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学网-学术论文、书评、读后感、读书笔记、读书名言、读书文摘!

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

剖析《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袁世硕 参加讨论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一部)自称其“研究方法,属于探佚学当中的考证派”,“考证的思路,就是原型研究”。(该书第204页)就其第一部十八讲看,前一句不确,后一句也走了样。红学当中的所谓探佚学,基本上是依照《红楼梦》第五回书里的“金陵十二金钗判词”和警幻仙姑所制《红楼梦曲》所隐喻的意思,探究此小说八十回后已佚失的作者原稿关于人物命运的描写,或者是曹雪芹最初拟定的却没有那样写出的情节。《揭秘》里有这种内容,如第十七讲“贾元春判词之谜”,第十八讲“贾元春死亡之谜”,但是,这第一部的主要内容则不属于探佚学,而是探究前八十回里几位主要人物的“生活原型”,如后一句话所说,是“原型研究”,而研究的方法又不是考证,不属于“考证派”。
     考证是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清代乾隆嘉庆时期,也正好是《红楼梦》产生的那个时候,考据成为一代学术的重要特征,在古籍的整理、辨伪、训诂等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学者们也对考证问题做出了许多论述。考证就是凭借一定的文献资料,经过梳理、辨析、推理、判断,揭示出人们所不知道的或不详知的事情。考证的基本原则是“实事求是”,“无证不信”,也就是尊重事实,要有充分确凿的证据,结论应是“十分之见”,“不留余议”,如同最喜做考证的胡适所比喻的那样:把一个不倒翁掷到地上,“有一百分的站立的可能性”。(《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所以,近世学者们称传统的考证方法近于现代的“科学方法”。
     《揭秘》所做的“原型研究”却不是那样,多数是缺少真凭实据的猜测和主观的牵合附会,最多也只能说是表面上有点可能性,基本上是索隐派的方法,是本着“自传说”的观念强行索出《红楼梦》里几个人物的所谓的“生活原型”。既然使用的是索隐派的主观牵合、附会猜测的方法,所索出的“原型”便多为无法证实的人事,甚而是乌有先生、子虚女士,怎么能算得是“生活原型”呢?
     下面举要做些剖析。
     一
     《揭秘》索出甚令贾宝玉心仪的北静王的原型是两位王爷:一为康熙皇帝的第二十一子允禧,一是出嗣允禧的乾隆皇帝的第六子永瑢,“北静王是这两个人物综合起来的艺术形象。”(第214页)举出的根据和理由是允禧表面上不关心政治,工诗善画,自号紫琼道人,颇称风雅;永瑢也善画,亦工诗,与允禧有相同的志趣。两个人的气质风度,与《红楼梦》里描绘的北静王“才貌俱全,风流跌宕,不为官俗国体所缚”的情况非常相似。似乎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允禧死后谥号为“靖”,“靖”与“静”同音,“北静王的‘静’字很可能就是从‘靖’字演化过来。”(第152页)北静王名水溶,与永瑢的名字字形相近,“永”字去掉上面一点,就是个“水”字;“瑢”字的偏旁“王”去掉中间一竖,变为三点水,就是个“溶”字,“水溶这个名字,显然就是从永瑢那儿过渡过来的。”(第214页)
     《揭秘》作者显然是查阅了史书,发现了允禧、永瑢这两位王爷与小说人物北静王之间有某种相似性、关联性,并非毫无一点根据和因由,这对读者也有一定的诱惑力。但是,稍微认真地研讨一下其中的实际情况,便会发现《揭秘》所揭示出的这种相似性、关联性,其实是表面现象,纯属偶然,由之推导出的“演化”之说是不能成立的。
     查《清史稿》卷二二○“诸王六”:允禧在康熙在位时,以年幼未授爵,未授爵的还有他几位兄和弟,并非父皇不喜欢他。允禧在雍正八年封贝子,旋进贝勒;乾隆即位,进慎郡王,乾隆二十三年薨,予谥“靖”;二十四年十二月,以皇六子永瑢为之后,封贝勒,三十七年进封质郡王,五十四年再进亲王。
     事情非常清楚,允禧是乾隆二十三年(1758)死后才获谥号曰“靖”的,次年岁末永瑢才受父皇之命出嗣叔祖允禧的,又十多年后才封郡王的。且不说这与《揭秘》把《红楼梦》出现北静王的两回书的背景认定为乾隆初年之说甚不相合,乾隆初年永瑢可能尚未出生,至多还在童孩之年,允禧更不会有“靖”之谥号,由他们嗣祖嗣孙合成的北静王水溶怎样会出现于贾府丧事中?这一点自然可以用小说创作允许虚构,根据需要变换时间,原不必拘泥于史实加以解释。但是,乾隆二十三年之前,已有古本《红楼梦》之一种的“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石头记》了。甲戌是乾隆十九年(1754),早允禧死谥曰“靖”四年。这个古本的卷头引子的题诗有“十年辛苦不寻常”一句,表明曹雪芹多年前便开始创作这部小说了。即使如作《红楼梦考证》的胡适所说,依据甲戌本《石头记》只有十六回的情况,乾隆十九年曹雪芹就只写定了这十六回书,而出现北静王的第十四、十五两回就在其中,也就是说在允禧去世之前多年,北静王的形象已经写定了。这就对《揭秘》提出了颠覆性的质疑:曹雪芹怎么会有预知之明,早在乾隆二十三年之前便知道允禧死后会谥“靖”字,永瑢会出嗣允禧,结合为嗣祖嗣孙的关系,可以综合起来写成北静王水溶的形象?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揭秘》揭示出的小说人物北静王和现实中的允禧、永瑢的相似性、关联性,只是一种事出偶然的表面现象,实际上并不相干,所谓由“靖”演化为“静”,由“永瑢”过渡为“水溶”云云,无疑是出于主观的牵合附会。
     二
     如果说《揭秘》对北静王的原型的揭示还有点考证的意味,允禧、永瑢毕竟是载入史册的实有人物,而《揭秘》对贾元春的原型的揭示,推测“她就是曹雪芹的一位姐姐”(第228页),并突破了《红楼梦》所叙写出的贾元春的情况,为她勾画了一生颇有些传奇性的经历,则完全没有提供出一点实证材料,纯属猜测、虚构。
     曹雪芹有没有像《红楼梦》里贾元春那样一位被选入宫做了皇帝的妃子的姐姐,文献无证,史书、诸家笔记、曹家各类文献,都没有记载,至少是至今还没有发现有关的文字材料。如果真的有一点足资考证的材料,哪怕是透露出点滴的信息,众多的红学家早就抓住不放,做足了文章。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连“自叙传说”的创始人胡适后来都改变了最初的观点,他先是说:“我曾考清朝的后妃,深信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没有姓曹的妃子。大概贾元春是虚构的人物。”(《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后又进一步地说:“贾元春本无其人,省亲也无其事,大观园不过是曹雪芹的‘秦淮残梦’的一境而已。”(《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
     《揭秘》是如何认定贾元春的原型就是曹雪芹家的一位姐姐的呢?书中自云是依据《红楼梦》里“逗漏”(不是直接透露)出来的信息猜测出来的。譬如,小说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到贾元春“选入宫做女史去了”,第四回里叙述薛宝钗家的情况,中间说到朝廷“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送薛宝钗入都就是来“待选”。《揭秘》于是认为做江宁织造的曹家也“应该是有一个女子被选进宫了,这女子的辈分,应该是曹雪芹的一个姐姐。”(第225页)还有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探春掣出的签,主“必得贵婿”,众人说:“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揭秘》于是认定贾元春的原型,也就是曹雪芹的姐姐,“最初并不是皇妃,就是一个王妃。”(第229页)由此,《揭秘》便为贾元春的生活原型演绎出了不平常的身世:她被选入宫,最初分到了康熙朝废太子允礽身边,“跟允礽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一度得到了允礽的喜爱”(第231页)。她对允礽也很有感情。康熙死后,雍正继位的第二年,允礽死了,她又被分配到了最受皇祖、皇父器重的弘历身边,在弘历还没有当皇帝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宠幸,成了一个王妃。”(第238页)。雍正暴死,乾隆登基之际,她“告发家族私藏皇家女子”,乾隆便封为妃子了。(第247-248页)这种对贾元春的原型的探究,不仅没有任何实证性的材料,而且也超出了《红楼梦》对贾元春的叙述内容,其中存在着妄自揣摩、不合情理的地方。
     譬如说,关于“王妃”一词的辨析,便很成问题。探春抽得个预示“必得贵婿”的签,众人说“我们家已有了王妃”,就小说而言,当时贾元春早就是皇帝妃、省过亲了,大观园里小姐、丫头们所说“王妃”,就是皇帝妃的意思。因为,“王妃”既可以指侯王妃、太子妃,也可以指皇帝妃。清朝史书里,“王妃”多指皇帝妃,诸王妻妾称福晋、侧福晋。《红楼梦》第八十三回“省宫闱贾元妃染恙”,中间就写到有人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是皇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给娘家。”就是这种意思。“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众姑娘说的“王妃”,指的就是皇帝妃贾元春,不可能是另一种意思。《揭秘》如此深文周纳,做了一番“王妃”与“皇妃”之辨,岂不是无话找话,必定要派定贾元春,也就是曹雪芹的那位姐姐,有那样一番经历!
     《揭秘》派定贾元春的原型经历了两次分配,先得到了废太子允礽的“喜爱”,后得到了乾隆的“宠幸”。这里边就有个贾元春的原型的年龄问题。皇家选秀女是有年龄规定的,应选者应该是年方及笄的少女。允礽第二次被废,时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他死于十一年之后的雍正二年(1724)。依《揭秘》所说,贾元春的原型“跟允礽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并且很有些感情,姑且假定她最初入宫分到允礽身边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那么她应当是康熙四十一年(1702)前后出生的,比乾隆皇帝要大八、九岁,待到乾隆有男女之欲时,她已是二十三、四岁,到乾隆登基的时候,她已经是三十四、五岁的妇女了。《揭秘》中曾批评高鹗在续书里将贾元春死时的年岁说大了,认为元春省亲时不该是“一个三十七岁的妇女”,如果那样,她“还能得到皇帝那么大的宠爱吗?”(第253页)这里不是也可以用《揭秘》质疑高鹗的话,质疑《揭秘》对贾元春的原型的描述吗?
     这里边还有不甚合情理的问题。《揭秘》说贾元春的原型,先为废太子允礽“喜爱”,她对允礽也颇有感情,后来分到乾隆身边也受到“宠爱”,却还是未忘怀旧主,指示家里的人去为死去的允礽打醮祈冥福。(第230页)允礽与乾隆是亲叔侄关系。《揭秘》在措词也比较谨慎,“喜爱”和“宠爱”有所不同,但她身为新主之皇帝妃了,仍不忘旧主“喜爱”之情,对新主岂不是不忠,在那种防范十分严密的宫禁中,她敢于存有那份心事,做那种冒险的事情吗?而且,《揭秘》在其中还特别突出政治斗争的内容,说允礽被废除了太子的名位,但没有死心,还图谋复立;允礽的嫡子弘皙也业已成年,也有政治野心,康熙、雍正对他们都有所防范,要将他们迁出紫禁城,住到北京郊外去。(第125页)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把被禁锢的允礽身边亲近的曹姓女官,拨到雍正即位之初便密定为皇位继承人弘历身边,而且还受到“宠幸”,被册封为“王妃”呢?这种事情颇有些不可思议。
     《揭秘》还揭出了贾元春原型的惊人的秘密:她告发了家族中藏匿着允礽的女儿,导致了那位女子的自缢身死,也招致自己的大不幸,在一次有预谋的“刺杀事件”中,乾隆没有被刺死,她却像唐代的杨贵妃一样被皇帝令人缢死了。(第262页)乾隆四年,理亲王弘皙犯事,乾隆以其“自视东宫嫡子,居心叵测”,削去爵位,与他“往来诡秘”的庄亲王允禄,罚以“停双俸”;受处罚的还有允禄的儿子贝子弘普等,事载《清史稿·高宗本纪》。但《揭秘》中说到的弘皙一派谋刺乾隆的“刺杀事件”,则不见于史书,《红楼梦》也没有写到类似这样的事情。《揭秘》对此做了说明:史书无载是由于乾隆“果断地处理了此案”,“又销毁了绝大部分档案”(第264页),“销毁了有关档案,以维护自己的尊严”(第266页)。这种解释固然可以拒绝读者要求提供文献依据,但销毁档案的事情是从哪里知道的呢?做此无根据的说明反倒更让读者觉得事情本身就是无根据的。
     《揭秘》对《红楼梦》没有写有这样的事情的解释是有道理的,也非常坦直。其中说:“小说的八十回以内没有来得及写到她(贾元春)的死亡,八十回以后的文字,曹雪芹的原笔现在没有看到”。(第258页)“因为看不到曹雪芹在八十回以后所写的关于贾元春的具体故事了,我只能做些猜测。”(第261页)就《贾元春判词之谜》、《贾元春死亡之谜》两讲的内容看,对贾元春结局的推测是通过对有关她的判词、灯谜、贾府演戏的戏目的解释做出来的。单就小说而言,这种研究无可厚非,所谓“探佚学”做的就是这样的研究,其中也有些很好的意见,如对贾元春判词中“虎兕相逢大梦归”句中前两字是“虎兕”还是“虎兔”的辨析,显然是正确的,因为“虎兕”是有出处的,王逸《九思·逢尤》:“虎兕争兮于廷中。”曹雪芹正用其意。问题是,作为探讨曹雪芹原初拟定的贾元春的结局,不无意义,但是,并无根据地与同是杜撰的“史实”混合在一起,都当作是贾元春的原型的情况,也就是当作曹雪芹的那位姐姐的实际情况,就不能不说是以虚作实,无中生有了。
     三
     《揭秘》第一部的核心内容是对秦可卿形象的原型的揭秘,近半数的题目是讲秦可卿的,而且还用了“大揭秘”字样,其他几讲,讲蒋玉菡,讲北静王,讲贾元春,也都与之息息相关,实际上是由之延伸出来作为支撑其说的部分。
     《红楼梦》里的秦可卿,据脂砚斋评语,是曹雪芹在其授意下做了改写的,原本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改写后则成了病死,其中便留下了一些令人费解的地方。《揭秘》就此切入,认为《红楼梦》对秦可卿的描写存在着破绽,说她原是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吏从养生堂抱养的女孩子,怎么能够嫁到公侯之家?就她在贾府受到的宠爱,她临死之际托梦给王熙凤的话语所表现的高超识见,以及死后丧仪之隆重,更不像是一个小官吏从养生堂抱来的弃婴。就她卧室的豪华陈设看,就是暗示她的血统高于贾府,“是公主级的人物”。(第77—78页)
     自然,要对《红楼梦》关于秦可卿的描写做出圆满的解释,显然是困难的,因为其中有些虚幻的成分,而且又经过改写。但是,《揭秘》提出的质疑,推定她应当是血统高贵的皇家女子,公主级的人物,也存在问题,难以成立。譬如秦可卿的丧事,太监都来祭奠,其实那也是官例。按清代百官亲丧祭礼,云骑尉、三等侍卫,致祭一次,命妇视夫同。(《清史稿·礼十一·凶礼一》)贾珍世袭公爵,为办丧事,为贾蓉捐了五品“御前侍卫”,按清制为三等侍卫,不能视为一名小卫兵。秦可卿丧仪,太监依礼前来致祭,不必如《揭秘》所质疑:“如果没有皇帝批准,他能来吗?”(第87页)
     《揭秘》做了这类似是而非的、至少是不够确切的质疑之后,便摆脱了《红楼梦》所描写的秦可卿,找出了一位“血统高贵”的女子:她是“康熙朝两立两废的太子所生的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应该是在他第二次被废的关键时刻落生的,所以在那个时候,为了避免这个女儿也跟他一起被圈禁起来,就偷偷运出宫,托曹家照应。而现实生活当中的曹家,就收留了这个女儿,把她隐藏起来,一直养到可以对外说是家里的一个媳妇。”(第192页)这确实可以说是惊人的“大揭秘”!
     这个秘密是从哪里获知的?是怎样获知的?《揭秘》中说:“现在我们虽然还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太子的女儿偷运了出来,被曹家藏匿的史料,但我们可以不必再问:那是可能的吗?”(第194页)这很有点奇怪:既然没有史料根据,又拒绝追问其可能性,怎么能让人信以为真?怎么能算是真正揭开了《红楼梦》背后隐藏的秘密?读者还是想知道:“这是可能的吗?”
     这里先就允礽方面说:允礽在康熙五十一年第二次被废除了继承皇位的资格,禁锢于咸安宫,其妻妾子女虽然失去了尊贵,嫡福晋石氏失去了太子妃的名号,但没有像一般官民犯罪那样,家属也受到株连,他们毕竟是皇帝的骨肉之亲。康熙就曾对大臣们说:“朕为宗社及朕身计”,对允礽“严行禁锢”,但还是时常“遣人存问,赍赐佳物,其子朕为抚养,凡此皆为父之私情,不能自已。”(蒋良骐《东华录》卷二十四)允礽福晋石氏死,康熙还表扬她“淑孝宽和,作配允礽,辛勤历有年所,谕大学士等同翰林院撰文致祭。”雍正秉正其意,登基后便封允礽嫡子弘皙为理郡王,后又晋亲王。(《清史稿·允礽传》)雍正还抚养允礽第六女,封和硕淑真公主,下嫁理藩院侍郎观音保。(《清史稿·公主表》)允礽被废,仍存复立之心,也有所活动,怎么会起意将一个新生的女婴,而不是男孩,送出宫去藏匿起来?有这种必要吗?如果暴露出来,岂不惹出更大的麻烦!
     再从曹家方面说:曹家是康熙宠信的奴臣,当时已两世做了五十年的江宁织造,负有密折上奏之使命、义务,连自家人的行动都要报告。允礽第二次废,正当曹寅病逝,康熙特准其子曹颙继任。曹颙在奏折里说:“奴才年当弱冠,正值犬马效力之秋,又蒙皇恩怜先臣止奴才一人,俾携任所教养,岂意父子聚首之馀,即有死生永别之惨。”不二年,曹颙也死了,康熙口谕:“曹颙系朕眼看自幼成长,此子甚可惜。”又特命内务府从曹家近支中选一位曹颙的从兄弟过继过来,继任江宁织造,这便是曹頫。(《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可见康熙对曹家的情况非常熟悉,也非常关顾。曹家与允礽的关系则并不密切,《揭秘》有一章讲“曹家浮沉之谜”,只是说到允礽及其乳母之夫凌普向曹家索取过几万两银子(第108页),没有密切往来,谈不上关系很“铁”。曹家之荣华富贵完全是康熙恩赐的,能不竭诚尽忠;康熙对曹家甚是关顾,曹家岂敢背着全操自家生死予夺之权的老主子,收留藏匿为康熙所厌弃的允礽的女婴!《揭秘》里说:“收留藏匿允礽的女儿,对曹家来说,难道不是能获得更大的利益的政治投资吗?”(第195页)可是,曹家现在的靠山是至高无上的康熙皇帝,五十年的江宁织造也够富贵荣华了,何况现在正值曹家官声文名社会声望最高的曹寅下世,康熙予以特别顾惜之际,曹家怎么会冒风险去做那种不着边际的政治投机!允礽被废后,朝中有官员奏请建储,复立允礽,其中有政治投机者,结果是杀头、绞死、发配、革职,曹家不担惊受怕吗?
     《揭秘》最耸人听闻处,是改造了《红楼梦》,说秦可卿并非真的是贾蓉的妻子,那不过是遮人耳目的一种说法,实际上她是贾珍的“秘密的妻子”。(第178页)她并非病死,也非脂砚斋所说的“淫丧”,而是她父母兄长(指允礽一派)在“困境当中”,派人假作为她诊病,“传递了一个很糟糕的信息,就是在必要的时候要她顾全大局,自尽而死,以为缓兵之计。”(第174页)她就自缢身亡了。
     《揭秘》揭出的这种事情,固然很耸人听闻,世上的事千奇百怪,也不能说没有过这类的事情,但是,既然是揭《红楼梦》之秘,总该与之有某种或明或暗、或显示或曲写的关系吧!《红楼梦》写秦可卿,用脂砚斋的说法,原本是贾珍与之通奸,焦大说这是“爬灰”,既经改写,留下了含糊费解的地方,这是《红楼梦》的实际情况。《揭秘》说成实际上她是贾珍的“秘密的妻子”,只是在名分上只能把她说成是“贾蓉的妻子”(第176页),不仅没有实际意义,反倒不如私通更合乎情理。公侯之家的冡子结婚是喜庆大事,亲朋要来庆贺,夫妻要行公开的合卺之礼,岂是口头上说说而已的事情。贾蓉已老大不小了,还不让他结婚,合乎通常的情理吗?《红楼梦》写秦可卿没有地方写到或暗示她与外界人有什么秘密的往来,参与了隐秘的政治活动,所谓她的“父母兄长”“让她顾全大局,自尽而死”之说,是从何处说起来?就小说而言,脂砚斋的“淫丧”说有太虚幻境的图画和判词可证,虽经过改写,仍留有蛛迹;《揭秘》的这种政治牺牲说则没有根据,是假探索“生活原型”之名,用逻辑学所说的偷换概念之法,妄自加予小说人物的。即便就《揭秘》所说的情况,她是在襁褓中被送出宫藏匿起来,本身是无罪的,有罪的是送出者和收藏者,如果她活着,对送出者和收藏者倒是个祸根,现在被人告发了出来了,再让她自缢,既掩盖不了事情的真相,也顶替不了送出者和收藏者的罪名,有何必要?冤乎哉!
     四
     《揭秘》从揭秘秦可卿的原型,进而揭秘贾元春、北静王的原型,还借用了蔡元培《石头记索隐》里谓蒋玉菡原是隐喻盛御玺的盒子的说法,这就凸显出一个历史人物——康熙废太子允礽,一场由之引起的谋夺皇位的政治斗争。说秦可卿的原型是允礽的一个女儿,贾元春的原型是曹雪芹的一位姐姐,查无实据,是推测出来的,说北静王的原型是由允禧、永瑢祖孙二人合成的形象,并且还是允礽一派的人物,也与历史实际不相吻合,在没有实证材料的情况下,为使其所谓的“生活原型”成为合理的存在,《揭秘》还多方面地从《红楼梦》里捕捉与所说的那种情况相对接的文字,也就是所谓折射着那种政治形势的文字。这也多半是强行牵合附会。
     譬如,《红楼梦》第三回里写贾府厅堂里立着一幅乌木錾金字的对联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揭秘》说这副对联与允礽做太子时写给臣属的对联——“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有“血缘关系”,意为曹雪芹是有意仿造允礽的对联写成贾府厅堂的对联,暗示着废太子允礽与曹家有密切关系。做此联系的根据是两副对联在文字结构上有一定的相似处,上下联的末尾都是“月”和“霞”。再就是贾府的对联署名“东安郡王穆莳”,“穆”字在古汉语里通“密”,“密”字正是允礽死后的谥号;“莳”字意为移植,正暗合允礽曾经两度废立之遭遇。“这都是在影射废太子允礽”。(第110-111页)
     允礽做太子时给人写过这样一副对联是事实。《揭秘》说到最早记载其事的是王士禛的《居易录》,惜乎作者没有查阅原文,便说了一番如何如何的话,说这副对联原来是唐人刘禹锡《送蕲州李郎中赴任》诗中的两句,允礽没有读过刘禹锡的那首诗,他的老师说了前一句作为上联,他“却敏捷地对出了下联,与刘禹锡的诗句不谋而合”,传为美谈,便“经常写出来赏赐臣属”,“史书上只是没有具体记载,他也写了送给了曹寅而已。”(同前)
     据《居易录》卷三十一,时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五月,康熙帝“赐致仕内阁大臣徐嘉炎御书‘直西清’,又一联‘树影不随明月去,溪声长送落花来’,又唐人张旭‘隐隐飞桥隔野烟’绝句一首。皇太子赐嘉炎睿书‘博雅堂’大字,又一联‘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又睿制诗一首‘王堂词藻重徐陵,经笥由来博雅称。每见趋陪鹭侧,神仙风度在觚稜。’”没有书上说过他经常写这副对联送人。
     显然,允礽是会作诗的,书赠徐嘉炎之诗,“玉台词藻重徐陵”句,用典甚切;“神仙风度在觚稜”,正应合其皇父所书“直西清”之意;摘自刘禹锡诗中一联,一如皇父所书一联和张旭绝句,取原诗中所抒山川田园清兴,告慰致仕的大臣不要因去官而有失落感。由此便可以看出,允礽诗写得颇好,不会是没有读过刘禹锡的那首诗。所谓允礽“当时并没有读过刘禹锡的这首诗”,只是“不谋而合”,自己感到很满意,康熙知道后也“非常高兴”,他便“经常写出来赏赐臣属”云云,以“我想”之语出之,自然是言之无据的臆说、杜撰。说贾府厅堂对联的署名,“穆”字与“密”字在古汉语里相通,查无实据;“莳”字意为移植,喻允礽两度废立,也甚不确切。“莳”固有移植之义,如移苗插田中曰莳秧,但重点在植,而不在移,所以古字书中或释曰“种也”(《广雅·释地》),或释曰“立也”(《方言·十二》),何尝有废除之义!这一切都表明,《揭秘》抓住了小说中贾府厅堂对联与允礽书赐徐嘉炎的对联在句式、文字上有点相似处,便认为前者是由后者演化而出,是曹雪芹有意而为之,意在暗示曹家与废太子允礽“关系非常密切”,实际上是牵强附会,游谈无根之讥也就在所难免了。
     《揭秘》“日月双悬之谜”一讲几乎全篇都是解释《红楼梦》里的一些牌令、诗句方面背后隐喻的意思。第四十回贾母和姑娘们在大观园里开宴打牙牌取乐,她应合牌面说出的令词是“头上有青天”,“六桥梅花香彻骨”,“一轮红日出云霄”,“这鬼抱住钟馗的腿”,《揭秘》解释为隐喻乾隆登基了,“曹家的情况得到大大的缓解”,“熬过了那个最困难的严冬”,“然前景还不清楚”,“贾家的局面是既碰到了困难,又有保护,但这个保护又不一定能够进行到底。”史湘云说出的令词是“双悬日月照乾坤”,“闲花落地听无声”,“日边红杏倚云栽”,“御园却被鸟衔出”,隐喻的意思是上头有“两个司令部”:日代表乾隆皇帝,月代表废太子允礽及其嫡子弘皙,两派还在暗斗,有人依靠日得势,但潜在的夺权力量正在虎视眈眈,御园有可能被鸟衔出去了”。(第121—128页)这哪里还是贾府太太、小姐们斗牌取乐,直是在议论政治形势了!
     《揭秘》还摘出许多诗句,说明《红楼梦》里许多地方所出现的关于月亮的文字,都是或明喻或暗喻或转喻义忠亲王老千岁及其残余势力。就其生活原型而言,不仅包括允礽,也包括弘皙。”如第四十八回香菱学作诗,一首比一首好:第一首的“月挂中秋夜色寒”,是说“当时月亮的情形不是很妙”;第二首的“馀容犹可隔帘看”,是隐喻弘皙虽然被排挤,“边缘化了”,但“许多贵族家庭还是知道他是有势力的”;第三首的“精华欲掩料应难”,是说月华难掩,“月亮快要成事了,对月亮充满了期待。”第七十六回中秋夜林黛玉和史湘云联诗其中“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两句,前一句是“表达出很强的一种紧张气氛”,后一句的“帝孙”“分明指的就是康熙的孙子”弘皙,“待帝孙”就是“希望他成事,希望他最后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皇帝。(第130—132页)这样一来,大观园的小姐、丫头们可都是洞悉朝廷内外隐情、富有政治头脑的。
     自然,不应忽视小说家会使用多种艺术手法,可以假小说人物之口表述自己的心声,在行文的某些地方偷偷地埋伏下些“钉子”。但是,《红楼梦》里的那些牌令、诗句,都是极其寻常的意思,所有咏月诗都离不开圆、缺、明、晦的景象,夜寒、孤洁的感觉,与《揭秘》所说的那种隐喻的意思,没有内在的必然关联。废太子允礽被废后不甘心,弘皙“自视东宫之子,居心叵测”,削去亲王爵位,还牵连另一位亲王允禄等人,肯定是暗地里有活动,但并没有形成一定的势力和多大的气候,没有构成与乾隆皇帝如同“日月双悬”对峙的局面,并在朝野造成那样的印象。《揭秘》所谓那些牌令、诗句都折射、隐喻着那种政治形势,其实是将自己附会出来的意思加予了那些牌令、诗句。
     由于是出于曲意附会,其中便有许多牵强、含糊、似是而非的地方。譬如前面举出的贾母打牙牌,她的一副三张牌,鸳鸯说“凑成却是个‘蓬头鬼’”。鬼是凶物,所以贾母立即说出“这鬼抱住钟馗腿”那句令词。小说接着写道:“说完,大家齐声喝彩。”是因为贾母说得非常巧妙,“这鬼抱住钟馗腿”,意思是这鬼抱住了钟馗的粗腿,有了靠山,化凶为吉了。古代俗语里早有“抱粗腿”之说。《揭秘》把贾母的这句令词说是高妙地“写出了一个微妙的形势”:“究竟是钟馗把鬼打了,还是鬼抱住钟馗的腿,把钟馗拖了个马趴,还说不清楚。”(第122页)这既与小说的具体情景不合,难以理解何以众人听了“齐声喝彩”;也与传统的钟馗的故事不相合,钟馗打鬼,钟馗身边也有小鬼给他抬轿子、打伞、背东西,鬼怎么敢与厮斗?
     再譬如林黛玉和史湘云联吟的那两句诗,原是古人诗中用得烂熟的典故。“犯斗”一词虽源自古天文术语,“犯”是指行星运行迫近了恒星,有侵犯疆域的意思,但经常用作典故,内涵已稳定为借喻登天、升空,如清赵翼《夜坐》诗:“浪说支矶石,谁乘犯斗槎。”也引申为远游的意思,如顾炎武《又酬傅处士原韵》:“相将便是天涯侣,不用虚乘犯斗槎。”“犯”的侵犯之义已在概念内涵的转化中悄悄地消失了。“帝孙”,就是《汉书·天官志》所说“天帝孙”,也作“天孙”,指的是织女,也是古人诗词中常用的典故。这两句是黛玉先说了“犯斗邀牛女”,湘云联道“乘槎待帝孙”,其实是同一个意思。《揭秘》将这两句诗从林黛玉和史湘云联吟的具体情景、联吟诗的整体意境中摘取出来,执著于“犯斗”的侵犯、迫近之意,说“帝孙”“分明是指康熙的孙子”弘皙,两句“表达出很强的一种紧张的气氛”,显然让人感到有些断章取义、牵强武断,“分明是”的根据何在呢?
     再如,《揭秘》认为最关紧要,足以概括那种政治形势的“日月双悬”一语,看似有些根据,比喻颇切合。史湘云说的那句“双悬日月照乾坤”,是摘自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上皇西巡南京歌》第十首。《揭秘》讲了李白诗的意思:安史之乱中,唐玄宗逃往四川,还没有退位,太子李亨便在灵武即位,“双悬日月”说的是这种情况。但说史湘云是用这句诗宣示当时的政治形势,曹家头上有“两个司令部”,也是牵强附会。李白的那首诗是“剑阁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明言“上皇”、“少帝”,李亨已不是太子。“长安开紫极”表明已收复了京师,“双悬日月照乾坤”是颂扬的意思,并不含两者对立、相争之意,李白也没有明白地以“日”喻指唐玄宗,以“月”喻指李亨,虽然加了“双悬”二字,实际上还是用的《周易·离》“日月丽乎天”,能照天下的意思。即便是《红楼梦》的背景,也就是当时的政治形势,果如《揭秘》所演绎的那样,也与李白诗所显示的唐代那个时候的情况大不一样,废太子允礽早就死去,弘皙并非太子,“月喻太子”之说,还不得不做些弥补,说“就生活原型而言,不仅包括允礽,也包括弘皙,‘太子’是一个复合的概念。”(第130页)更何况那种背景经过夸大而演绎出来的呢?
     在做了上面的剖析之后,不禁产生了一些想法。如果《红楼梦》的字里行间确实隐藏着如《揭秘》所揭示出来的那么大、那么多的秘密,作者曹雪芹该花费多少心思,绞尽多少脑汁?费了那么大的心思,绞尽了那么多脑汁,这部小说传世二百多年了,都没有人发觉、理解,如果没有《揭秘》出来,可能会永远没有人发觉、理解,即便现在揭示了出来,还是受到了怀疑,或许也会像以前的数种索隐的文章一样,一阵风就过去了,曹雪芹岂不是“可怜无补费精神”,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的心思,白白地绞尽了那么多脑汁,何苦如此!
     《红楼梦》流行了二百多年了,无计其数的读者眼里看到的、印入头脑的是小说叙写的如此这般的情节、人物,如此这般的生活图画。如果说小说情节、人物的背后真的隐藏着那么多、那么重要的隐情,那也毕竟是没有叙出来的,至少也应该说没有完全叙写出来的事情。现在揭示出来了,情况与小说写的很不一样,秦可卿的“生活原型”不是病死,也非“淫丧”,而是政治牺牲;贾元春的“生活原型”有着比小说中的贾元春有更复杂更不寻常的生活经历,意义也绝然不同,她们也就不再是《红楼梦》里写出来的那位秦可卿、那位贾元春了。读者怎么办?如果搁置起小说里写出来的秦可卿、贾元春,而信从具有更重要的政治意义“生活原型”,认为那才是真正意义之所在,那还是解析《红楼梦》吗?这实际上是对原小说的颠覆!可见,为何要研究小说人物的“生活原型”,怎样研究小说人物的“生活原型”,也还是有待研究的。
     《红楼梦》盛行了二百多年,广为读者爱读,受到了众多的研究者的极高的评价,视为中国古代最优秀的小说,小说和作者曹雪芹都赢得了极高的声誉。这是因为它叙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真实的人生,写出了多种人物的不幸,其中有些是幸中人之不幸,所以能引起读者的关切,感动读者的心弦,即便像据之改编的戏曲那样,缩简为爱情悲剧,那也是很动人的。过去便出现过多种撇开《红楼梦》中那些鲜活真实的人生图画,探求其背后隐喻的、寄寓的人事的著作,且不说大都用的比附、猜测的方法,就其共同的特性看,都是将《红楼梦》的内容、意义,归之于历史上的一时一家之人事,这究竟是深化了还是妨碍了对这部小说的理解、认识?是提升了还是矮化了这部享誉世界的古典小说的意义价值?试比较一下《红楼梦》展示的人生悲剧的内涵与《揭秘》揭示出的贾府即曹家之败坏于政治投机,便可以看得出来的。这后者不正属于鲁迅讥讽过的流言家的“宫闱秘事”说一类吗?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6/02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6/02 (责任编辑:admin)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评论
批评
访谈
名家与书
读书指南
文艺
文坛轶事
文化万象
学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