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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读不通的《 西厢记》 ——关于《 红楼梦》 中“读《 西厢》 ”的情节漫谈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陈云发 参加讨论

    文学史上有许多事情常常是使人想不通的。唐代作家元稹作《 会真记》 (即《 莺莺传》 ),讲了宰相之女崔莺莺与白衣书生张生私婚于普救寺之西厢,元代剧作家王实甫又根据这个故事改编为杂剧《西厢记》 ,由于它肯定了崔、张追求婚姻自主的民主思想,歌颂了这一对青年敢于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而产生的坚贞爱情,因而使《 西厢记》 成为中国戏曲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伟大作品,
    然而,在另一部也是充满着民主思想光辉的伟大的古典现实主义小说《 红楼梦》 中,尽管其中的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这一对男女青年在私下里共读《西厢》 ,似乎也倾慕张生、崔莺莺的精神,可是,这部由清代人写的小说,其主人公却并未能象“唐代的”崔、张和“元代的”崔、张那样踰礼而婚,这是颇令人感到奇怪的。看来,《红楼梦》 中的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并未能读通《 西厢记》 ,或者说,他们仅仅是“读”,而从来也未想付之于行动。
    涉及“读《 西厢》 的情节,在曹雪芹的《 红楼梦》 的小说中有好多处,显然,作者是将它作为推进小说情节的重要内容来写的。《红楼梦》 小说问世后,不少以这部小说为蓝本改编的戏曲作品《 红楼梦》 也保留了这一情节。例如,手头有一部元和陈钟麟(厚甫)填词的“言情词藻说部”《 红楼梦传奇》,其中的卷三就专门写了一折《 读曲》 ,叙述黛玉葬花,恰逢宝玉携奇书《 西厢记》 、《 牡丹亭》 被黛玉发现,然后两人共读。最后宝玉对黛玉说:“… … 即如这两本曲子,都是对着今日景致,你我两人的情况。”黛玉问:“为何?”宝玉道:“这书中说的多忧多病的身,倾国倾城貌,分说明着你我两人。”黛玉道:“宝哥哥,为何这样唐突?”宝玉道:“不是嘎,我是譬喻世上神情,岂敢唐突!”而后两人平静地分开,未掀波澜。五、六年代,由徐进编剧的越剧《红楼梦》 演出后,影响巨大,全本共12 场戏,其中第三场即定名为“读《 西厢)” , 这一场戏,为宝黛恋爱准备了共同的思想基础,剧中贾宝玉唱出了“羡张生,琴心能使莺莺解,慕莺莺,深情更比张生痴”,还表示“但愿得今晚梦游普救寺。”第十二场“哭灵、出走”中,贾宝玉感伤黛玉之死、更唱出了“到如今,无人共把《西厢》 读,可怜我伤心不敢立花前”,徐进同志在《 红楼梦》 (越剧本)(重印后记)中说,选取“读《 西厢》 的情节入戏,实际上他是“认定读《 西厢》 是小说写宝、黛爱情开始的绝妙构思。这一情节,不仅可以体现借用《西厢》 之词,抒发心灵之曲,而且《 西厢》 是当时被目之为‘淫词艳曲’的禁书,宝玉偷偷地弄了来,… … 和黛玉并肩共赏,这便把这对主人公思想上的一致溶解在爱情描写中了。读《西厢》 是‘不法行为’,而从读《 西厢》 到埋下了爱情的种子,这更显露出与封建现实的不可协调。”
    现在,一般的研究者都认为,曹雪芹是非常推崇《 西厢记》 的,而《 红楼梦》 中,贾宝玉、林黛玉偷偷地读《西厢》 ,是他们萌发爱情种子、与封建婚姻决裂抗争的重要思想依据,似乎是《 西厢记》 的思想浇灌哺育了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之花,推而广之,有的学者更认为“读《 西厢》 ”的情节,是曹雪芹用小说形式写的《 西厢记》 批评史,是曹雪芹对《 西厢记》 的全面肯定。果真这样吗?非也。
    在《 红楼梦》 前80 回中,涉及读《 西厢》的情节有数次,从前五处较为详情的描写中可以看到,书中的男女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并未读通《 西厢记》 ,尤其是林黛玉、她与崔莺莺这位勇敢的女性相比,思想境界实在是落后了好几百年。
    第一处,是第23 回中,在大观园沁芳闸桥桃花底下,贾宝玉偷看《会真记》 ,这时,林黛玉手拿花帚前来扫花,黛玉发现宝玉在用功读书,便问是什么书?宝玉称:”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真正是好文章,你若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接下去,黛玉便也悄悄地一口气将十六出看完,宝玉便开玩笑戏谑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这时,黛玉便立刻“桃腮带怒,薄面含嗔”, 指着宝玉责问说:“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l ”说到“欺负”二字,她连眼圈也红了。宝玉慌了,赶快陪罪,赌誓发咒,要变大忘八,为黛玉的坟头驮一辈子碑,这时黛玉便“嗤”一声笑了,讥他为“银样蜡枪头”。
    这段情节说明,宝玉认定了《 西厢记》 (或《 会真记》 )是好文章,他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就象张生,而黛玉是莺莺。但是,林黛玉却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她虽被戏文所吸引,但真正吸引她的是“好文章”,觉得“词句警人,余香满口”,并未将自己摆进去,而当宝玉向她开玩笑时,她马上便称这书是“淫词艳曲”,宝玉的话是“欺负”她,这说明,宝、黛两人第一次共读《西厢》 ,并未产生共同的思想基础,尤其是黛玉,仅仅是“读”而已,思想上没有受到什么触动。
    第二处,是26 回中,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写贾宝玉这个无事忙的闲人,信步来到潇湘馆,未进门便听林黛玉感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贾宝玉欲簸进室,黛玉满面含羞,两人便觉神魂飘荡,宝玉要紫鹃倒茶,黛玉说“别理他,先给我舀水。”紫鹃便说:“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这时,宝玉便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林黛玉一听,马上撂下脸来责问,并哭闹着下床来,责问宝玉说:“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拿我取笑我。我成了爷们解闷儿的!”
    这一段描写中,尽管贾、林二人都偷偷地读熟了《 西厢记》 、《 牡丹亭》 ,但他们两人的交流,除了纯粹地从文字欣赏上认为是“好文章”之外,并朱对《西厢记》 、《 牡丹 亭》 中青年男女共同追求自主爱情的思想进行过交流,林黛玉又一次称这些书为“混帐书”,她的灵魂深处并未接受《 西厢记》 中传递的思想。贾宝玉虽有主动试探,但他经林黛玉一闹,便赶紧缩了回去,说明他读了《西厢记》 后,虽然心动,也并未达到张生那样理直气壮、不顾一切的程度。
    第三处,是书中第40 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回书中,由于村妇刘老老进了大观园来打秋风,贾母闲得无聊,乘此机会找点子取乐(同时也是夸耀富贵),带着她的孙媳妇,孙女及一班女眷,在蘅芜院中喝酒行令,大家玩得高兴,轮到黛玉行令时,鸳鸯提令:“左边一个天”,黛玉失口叫:“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便回头盯着黛玉看,黛玉自己没觉察。这时鸳鸯又提令:“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又失口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一回中涉及到的《西厢记》 的描写,比较简略,只是点明林黛玉读《 西厢记》 已到了能琅琅上口、信手拣出其中典故的地步,作者写林黛玉失口说出《 牡丹亭》 、《 西厢记》 的词意、典故,完全是无心的,甚至当薛宝钗盯住她看时,她也没有觉察出自己的失误,这一方面写出黛玉此时的忘情,但从另一方面也透出信息,即林黛玉并未把《西厢记》 中崔、张之爱情当一回事,所以她才能坦然,如果她真对宝玉有了崔、张那种事情的“想头”,当自己失言后,不待宝钗盯着看,作为大家闺秀的她,早就该脸红了。
    第四处,即第42 回中有名的钗黛论《 西厢》 ,这一回的回目为“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音”, 情节接着第40 回,说到刘老老打秋风,以“老不要脸”,换得满载而归,大观园又复归平静,第二天,薛宝钗与林黛玉向贾母请过安后,邀林黛玉到她的住处蘅芜院,开始“审问”黛玉,先间她:“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咀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此时黛玉尚不解,宝钗没法.只好点穿她:昨天行酒令时说了些什么?这时,黛玉才觉失言,红了脸上去讨饶,: “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教我,再不说了。”并要她别说出去。见黛玉倒戈“投降”,薛宝钗遂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林黛玉来,先承认自己小时候淘气,也曾偷看了《西厢》 、《 琵琶》 ,然后说:“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为什么呢?因为“连做诗学字等等,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即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看也罢了,最怕见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一席话,竟把个黛玉说得“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一字。”
    这一个情节描写,历来都认为是揭露假道学家薛宝钗内心世界的一段文字,其实,问题并不这么简单,作者与其说是写宝钗,还不如说是为了写黛玉,通过宝钗对她的“教育”,我们发现,黛玉其实并未为《西厢》 这类“淫词艳曲”所染,她的心灵世界依然纯而又纯,她与宝玉尽管产生了痴情相爱,但决非崔、张那种踰礼之爱,而是一种男女之间非常纯洁的恋情,所以,当宝钗一番“大义凛然”的教训,黛玉便心悦诚服了,这说明,《西厢记》 她并未读到心里,而仅仅是停留在文字欣赏上。第五处,是49 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吠膳”,贾宝玉找林黛玉讨论《西厢记》 ,一见面,他就:“我虽看了《 西厢记》 ,也曾有明白的儿句,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我听听。”林黛玉听了,知道对方又是挑逗自己,但却笑着说:“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柬》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是几时’三个虚字问得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宝玉这种问法,表面上,是讲林黛玉几时与薛宝钗和解了,实际上,这里显然是有喻指的,梁鸿、孟光举案齐眉故事,宝、黛的是清楚的,而且举梁鸿、孟光为例,是宝玉希望他能与黛玉也建立这种关系,这种挑逗,应该说非常明确,但是,这一次林黛却没有翻脸,只是打哈哈:“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进一步追间:“先是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黛玉笑道:“谁知他(宝钗)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还把宝钗对她的教育叙述了一遍,宝玉方知原故。从此以后,宝、黛、钗三人便不再为细小的事闹矛盾了。
    从《 红楼梦》 中这五处有关“读《 西厢》 ”的情节描写中可以看出,《 西厢记》 中崔、张的情爱故事,并未曾真正在思想上打动贾宝玉、林黛玉这一对情种,尤其是林黛玉,她尽管爱《西厢记》 的华丽词藻,但在这位千金小姐心目中,一直认为《西厢记》 是“淫词艳曲”.仿效崔莺莺主动上张之门委身成夫妇之礼,这种事情,她甚至连想也没想过。
    许多《 红楼梦》 研究专家都认为,曹雪芹在书中用许多篇幅描写“读《 西厢》 ”的情节,是他赞成崔、张对封建婚姻制度的抗争,但是,从书中对林黛玉(这是作者着力歌颂的人物)读《西厢》 的描写来看,实际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作者既未让林黛玉读了《 西厢》 萌发对崔、张的敬仰之情,更不让林黛玉象崔莺莺那样去做出“越礼”的举动。本来,只要林黛玉稍有所表示,贾宝玉是很可能象张生那样的,〔贾宝玉已经与花袭人有过不寻常的关系)但最终贾宝玉也没有能象张生那样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这说明,曹雪芹并不赞成男女青年产生象张生、莺莺那样的“越轨”的爱情,所以,他才通过黛玉之口,不仅不止一次地说《西厢记》 是“淫词艳曲”的“杂书”,还始终不让她“移了性情”。不但如此,曹雪芹更在《 红楼梦》 第51 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中,给薛宝琴这样一位美貌才女编写了一首《蒲东寺怀古》 诗:
    小红骨贱一身枉,私掖偷期弦摄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曹雪芹不仅骂了红娘“骨贱一身轻”,而且认为崔张之事是她一手“私掖”了“偷期”而“强”行撮合成的,她虽受到惩罚,但已“勾引”了这对青年男女与她同流合污了。曹雪芹在这里对《西厢记》 及红娘的正义行为,简直是骂出来了。
    还有一个细节,当时,薛宝钗以这首诗及另一首《 梅花观怀古》 于史无考,要薛宝琴另做时,黛玉却出来打园场,说“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林黛玉这么一说,无疑她也是认同薛宝琴对红娘及崔、张行为的评价,至此,林黛玉“读《西厢》 ”的结果最后出来了;她是不赞成崔张那样做法的,对红娘的行为更是斥责的。
    那么,林黛玉与贾宝玉之间所迫求的情爱关系,究竟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关系呢?还在贾、林之间第一次偷读((西厢》时,早就看出作者深意的太平闲人在评点此回时就指出,宝、黛二人“‘情切切’‘情’字始”, “黛玉是意淫之主,此大段专写意淫”。第26 回当黛玉发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心声时,太平闲人又评:“心事和盘托出,是为意淫之主”.第74 回抄检大观园,从潇湘馆查出贾宝玉的东西,紫鹃笑道:“直到如令,我们两下里的帐也算不清,… … ”太平闲人又评“直认不讳,意淫之主也,所谓“玉带林中挂”。
    “意淫”,是曹雪芹在《 红楼梦》 中抒发的对男女之爱情的最高理想,在第五回中,他通过警幻仙子之口说什么“淫虽一理,意则有别”,世间的好淫,“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象你“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这“意淫”是“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经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其实,曹雪芹通过对宝、黛二人整天相守相恋相爱,但始终未有男女之事,最后终成悲剧的活生生现实,还是把“意淫”的理想“口传”、“语达”得非常明白了。既然这样,贾宝玉、林黛玉这一对纯情男女,又怎么能读得通《西厢记》 呢?
    原载:《上海戏剧》1996年第5期
    
    原载:《上海戏剧》1996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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