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离不开写人物,写人物必然要写人物性格,写人物性格,实质上就是勾勒出人物的感情特色,这正是人物不同性格的核心。而人物的内心宇宙,绝非仅靠大块内心独白的组合,也非作者陈述所能。它要靠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传导出来,不同的姿态动作,渗透着人物的各种潜意识,交织着复杂的心灵内蕴。据心理学家称:人与人交际传达信息,语言只是一小部分,而“人体语言”却起着更大的作用。这种“人体语”是人的感情自然流露,是最有说服力的。由此看来,人的内在心理情绪,如欢乐与悲戚、兴奋与平静,全然可根据肌肉紧张、松驰和震颤的人体语来窥见。如罗丹所说:“没有一条人体的肌肉不表达内心的变化。(《艺术论》 )黑格尔就非常重视动作在艺术中的功用,他指出:“姿势象语言一样,也是一种内心生活的表现,也要艺术处理.” (《 美学》 )古典文学巨著《 红楼梦》 一改我国古典文学刻画人物单一化,拙于心理描写的弱点,它最成功也最完备地完成了以姿态语刻画人物内心这一艺术处理的过程,使读者在这“心境万象生”的情感领域中受到审美感染。 曹雪芹虽不具备现代心理学常识,可他却敏于把握人物那些变动不居处于流动状态的精神活动,以姿态语作为展示人物心灵的媒触与情感外泻的载体,抓住富有个性化特征的动作,刻画出独具个性的人物心态。呈现不同个性在不同时空中的不同感情色彩,形成个性化人物的多色彩的感情世界。 如第六回,凤姐初见刘姥姥时,平儿站在炕沿捧着茶盘,“凤姐端坐在那里,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伴随着这悠闲的旁若无人的动作,又慢慢问道:“怎么不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才似发现周瑞家的已带刘姥姥在面前地下站着,便忙欲起来但并不起身;然后“又满面春风的间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这画面,突出了箸尖拨灰的姿态,曹雪芹不取心理剖析法,而通过箸尖的细微动作,使人物的内心和形体融合,这较之心理剖析更蕴藉而含蓄.尽管此时凤姐的内心较为复杂而隐蔽,再隐蔽也是有迹可寻的。从以箸拨灰的动作上,人们窥见了这个管家少奶奶的矜持、骄贵、做作、显势的复杂心理,“忙欲起身,犹未起身”只不过是略作姿态,虚应故事而已。这里以姿态语显现了人物“嘴甜心苦、两面三刀”的个性特征。这运用的是以形写神之法。如陈郁《画腆》 云;“写照非画物比,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凤姐的一系列人体语言,确达到了“形具而神生”的效果。而此时对刘姥姥的描摹,也以姿态语,描绘了语言难以替代的个性化心态。当她听凤姐说“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时,心里立即判断:“只当是没有了”, “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银子时,便忽然“喜的又浑身发起痒来”。这不仅形象地揭示了她与凤姐那种贫富悬殊的求贷与施贷关系,而且个性化地点绘出,刘姥姥借贷时察言观色,盼望施贷的焦急心理。这极富个性特色的动作,言简意赅地揭示出人物内心的奥秘,起着内心独白所难以尽言的特殊功能。 《 红楼梦》 中的人物,皆是形神兼备,神贯而容动的立体化形象。而这种“神”(内心情绪、七情六欲)正是通过各式的姿态动作中反射出来。不仅于此,作者还非常注重动作背后的内心依据,一般作品,动作告诉读者人物做什么、怎样做,而《红楼梦》要让你知道人物为什么这样做。抓取的不是外部动作的表象,而是人物内心的律动,注意的不仅是动作的个性化,还要使动作符合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身份地位及人物关系的纠葛,这种姿态语有丰厚的内心依据和复杂的生活诱因。所以它表现的人物才是生理与心理、形体与情感、动因与动果的完美统一。 二十三回写宝玉听到元妃来谕与听到贾政召唤时外形动作的急剧变化,可透视出人物的心理流程。宝玉听说元春谕令要他随众姐妹进园居住,“喜的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弄这个、弄那个”,充满了喜悦的兴致。这时忽听丫环传说,贾政唤他过去,便立即“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这突变的外形动作,反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与感情指向。对能住进大观园的喜悦心态,不仅反映出他对富有诗情画意的大观园景色的向往,与内在的诗人素质的契合:还意味着可以找到逃避仕途经济道路的避风港,追求个性解放的心理氛围;更可以与黛玉朝夕相伴,发展已经成熟的叛逆爱情;当然也有对众女儿多情的潜意识作用。贾政的召唤,恰是对这种心态的遏止与打击,因为强大的父权是难以违抗的,是逼他向仕途经济道路就范的现实力量,封建礼教的因袭重负又使他本能地加以屈从,便表现出既违心愿又敬畏屈从的矛盾心理,使人物性格力度增强了;同时,又因为有一个贾府太上皇贾母的存在,对他是百般溺爱迁就,使他又得以撒娇,寻找可以得到缓解的力量与缝隙。这便从人物的姿态动作中展现了心理变化的纵横空间,从纵向与横向上开拓了宝玉性格的内蕴,成为镂刻他灵魂的精彩之笔,给人更加形象的立体感受. 《 红楼梦》 的动作描写,不仅只写了精彩的亮相动态,而且也写出了亮相前的动因与亮相后的动果,或者寓动因动果于动态之中。三十三回,写贾政与宝玉的性格冲突,以致发展到绳之以家法,动之以大板,甚而贾政“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要以绝将来之患。对这盛怒的动态描写,作者注意了蓄积态势,铺垫出前因后果。不仅写了远因:在宝玉周岁抓周时,因为抓了胭脂水粉之类,就被他视为“酒色之徒”,心中不大痛快;以后看他果然不爱读《四书》 、时文,厌恶仕途经济,更增厌恶之意;而且还写了近因:描述了贾政动怒施打的具体缘由.其实,贾政“原来无气的”,所以突然动气,而且一发不可收,弄到非打死不可的地步,先是宝玉会贾雨村时,感到厌烦,一脸愁闷,使贾政看了大不高兴。此后,宝玉突闻金钏儿含愤自尽,心神不定,贾政看他惶惊,应对不似往日,只是怔怔地站着,便“倒生了三分气”,可也到不了要打的地步,刚好此时,忠顺王府长官来贾府找宝玉追问琪官的下落,宝玉开始矢口否认,待那人说出:“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这时宝玉才不得不以下落相告,贾政开始是“又惊又气”,此时更是“气的目瞪口歪”了,便一面送那人出去,一面回头断喝:“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这时显然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但不一定就要动打,接着回来,又恰恰撞见贾环,趁机诬说宝玉对金钊儿“强奸未遂”,才使她投井自杀丁这就更使贾政由三分怒到盛怒,由盛怒到狂怒了。于是爆发出一声怒喝:“快拿宝玉来!”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这就把贾政毒打宝玉的动作之因或谓之行为轨迹交代得清清楚楚,可以看出,“踢开”、“夺”、“咬牙”、“盖”几个动作,却有着复杂的情感变化流程。而这行为的动果,已预示了贾府趋于衰败,封建精神支柱难以支撑下去的征兆。 《 红楼梦》 的人物经常处在自我矛盾(即运动)中。人的思绪是运动着的,不是呆滞、凝固不变的;情感世界不是以单色调的孤立呈现,而是杂色纷呈的众多感情元素的聚合融汇。多种感情元素冲撞激荡形成的人体语,最能体现独具人物自身性格特色的心理。且看要瞧通灵宝玉,宝钗“便挪进来,宝玉也凑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里,宝钗托于掌上,细细鉴赏”。恰在挪、凑之时,“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甲戌本脂批“摇摇二字画出身”。怕不只画出她弱柳扶风的身态,更画出由于挚爱宝玉对一切情敌更加怵惕的神摇心态.“摇摇而来”见出黛玉的矛盾心理,也使宝钗黛纠合在矛盾之中。矛盾中产生的动作以及能揭示矛盾的动作,是人物自我矛盾与人与人交互作用的复杂映象.所以矛盾的动作,不仅能彰明自我内心,进而还展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曹雪芹高明地写出人物内心这众多感情元素间的差距及其冲突,矛盾及其搏斗,以矛盾撞激的姿态语,使人物释放出深邃丰富的人生感悟能量。作品中宝黛情探阶段由矛盾动作所激荡的情波意澜便可充分证实这一点。 宝黛爱情经常围绕“金玉之论”的嗅闹,反复探究,步步深化。三十二回黛玉抱着怀疑态度,去察看宝玉与湘云到一处,会不会做出什么风流韵事时,正好听到宝玉对湘云劝导“仕途经济”的不满,对自己“一片私心”的称扬。她久久情深难以摸清宝玉内心的爱意,一下得到了证实,照理,黛玉既已明白了宝玉对她的一片痴情,总该露出欢颜,倾诉衷肠了,而此时她内心并不仅是单色的喜不自胜,却是“又惊又喜,又悲又叹”众多感情元素的融汇并现,并以“不禁流下泪”的外相姿态表现出来。当宝玉从屋中出来见她此状,就禁不住招手为她拭泪,可遭到的是黛玉“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斥责和更苛薄的奚落,此时宝玉“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黛玉又自悔说错了,竟不顾男女之大防,伸手替宝玉拭起脸上汗来,并明知故问发起最后的情探。直逼得宝玉道出肺腑之言,黛玉听了,“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怔怔地望着宝玉出神”, “两眼不觉流下泪来,一面拭泪,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样别致的会心见面的描写,看似反常,却正符合此时此境人物的矛盾心理。黛玉此时的无语流泪,正是各种复杂感情的交织,既是喜也是悲,喜的是找到了知己,多次苦苦的情深找到了真切明白的答案;但又有封建礼教横在面前,满腔刻骨铭心之言,无人为她作主,加上体弱多病,“金玉之论”搅扰,感到前景渺茫,难以久待呀,这流泪就比用简单的喜笑或温存的话语来表现要深沉得多,复杂得多,更符合她此时的复杂心境,因而就有更大的思想容量。宝玉为她拭泪,引起她一番斥责,而自己却忍不住伸手替宝玉拭汗,这又恰到好处地刻画出封建礼教与爱情追求的矛盾,在她身上出现的两重性,既受封建礼教禁锢,不敢大胆倾吐真挚爱情,接受宝玉的爱情举动,而自己内心对情人的爱慕体贴之意,又使她情不自禁地要加以突破。用“金玉之论”相奚落,既是黛玉对宝玉的惯常又是最后一次嘲弄,也是她表达情爱,渴望得到宝玉倾吐情语的特殊方式。这种反常的表情姿态,正是她的性格之常,也恰恰合情入理地刻画出她此时此地情感的丰富与深邃,使读者思之,可意会到更多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 红楼梦》 通过各式的姿态语,多侧面地拓开人物的感情世界,表现出多种感情元素并驰齐涌、回旋激荡的心理态势,呈现了充满杂色纷扰的人生流程。曹雪芹敏于捕捉,察人于微,善于从人物的心灵深处发掘情感即性格动作,把作者的理性判断寓于性格动作之中。人物的一举一动可透灵传神,一言一笑可见微显著,行为姿态既流泻于人心,又透视人心!不愧大家手笔。 原载:《张家口师专学报》1996 年第1 期 原载:《张家口师专学报》1996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