》一回,黛玉之調侃寶玉。其平鋪直敍者為下。 《紅樓夢》一書,最能寫兒女子癡怨之情。此種癡怨之情之所表示,恰只有撚酸吃醋四字。 昔胡潤芝謂《紅樓夢》一書,教壞一般官場,只曉得撚酸吃醋,狐媚子霸道。其言似謔,而實則斷定官場之醜態矣。 狐媚子霸道之發生,實亦由於撚酸吃醋。蓋撚酸吃醋者,己未到,則患人之得之;己既得,尤患人之奪之。狐媚子霸道者,未得時,凡所以求其得之者,匪所不至;既得時,凡所以保其不失者,亦匪所不至。總而言之,只是患得患失之一個私心而已。 爭權者必同僚之官,爭產者必同父之子,爭寵者必同夫之婦。蓋其人希望中之利益,此盈則彼昃,此昃則彼盈,不能兩全,而人情又無不喜盈而惡昃,斯爭端起矣。故官僚之志在專政權,婦女之志在專房之寵,其所以求達其目的者,各逞其手段以赴之,而雙方所進行之路線,一至於交互之點,遼發生衝突矣。 嫉妬之性,男女皆有之,而女子為獨甚。故此種嫉妬之性可謂之普通之女性,撚酸吃醋即由此種女性所發揮。充此種女性之量,其所注意之目的物,能取得至高無上之所有權,則可以犧牲其生命以殉之,而不之悔。其在男女之際,當愛情縈注時,而觸發此種之女性,而妬而癡,則撚酸吃醋焉;而炻而悍,則狐媚子霸道焉。故此種女性之表示,自可認愛情最為專注之一種故《紅樓夢》可謂爲言情之書,而實不能謂為高尚純潔貞一之愛情之標準故《紅樓》之言情只寫得癡兒女之一部分。 愛情為流動之物,人人同具此情,而人人不能保守此情而不貳,則以人心最善於變幻,其愛情可以倐注倏移,倐異倏假。故以人類愛情而比較之,當然以小兒女彼此相戀之情為真切,為專一。蓋凡人最初之愛情一本其天然之知識,苟有所注,其映入腦筋者甚深,且幼穉之年於一切機巧變詐尚非所習,故其用情可以有癡之一境,由癡而怨,固男女間必不可觅之事實。蓋愛情苟有專注,則惟恐其人之負我,我意一有所拂,即不免於怨矣。 寫癡情最難,寫小兒女癡怨之情更難,以其所托物而表示其情者,往往在語言之外。《紅樓》作者,乃以撚酸吃醋者寫之,其聰明不可及,其體會小兒女之心腸者更不可及。書中寫黛玉癡怨處,無往不有撚酸吃醋之意,亦無往而不有小孩子氣,蓋癡無不妬,怨無不嫉也。為之一一提出,比互觀之,則作者之用筆巧妙處,用心深刻處,歷歷可見。 第七回,周瑞家的替薛姨媽進宮花,最後還舆黛玉,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此言雖尖利,然實在是小孩子話。 第八回,寶玉與寶釵互認金鎖寶玉時,林黛王搖搖擺擺的來了,一見寶玉,便笑道:「曖喲!我來的不巧了。」接着說:「早知他來,我就下來了。」語意太顯明,真是小孩子口沒遮攔的話。雖然仗着小聰明,能够自圓其說(「要來是一齊來,耍下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究竟口太快了,足見其胸無城府。 第九回,寶玉上畢去,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嘮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叫住了,問道:「你怎麼下辭辭你寶姐姐來?」其酸意自套百外。 第十七回,賈政小廝解去寶玉所佩荷包扇袋,黛王疑其將己所做荷包也給了人,便鉸破寶玉所囑做而未完之香袋。 此正是小孩子鬥氣的辦法。 第十九回,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麽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我有的不過是那些俗香罷了!」又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又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是為撚酸吃醋的正筆,而語語不脫孩子氣。 第二十四回,史湘雲來了,寶玉正和寶釵玩笑,便一齊來至賈母這邊,黛王問寶玉那裹來,寶玉說在寶姐姐家,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裏留住了,不然早就飛來了。」酸意刻骨,而仍是小孩子話。其後賭氣回房,寶王前往温存,明說出疏不間親、後下僭先等語,黛王啐道:「我難道叫你疏遠,我成了什磨人了!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王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絕不知道我的心不成?」此以見其用情真率,不遑掩飾處。 第二十八回,元春賞端午節禮,寶玉因所賜與寶釵同樣,故叫紫鵑來拿去與黛玉揀選留下,黛玉不揀退回,及遇寶玉詢問,隨口說:「我是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王的,我們不過草木之人罷了!」此可見黛玉妬寶釵者甚深,無時無地不留意。此次恰非寶玉自動,故其言詞甚輕.及寶王聞之發誓道:「除去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裏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減,前世不得人身。」黛玉因其非出於自動也,故不與之辯駁。及寶玉又道:「我心裏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起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裏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蓋癡妬之情,不禁衝口而出矣。二十八回之末,黛玉因寶玉要看寶釵的紅麝串,故以歆雁調侃之,以手帕作勢拋向寶王臉上,其情可想。 第二十九回,多情女情重更斟情一段,遂結束以上各回小孩子鬥氣之行動語言,其癡妬之情不復明寫,然怨妷之蘊於中者彌滦矣。 男女間之愛情假者多而真者少,故其正之愛情最不易寫。寫撚酸吃醋,以表示其專注之愛情,固是作文者一種烘托之法,然寫鳳姐之妬而悍不若寫黛玉之妬而癡之真摯也,寫實釵妬而陰險不若寫黛玉之妬而直質之真率也。故《紅樓》作者,於寫黛玉撚酸吃醋處,無一筆不是從女孩兒家心坎中搜剔而出。 男女間之愛情因年事而不同,《紅樓》作者最能於此等處着筆。其寫寶玉、黛玉兩人之情,年各不同,是真能揣摩兒女子心理者。 寶玉始見黛玉而砸玉,是即愛根之萌動處。小孩子氣彌甚,其用情亦彌篤。 黛玉之用情處,除上述種種撚酸吃醋之表示外,至二十九回(《多情女情重更斟情》)後,而一變其小孩子氣,至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後,而一變其妬忌之心。蓋其時身世之感深优於中,巳無暇爭妍取憐,逞強奸勝矣。小孩子之鬥氣,夾雜以撚酸吃醋之意味,則其文其事,尤為妙不可階。如二十二回,湘雲說小戲子像黛玉,寶玉向湘雲使個眼色,湘雲叫翠縷收拾衣包道:「明早就走,還在這裏做什麼?看人家的嘴臉!」寶玉忙分辯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纔使眼色。你這會于惱了我,豈不辜負了我!若是別個,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搖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着我說!我原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了。」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壞心,立刻化成灰,敎萬人踐踏。」湘雲道:「大正月裏,少信口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胡說歪話,说给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敎我啐你!」此一段言詞已經妙絕,豈知下文黛玉對寶玉之詞更加靈妙乎?原文如下:寶玉道:「凡事都有個緣故,說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到底是為什麼?」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麽。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着我比戲子,給衆人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也並沒有笑你,為什麽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耍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又道:「這一節還可恕。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頑,就自輕自賤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們原是貧民家的丫頭。他和我頑說,如我回了口,豈不是他白惹輕賤!你是這個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個不領你的清,一股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愛惱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此種言詞,以較盲左述鄭莊公對許叔之言,及呂相絕秦之書,無其深曲;以較腐史報任安書,及李陵答蘇武書,無其痛快也。 《紅樓》文字細腻處為他書所不及,蓋所寫者皆水做的骨頭之女孩兒,不容其不存氣兒煖了吹化了薛姑娘,氣兒大了吹倒丁林姑娘之心也。 《紅樓》寫兒女子之情,有人人意中之所有、人人筆下之所無之處。如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段,已極其温馨旖旎矣。而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一段,其寫寶玉信步走入瀟湘館,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耳內忽聽得細細的嘆了一聲道:「鎮日家情思睡昏昏」,其後走入房內,見黛玉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云云。女孩兒家懷春情態躍然紙上,是謂寫生妙手。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一回,寶玉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郝傾國傾城的貌。」是為第一次唐突黛玉。《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一回,寶玉對紫鵑道:「好丫頭,若與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是為第二次唐突黛玉。 寶釵陰險狠毒,以黛玉之樨氣,當然不是對手。蓋黛玉多心,乃無手段;寶釵多心,手段又辣故也。寶釵心計之工,手段之辣,其一為籠絡襲人,代做寶玉活計;其二為金釧兒死,出其新做之衣,與之裝裏,以討王夫人之好;其三借黛玉隨口說出《西廂記》、《牡丹亭》詞句之故,而以花言巧語解其疑癖,使之不防;其四滴翠亭撲蝶,得聞小紅墜兒私語,而嫁禍於黛玉;其五黛玉死後,不許寶玉得見其遺物;其六急於遺嫁雪雁;其七紫鵑非自己呼喚則不來。凡此者,皆作者有心寫寶釵成為面熱心冷之人也。 探春心靈手敏,作者寫來恰是一極有作為之人,然全書女子昔不及也。 書中所寫規矩禮節,皆八旗世族中家法。近今清室雖亡,而八旗世族中人,對於此等規矩禮節,仍不少變。乃有謂探春對於生母太無情義者,是其人毫不知八旗世族中之習慣者也。滿人有世僕之制,主僕之分極嚴。所納之妾,如係僕家之女,其看待自較所納平民之女不同。故趙國基死,探春只能援老例賞以二十兩,而襲人之母,則可以賞四十兩,以其為外頭人也。至於平時之禮節,子女在父母前可以有坐位,妾在家長及主婦前無坐位;媳婦在翁姑前亦無坐位,孫及孫女則可以有坐位。蓋妾本以婢蓄,身分自低,若媳婦則在尊長前,不能不循卑幼之禮也。惟媳婦之年老者始有命坐之特典,妾則始終不能蒙此特典也。 《閱微草堂筆記》言:有世家子納其僕女爲妾,僕不願,無如何也。其後妾生女而美,其主聞之,亦納為妾,世家子不願,亦無如何也。此可見滿俗世僕之制之一斑。清制:滿人上奏稱奴才,亦世僕之證。今人於掌故漫不留心,對於古人所作之書妄加評駁,多見其不知量也。 尹文端繼善之母張氏,妾也,乾隆帝封為一品夫人。文端之父操杖大詬其子,張夫人跪求乃免。此事見袁簡齋所作尹太夫人受封記。蓋世家大族,嫡庶之禮極嚴,原非窮措大所能夢見也。 評《紅樓》者甚多,而皆有其見解,見仁見智,互有得失,此亦澡觚者之常情也。獨近日坊間有一書,名曰《紅樓夢索隱》者,其牽強附會,武斷舞文,為從來所未有,可笑之至也。 董小琬之為董鄂妃,未始不可存此一說。若必欲指董鄂妃為董小琬,已下免膠住鼓瑟之譏。(蓋小說中除歷史小說外,均當以寓言目之。必求其人其事以實之,是亦不善讀古人書者矣。)乃今於小琬之外,又牽入一劉孀,已屬支離牽強,然以時代考之,則其強拉胡扯,猶為近情。乃下謂於嫂叔逢五鬼等事,又牽及康熙諸子爭奪大位,然猶曰曹雪芹所增補也。至於賈太君抹骨牌,乃硬派孝莊后亦愛抹骨牌,而皋清季宮闈秘史中所載孝欽與宮眷賭錢之事以證之。豈知宮闈秘史、南巡秘紀(索隱多引用之)諸書是否可以傳信,似尚待他人為之著一部索隱,而後可以證實其書之非向壁虛造,而今之索《紅樓》之隱者偏奉為金科玉律,下亦淺陋無識之至乎! 純粹之白話小說以《儒林外史》為最,蓋其他之書無不有文言及俗話官話夾雜其中者也。 長篇小說中,有以俗話為白話者,如《金瓶梅》是也;有以官話為白話者,如《兒女英雄傳》是也;有白話而夾雜以文言者,如《紅樓夢》中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等詞是也,有白話而夾雜以俗話者,如《水滸》中之「干鳥麽」、「干呆麽」等語是也。其完全白話之小說,予生平實未之有見。其俗話、官話、文言較少者,似不得不推《儒林外史》為首屈一指。純粹之白話,不獨了字、呢字、哩字、的字、磨字、嗎字等類之語助詞不可多用,若北方之普通話不能通行南方,南方之普通話不能通行北方者,如爸爸、爹爹、你老、老板、堂客、師母等類之名詞亦宜少用,即紅東東、綠悠悠、甜滋滋等類之形容詞亦不許亂用也。今舉《儒林外史》一段以為標準:「五河縣有什麽人物?就只有彭鄉紳。五河縣有什麽出產?就只有個彭鄉紳。五河縣那個有學問,就是奉承彭鄉紳。五河縣那個有才情,就是專會奉承彭鄉紳。却有一件事,人家還怕,是興鹽商方家對親。可有一件事,人家還親熱,是大捧的銀子拿出去買田。」此種盤空生硬語,是為白話之正宗,蓋行之全國,傳之後世,無有人病其費解者也。(冥飛) 《紅樓夢》是無上上一部言情小說,硬被一般刁鑽先生揮灑其考證家之餘毒,謂曰暗合某某事。於是順治帝也,年大將軍也,一切鬼鬼怪怪,均欲為寶玉等天仙化人之化身,必置此書於齷齪之地而後快,此真千古恨事也。嘗見陳蛻庵所著《憶夢樓石頭記泛論》,其開宗明義第一章曰:「嘗怪世人牽引《石頭記》附於戚時事、慨身世之列,必為作者所唾棄。千古言情,推此一書,警幻所謂閨閣中可為良友,誠不誣也。嘅自巫山雲雨,誤屬登徒,靖節閑情,托之亡國,幾不許玉臺有新詠,僅僅得此,又從而奪之。彼警幻且不忍恰紅獨為增光,奈何一人讓而天下不舆於仁耶?況琉璃硯匣,翡翠筆牀,豈為鬚眉濁物設乎?」快人快論,實獲我心。然感時事、慨身世二者,蛻庵猶不許牽強,若硬以鬚眉濁氣撞入大觀園,冒名頂替,是直當餉以老拳矣。 《紅樓夢》中王一貼醫士會有療妬湯一方:「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晨,吃這麼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明日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横堅要死去,還妬什麼?那時就見效了。」其言頗有深趣。嗟夫!自有婚姻制度,即不能無妬,而療妬之方,除至横豎耍死時,別無可療之方。其毒如此,是可畏矣! 賈寶玉問王一貼妬病方子,鑑於夏金桂之妬也。但寶玉「亦會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衆姊妹不差上下,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事,因此心下納悶。」夫寶玉之所以納悶者,女子胡為而妬也。嗟夫,女子豈好妬哉?惡劣之婚姻夫婦制度,迫之使然也。故夏金桂舉止形容並不怪厲,鮮花嫩柳,與衆姊妹不差上下,其所以有此奇特之性情者,因衆姊妹尚未嫁人,而夏佥桂巳嫁與薛大哥,配非其偶,不得不假妬之一字以發揮其牢骚耳。 女手中未嘗無英雄,但處此婚姻夫婦制度之束縛中,男女又不平等,不能於他處有所作為,抒其懷抱,亦惟有制服丈夫,以快一時之意而巳。此之謂英雄之妬,為妬中之最可畏者,夏金桂是也,王熙鳳尤是也。 一部《紅樓夢》一百二十四回,無非痛陳夫婦制度之不良,故其書絕未提出一對美滿夫婦,而所言者俱是婚姻苦事。吾人不必綜觀全書,邱閱第五回太虛幻境《紅樓夢》十二支唱詞原稿,如《終身誤》所云:「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是言夫婦制度之足以誤人終身也。又如《枉凝眉》一段:「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着他;若沒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夫誰致之,一至於此,是又夫婦制度為梗也。他如元春之入宮册妃,於歸省時說:「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處去」,迎春之誤嫁中山狠,及夏金桂之鬧閨閭、尤二姐之賺人大觀園、尤三姐之自刎、晴雯之被逐,以至於金釧投井、藕官焚紙、齡官畫薔、鴛鴦殉主、妙玉入魔、襲人再嫁、司棋殉潘、五兒抑鬱、香菱受苦、紫鵑悲憤、四兒配人、芳官出家,一切好女兒,其精神上肉體上所受之痛苦,皆由夫婦制度直接間接所餽送而來。此曹雪芹所以寫荒唐言,灑辛酸淚,而慨嘆不巳也。即間或寫及史湘雲女壻甚好,然而下半部書内不寫其夫壻姓名,結縞不久又為新寡,是亦雖有若無,況結果亦不佳乎!寶琴與梅翰林兒子雖是一對好夫婦,然在l百十八回書內,王夫人口中也不過說「聽見說是豐友足食」而巳,並未有何等真正之幸福。探春嫁與周家,固然甚好,然是三姑娘有本事、有能幹博來者,不能一例論。巧姐後作田家婦,是患難中急不暇擇,雖無大不好處,然亦可憐矣。故予敢曰:「一部《紅樓夢》,均為傷嘆夫婦制度之不良而作也。」 或曰:「如手所述,《紅樓夢》亦不過說不自由結婚之苦,子何得因此而推翻夫婦制度耶?」余曰:「余當倩寶哥哥來作證。第七十七回,周瑞家的拉司棋出去後,寶玉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又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要賠四個丫頭過去,竇玉跌足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五個清淨人了!』又本回書中,薛蟠說親,寶玉對香菱道:『只聽見噪鬧了這半年,今兒有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造了什麼罪,叫人家好端端的議論。』又第一百回,探春出嫁,寶玉哭道:『這些姐姐妹妹,難道一個都不留在家裏,單剩我作什麼?』又百○六回,史湘雲出嫁,寶玉發了一回怔道:『為什麼人家養了女兒,到大了必要出嫁?』如是種種,均有至理合於言外,尤以嘆少清淨人及為什麼大了要嫁二語為尤沉痛。此真大干世界一切善男子善女子所不可解者也。嗟夫!『誰有父母,誰無父母,棄我父母,事人父母』,古樂府以是詠不嫁之節女,是則姐姐妹妹都不留在家裏,又豈姐姐妹妹所願也,亦不過相沿之夫妻婚姻逼之不得不如此而巳。故一百回中,寶玉大哭之後,經寶釵解釋,雖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麼纔好』,及後掙出一句傷心話強說道:『我都明白,只是心裏鬧得慌。』明白者何?蓋明白夫婦制度之不良也。此時雖猶有含而未吐之語,及至湘雲出嫁,一天一天,更過不得,遂直行道出為什麼要嫁一語,作一總結,以點明其不贊成夫婦制度之本旨。後之人讀其書而哭泣而悲痛,奈何乃不能得其三昧,以發揮其意義,為一切未來之善男善女造福乎?嗟夫!負曹雪芹,負賈寶玉矣。」讀《紅樓夢》人每每於寶釵不能無慊詞,即九十八回書中寶玉亦硬說:「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被寶姐姐趕了去了?他為什麼霸佔住在這裏?」護花主人評曰:「一個趕字,又加霸佔二字,定得寶釵罪案。」雖然,余何忍罪寶釵哉!寶釵之心如何不可知,但說伊定欲死林妹妹以為快,則萬無此理,而彼且不任其過也。自逐晴雯起以至絳珠歸天止,其中二十回書中,字里行間,亦僅見有賈母、王夫人、熙鳳、薛姨媽、襲人等不是處,以致逼成此變。彼寶釵者,出閨成大禮之時,書中屢言「他受委屈」、「好像不願意似的」、「後來便自垂淚」、「也沒得說的」種種無可如何之詞,皆是極力迴護寶釵處。蓋寶釵一弱女子,縱有奪壻之心,亦不能獨具奪壻之力。彼不解事之賈母、王夫人,或亦別有用意。與其罪寶釵則不恕,罪賈母、王夫人則不情,何如罪夫婦制度,猶不失為講社會主義者之論調乎! 善哉,明齋主人之總評曰:「人憐黛玉一朝奄忽,萬古塵埃,穀則異室,死不同穴,此恨綿綿無絕。余謂寶釵更可憐,纔成連理,便守空房,良人一去,絕無眷顧,反不若齎恨以終,令人憑弔於無窮也。要之,均屬紅顏薄命耳!」此語可謂善於體諒女子,仁者之言也。但余於其下敢再贅一句曰:「要之,均屬夫婦制度之為害耳!」嗚呼! 原書,大某山民亦有評日:「黛玉氣斷之時,即寶釵成婚之候。新房熱鬧,滿堂合奏笙簫;舊院淒涼,半空亦有音樂。夫笙簫者,生所同也,昔樂者,死所獨也。黛玉亦何慊乎福釵!」此語與余情死得真正之愉快一語,頗有符合處。嗟夫!結婚者,生所同也;情死者,死所獨也。明齋主人所謂「反不若齋恨以終,令人憑弔於無窮」者,何又與余憑弔拿破崙之語相同乎!嗚呼!黛玉宜無恨矣。 又第百十八回,寶玉向鶯兒笑道:「果然能够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夫做一輩子丫頭,有什麼造化哉,不嫁人而已,不為夫婦制度所束縛、受痛苦而巳。豈有他哉!叉襲人亦無大壞處,寶玉對鶯兒說:「他是靠不住的。」何以謂之曰靠不住?以襲人後來嫁人也。襲人何以嫁人?因其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算是寶玉屋內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出去,死守着叫人笑話也。質言之,婚姻問題上發生之難以自處之間題,不得不嫁也。讓一步言,襲人未經老爺太太認是寶玉屋裏人,正好另嫁他人,不受夫婦制度節義上之束縛,得以自求其幸樞,未始非襲人之幸。然此無形中夫婦制度節義上之問題,終舆襲人以難以自處之痛苦,而此痛苦且叉正發生於他種之正當婚姻問題,是豈襲人之罪哉!蓋亦夫婦婚姻制度之罪也。苟無此制度,則襲人次無有種種難以自處不快之觀念,耶後來另寄情於蔣玉函,亦不足以惹起後人之厭棄也。雖然,苟真無夫婦制度者,又焉有《紅樓夢》?故余曰:《紅樓夢》有戚於夫婦制度之不良而作也。 寶玉與寶釵,其初未嘗不相憐相愛,然結婚之後,乃格格不相入,非寶玉之罪,亦非寶釵之罪,乃夫婦制度之罪也。因有夫婦制度,寶釵所以負傾軋黛玉之寃,而寶玉遂以痛心夫婦制度者,而不得不移恨於寶釵矣。寶釵寃哉! 男女愛情與夫婦制度絕不發生關係,但相沿既久,無論二女爭一男,二男爭一女,苟不能與情敵爭此純潔之愛情,遂不得不假力於夫婦制度,而以種種卑劣之手段為奪壻逼嫁之舉,以快其私慾於一時。然其後苟發露此興訛造訕之秘密,則伉儷之間頓生惡威,而筦簟遂成仇敵。即或一方面之心仍不少變,必求其情人與我同好,轉移其性,然於事奚益,亦不過以精赤之心包裹頑石而巳。寶玉、寶釵之事,可以鑒矣。反言之,如真無夫婦制度,男女之結合全恃愛情,則縱有相妬相爭之事,然所爭之點不出於愛情以外,情薄者自處於失敗之地位,無可爭也,亦無可妬也。質言之,即爭亦無益,妬亦無益也。寶釵雖黠,終不能移寶玉之心,而大觀園姊妹来多,亦無有能如林黛玉能得寶玉純一之愛情者,是可知矣。反是,因有夫婦制度,而所謂金錢也,勢力也,門楣也,禮俗也,父母之命也,媒妁之言也,均起而為男男女女相爭相妬之焦點。有真愛情者乃轉而無幸,是豈人之所堪受耶?嗚呼寶玉,乃以此故而求幸福於做和尚之一去矣! 中國舊小說頗善言情。最佳者如《石頭記》,然亦不過言兒女之情耳。其餘如《西廂記》等,則巳開才子佳人戀愛之濫觴,使後之作者,千篇一律,接踵而起,令人生厭。雖唐人說部中,其間不無英雄愛情、天人愛情之描寫,惜無長篇大作,不足以為小說之大觀;而《聊齋》樂仲一則,點綴佛菩薩愛情,恰得其正,叉惜於哲理少有推闡,不足以饜吾望。近來林長廬譯司各得之《劍底鴛鴦》,敍英雄之愛情,又譯森彼得之《離恨天》,敍天人之愛情,吾無間然。然以此益嘆吾國文學之不振也。且自新譯小說、行世,一時報館先生,書坊食客,亦多墓仿西風,自爲說部。最初則有改良小說社之風流史、爛污史各作,學《金瓶梅》、《耶蒲緣》既不似,較《後紅樓》、《續紅樓》亦不見佳,但其與《大紅袍》諸書同為下等社會所嗜,則未嘗不足為此等人一開眼界,又何必加以誚責。民國二年,徐子枕亞有《玉梨魂》之作,其敘述固才子之愛情,而詩篇乃不亞於《花月痕》。夫《花月痕》雖嘗以多詩取厭,而其寫情亦頗有獨到處;《玉梨魂》事實寥寥無幾,非其類也。偶集得駢旬若干,近體詩若干,如《平山冷燕》所為,而尚不及《燕山外史》之純粹,乃大得時人所嘆賞,遂開一專用駢句詞詩堆墚才子愛情小說之怪風。而學之者,才且不及枕亞,侷欲以其拙筆寫一對無雙之才子佳人,甚至以歪詩劣句污之,使天下人疑才子佳人乃專作此等歪詩者,寧非至可痛心之事耶!(海鳴) 藥死社會,一部《紅樓夢》巳足,湘西會子松喬建議四大奇書,斥《金瓶梅》而進《紅樓夢》。以文字言之,曹雪芹以詞人之筆寫兒女瑣事,直如鏤月穿雲,團花簇錦,無《金瓶梅》之穢褻,有《西廂記》之温柔,中國言情小說可稱極軌。且中間描寫人物,亦如耐菴之《水浒》,一人有一人之性情,同是尖酸險詐,而黛玉與晴雯不同,寶釵與襲人又不同。人謂耐菴撰《水滸》,憑空晝三十六人於壁,老少男女不一其狀,每日對之刻畫,故能形神俱化。吾不知曹雪芹之撰《紅樓》,壁上畫了多少美女,故能一手寫來不着類筆也。追配耐菴,非不允當。但其昔入柔靡,青年男女不善讀者不少。不敢以文字尊雪芹,當以世道人心抑雪芹,如此證古,庶可無愧也。 《紅樓夢》不拙於文字而拙於言情,不拙於言情而拙於言委瑣之情。雖中間夾敍社會亦有獨到之筆,而描寫豪門聲勢恍如身歷其境,結尾一味淒涼,尤為說家創例,然其貽害青年實非淺鮮。一部大著作,被不善讀者讀之,以遭非議。雪芹有知,當飲恨於地下也。 小說有正反兩解。何謂反?作者警世之心,恆露於言外,其文於惡人得意時寫得聲勢赫然,幾如鍋湯之沸,令人不可向邇,殆至威勢既去,乞丐路狗亦得而侮之,而作者亦不過略綴幾句,俾讀者知天道好還而正理不磨。此類小說,於社會極有效力。何謂正?純從好人着想,而於歹人則不過略舉歷史,其劣跡既未暴露,倏焉而置之典刑,反令讀者訝為報應太酷。此種小說,用意非不至善,然以《大學》、《中庸》敬村兒,即能句逗,亦疙疸腔耳。由前之說,《三國志》、《水辯》、《紅樓》其較勝者也。《三國》不薄曹操一句,而紅逼宮一齣慘劇,惟曹氏有此消受。《水游》寫強暴惡霸幾乎炙手可熱,惜被山上人兩搴一脚,打得音信全無。《紅樓夢》更加奇妙,連主人翁都不是好人,昔時氣凌萬乘,結果不如一農家女,其勸懲之妙實有翻陳出新者在也。下至《薛家將》、《楊家將》、《岳傳》等,寫正面居多,故移易社會之魔力亦漸小。近時小說家則又不然:反寫者純以反面為正,無句不成齷齪語;正寫者則如行尸走肉,無一點活氣。以反為正者,孺子不可敎也。至於正寫之手筆,其心地本明白,其眼光亦敏速,其上下古今之小說尤參閱得多,何以畏首畏尾,變成虛怯之症,則以無膽量故也。余故嘗曰:惟施耐菴有膽量,能把二潘穢態寫得一筆不落。至曹雪芹,巳藏頭露尾矣。若《金瓶梅》,則以反為正,主懲戒而益以誨淫,不可訓也。 《紅樓夢》,通俗小說中極細腻之能事者也,而吾謂其詞句不雅馴。其較著者,為寶玉與湘雲談話,有「林姑娘不說這些混賬話」一句。寶玉一錦繡公子,綺羅叢人,如何温文,如何爾雅,疑非其口吻也。余幼時喜罵「娘煞」,屢遭嚴庭斥責;次兄喜羞人面孔,嚴庭亦屢戒不宜。余家非豪貴也,而家庭規範猶如是,況寶二哥哉?父教嚴,門風謹,鶯聲燕語,把男子氣都銷盡,不識混賬二字從何處畢得,豈從焦大口中聽來者耶?余說一笑話,要是此一種口吻,上海舞台中可編得《紅樓夢》佳劇多種,飾寶玉者李桂芳、陳嘉祥,皆極稱職之人才也。此是雪芹失檢之筆。 小說之主腦,在啟發智識而維持風化。啟發智識猶易事也,維持風化則難乎其難,是非有確切之倫理小說足以威動人心,而使愚夫愚婦皆激發天良不可。顧倫理小說極難措筆。偏於莊重,則如城隍廟之皂隸,令見者望而卻走,雖口口聖賢,句句經傳,自以謂闡發無遺,於世道無小補也。偏于烘染,則失之油滑,必貽吃葷念佛之諼,而閱者亦無可注意,是標為倫理,而舆不倫不理一類也。中國各古本中,無論何種小說,於倫理二字卻都有價值。《三國》譚、尚相爭,丕、植相逼,孫堅之謀嫁妹,春香之告黃奎,是反寫也;曹后責兄,梟姬哭江,趙雲拒趙範之嫂,桓侯墮麥城之血,是正寫也。《水辯》武行者故事,大義凛然,令讀者起敬心,起畏心,而莽暴如李達,亦善事老母,有春秋專諸之風,此尤難得者也。《紅樓夢》於倫理關係多從反面烘托,而冷子興演講一場尤如寒夜鐘聲,驚人夢醒,焦大醉駡數語尤反寫得妙,以見不倫不理者,家奴亦得而欺之。雪芹雖不言倫理,而倫理固未嘗不注重焉。他如《隋唐全傳》、《東周列國志》、《兒女英雄傳》諸書,雖著筆不多,而正反兩面,面面俱到,蓋作小說者,其心中固有一維持風化之成見在焉。哲廬嘗謂予:「《紅樓夢》一書,社會小說也,亦家庭小說也。夾寫政治,多皮裏陽秋,而核其全局,則為言情之正宗。作者於駢文詩詞,皆臻上乘,而星相醫卜,儒道僧俗,亦能約略言之。小說家具藝之博,殆莫過於曹雪芹矣,受社會歡迎,固其所也。操觚之士,慕其穫利之厚,靦顏續貂,強為邯郸之學步。後先迭出,名目繁多,如《風月夢》、《紅樓再夢》、《紅樓圓夢》、《續紅樓夢》、《後紅樓夢》、《疑紅樓夢》、《疑疑紅樓夢》、《大紅樓夢》、《綺樓重夢》、《大紅樓題解》等,為書不下數十餘種,核其情節,無非為黛玉吐氣,重諧好事而巳。在作者之心,恨天人之不平,必令有情人都成眷屬,固舆關漢卿之《續西厢》同一未能觅俗之見解也。然而造意呆板,措詞荒傖,形容至於穢褻,尤以《綺樓重夢》為最不堪。試問曹雪芹有此手筆否?有此口吻否?」其言頗中《後紅樓》諸書弊病。藝術思想,每況愈下,中國之所以日弱也。小說家亦凛之乎!人謂《西遊記》處處有禪機,余謂《紅樓》亦何嘗處處非禪機。無論寫何種熱鬧事,寫何種興會事,轉眼即成幻景,特讀者偏於所好耳。 小說寫夢,實落常套,且於闢除迷信四字,尤不相宜。中國小說,無一書不說夢。《三國志》、《水浒》、夢在夾理,此上乘者也。《紅樓夢》等,夢在開頭,此下乘者也。《西廂》不寫夢,而夢語獨多,此超以象外者也。西洋小說,其意境多超脫,然寫夢亦無好手筆。吾作小說,本一夢書也。我有如何宗旨,即不妨任我所言。無論我之言也,言自我也,無一而非夢也。夢書寫夢,正好戲上加戲。求其適當者少,流為蛇足者多。與其不能為全書關鎖,毋寧絕筆不寫夢,觅有弄巧反拙之弊。善言易者不言易,小說固善夢者也,何夢之可言?(箸超) 作小說莫難於楔子。楔子莫佳於《水滸》,《桃花扇》亦恰到好處。《紅樓夢》不欲落人窠臼,故輕輕以「此開卷第一回也」下筆,可見作者抱負不凡。 《紅樓夢》作者疑係吳梅村,或出於數遺老手筆,而梅村其一也。 醉心《紅樓夢》者,往往尋疤覓疵,挑剔書中情節,亘二百年而未有巳。不知原書經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删五次,曹氏胸羅八斗,心細於髮,其紕漏處必有紕漏之所以然者。試問搖筆弄舌諾君,有曹氏之才否,推敲十年否?知乎此,當亦爽然自失矣。吾友老儒鄧狂言,會得曹氏删稿於藏書家,於原書多所發明,知作者於河山破碎之感,祖國沈淪之痛,一字一淚,為有清所禁,曹氏恐湮沒作者苦心,爰本原書增删,隱而又隱,插入己所聞見,即流傳至於今者是也。其紕漏處均是絕大關鍵,惜後人吠影吠聲,不特厚誣作者,抑且唐突古人矣。不才願鄧君公諾世人,饜息衆囂也。若某君話小說,至疑原本不佳,故經曹氏增删,直夢囈矣。 《隨園詩話》中老人自云:《紅樓夢》中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此老可謂臉厚。 竊以各種小說,以社會小說為可貴。英國社會改進之功,識者許却爾司。迭更司舆有力焉。寫一種階級之社會,如《水滸》之寫官吏之腐敗焉,劇盜之横行焉,是刺官追平民鋌而走險之強盜社會之一種情狀也。如《紅樓夢》之寫世族之家之齷齪焉,驕奢淫佚焉,是刺官宦家庭鮮克有禮之情狀也。如《留東外史》之寫學生之沉湎焉,亡命客之放浪焉,是刺留東一部分之學界情狀也。如《廣陵潮》之寫社會之迷信焉,學究之守舊焉,是刺清末國初揚州社會之情狀也。以上各書,優劣雖有不同,而描寫一時代一種之社會,固淋離盡致矣。嗚呼!世界愈進化,作奸愈益進,安得寫生妙手,一一鑄鼎象奸,昭示來茲乎?(太冷生) 原载:《古今小說評林》(一九一九年五月民權出版部版) 原载:《古今小說評林》(一九一九年五月民權出版部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