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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的写景艺术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陶剑平 参加讨论

    金圣叹有云:“写景是填词家一半本事,然却必须写得又清真,又灵幻,乃妙。”(见《圣叹全集》卷六)清真灵幻,意当包含清丽粹真与空灵洒脱两个方面。我国诗文,索尚清真;空灵的境界,亦为人们所乐道。李白怀古:“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既指其人,兼指其书法,明白拈出了“清真”二字。清人钱咏《履园谭诗》说的诗写景物“太切”则“粘皮带骨”,不切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则实可谓是对“空灵”亦即灵幻的具体注脚。
    写自然景物,是小说创作尤其长篇小说不可或缺的部分。从《红楼梦))景物描写中可以看出:作品对自然景色的描写总是既清真又灵幻,宛然一幅幅清丽而富有诗意的画卷,展读一过,令人陶然于醇美之中。
    绝去形摹笔少画多
    东坡论画:“笔略到而意已俱”,欧阳永叔亦云:“古画画意不画形”,雪芹写自然景色,绝不着眼于物象外表,而是著意于“形”中见“神”,往往下笔寥寥,却于形外得精神气骨,备见韵外之致。二十五回写大观园春景,那是从人物眼中写出的:“……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其写景只用了两句八字。它不只摒弃了一般抽象写景的套话,诸如“春光烂漫”、“春色宜人”等等,也不以大段文字铺陈描写,而完全采取画家笔,用诗一样的语句形象勾勒。用笔虽少少,而其所展现画面却多多。在上面八个字中,不仅有花,有树,有鸟,有泉,而且从“花光”、“柳影”亦即花的灼灼光艳,柳的密密绿荫中使人一下进入了群芳吐艳,百花争妍,柳荫森森,柳丝摇曳那花明柳暗的画面;再间以淙淙溪声,幽幽鸟鸣,一切显得多么情趣盎然。“花光”、“柳影”是目所接,系视觉;“鸟语”、“溪声”是耳所闻,乃听觉。其中花、柳又是静态,鸟语、溪声乃动态,动静结合,调动了读者各种感觉器官的“再创造”,从而类似现代电影术语所谓的“声画合一的蒙太奇”效果就产生了。
    于此可看出作者何等善于抓住大自然具育特征的东西,吮出其真味的。这不由人联想起脍灸人口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写春景名句。两相对照,一写园景,一写更广阔春景,各尽其致,各得其妙,然在小说中这样写景,却是罕见的。
    许印芳《诗法萃编》说,“诗文所足以贵者,贵其善写情状”,并且“一时有一时之情状”,《红楼梦》且擅以些少笔墨写一时与一时不同“情状”,看其所写盛夏中午园景:
    赤日当空,树荫合地,满耳蝉声,寂无人语。
    赤目炎炎,骄阳似火,蝉声噪耳,四周岑寂,人们一望而知这正是酷暑正午,人皆歇晌时情状。即使一二句点染,亦无不体现特定情状,如五卜九回写柳叶渚边的柳,“柳叶馋吐线碧,丝若垂金。”“吐浅碧”写出柳芽初绽,其“吐”尤为神韵,今本改“吐”为“点”,显得板滞;“丝若垂金”写鹅黄色柳丝轻曳,这些都写了嫩柳情状。
    次之,人们亦可看出,作者善用蓄笔,让读者去联想,从而收到“说出者少,不说出则多一之功,而这样写往往使读者如身临其境,有身在其中之感。芦雪庵的描写是典型例子之一:
    芦雪庵盖在傍山依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簷土壁,槿篱竹墉,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复,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就是藕香榭的竹桥了。
    李东阳的《怀麓堂诗话》评论《商山早行》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认为“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但却能道出羁愁野于言表。诚然,晨鸡初啼,天尚未晓,残月在天,浓霜遍地,山村野店之前横一木桥,“野况”宛然,而人们从桥面的层霜上的足印,想象那凌晨冒着严寒上路羁旅人之风霜艰辛。这里写芦雪庵以“茅詹土壁,槿篱竹墉”就写出了其野况风味,而傍山临水,掩映于苍苍蒹葭丛中,落笔潇洒,殊无尘埃,具见其风姿,更有一条小径自芦苇丛中逶迤而出,蜿蜒伸向远处竹桥,令人如随小径神游于浑灏幽远的画卷中,引起无限联想:这,就是爽捷豪俊的史湘云大啖生烤鹿肉之所,这,是大观园诸钗诗社盛会—一芦雪亭联句场所;而作品中的湘琴抢句,老祖宗乘兴与临和阿凤跟踪凑趣,均因芦雪庵而——映现读者目前。
    第三,雪芹尤其著意于自然美的示现,且写来潇洒清真,看其写秋日宁府园景:
    黄花遍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此处写景,有似唐人小赋,充满了诗意和自然美。它先从俯瞰角写出匝地黄花,横坡自柳,间以小桥流水,尔后从平视角写石中的清流,篱落的香馨;再以仰视角写枝头翩翩红叶,如画疏林。黄花与白柳相接,疏林与小桥相对,红叶与清流相映,兼之秋风飒飒,蛩语声声,斑烂秋色、绚丽秋景,无丝毫萧瑟之气。睹此秋色、秋景、秋意,怎不令人忆及杜甫“万里风烟接素秋”的“秋兴”来呢。
    古人讲究画在“有笔墨处,又在无笔墨处”(《习古斋画絮》)。方薰《山静居论画》记云:《石翁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疏,作迎风堤柳数株,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问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有画处,又在无画处。”石画,“一抹远沙”,堤柳摇曳,画面上没一点雨丝,然展现的却是一派天色溟蒙,风斜雨细景象,这也即雨在无画处;但蓑衣,竹笠则显示舟乃行进予雨中,这又是雨在有画处。(《红楼梦》绝去形摹而能笔少画多,亦往往在于此等去处。
    清绮流美情韵翩然
    明人徐世溥(《榆溪诗话》论王之涣)《凉州词》说。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远”字飘忽灵迥,情景俱出,俗本改为“源上”,风味索然。
    这里所涉的不只是一字一句之锈炼问题,“远”自是“诗眼”,但更重要的是涉及整个境界的问题。万山壁立,孤城一片,那漭漭黄河,远与天接,恍从云间苍茫屈曲而下,其气象何等雄浑夭矫,如易为“源上”,确平淡而同嚼蜡矣。以此而观《红楼梦》写景,可谓无一景无境者。
    一为,景中有境。在《红楼梦》各回,作者常于写景中显示诗一样的意境。这,从前述的写景中亦可看出。这里再就此着重谈一下。意境,是作者的主观思想感情、美学理想与客观的具体景象融合而成的一种艺术境界。它是我国文艺刨作和文艺批评的一个传统美学概念。对意境问题,从唐人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到明清人的“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与“诗外有诗方是好诗”等言论,都曾就此有所探究,而曹雪芹在这方面更有深入浅出的阐发。《红楼梦》“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回,香菱谈读诗体会时说:
    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个“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个光景的。……念在嘴里,到象有几千斤的一个橄榄。
    “日里说不出来”,但“一想倒象是见了这个光景的”,这不正是对“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诗外有诗”、“音声之外”的形象化的说明吗?而正是这种微妙的艺术境界,勾引起读者的共鸣和遐想,调动起人们记忆中的旧日生活经历,乃至读时如同嘴里含有“几千斤重”橄榄似的,有无穷回味。通过香菱之口,雪芹生动表述了对意境(尤其是意境的艺术作用)的见解。在他看来,意境的创造,可使文学作品描绘或刻划的事物别有韵味,从而能富有诗意地反映生活美,艺术作用是相当大的。因此《红楼梦》中许多写景、抒情的文字都写得饶有意境,确给人以“韵外之致、昧外之旨”。其中,首先要提出的是,其写景的意境总是与作品情节浑然一体。如七十六回湘云、黛玉凹晶馆联诗,那是湘、黛二人见中秋席上的贾氏兄弟叔侄纵横作诗,有兴于此,而寻一幽雅去处联句的,所以作品先写凹晶馆的水月景色:
    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绉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
    读到此,读者不由会想起“岳阳楼记》中“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壁”的景象来。两者各臻其妙,然《红楼梦》以小说描写笔触写来,更是另一番光景:万籁无声,皓月当空,那圆月倒影在一泓清泉中,形成一轮水月,天上之月与池中之月,交相辉映,大地一派清光,似同水晶世界,微风过处,涟漪轻轻,碧波荡漾;这充满诗意的清幽境界,怎不令作品中的诗人感到神清气净,而不逸兴遄飞呢?她们即景联句,互相品评,似“寒塘渡鹤影”那样奇句迭出,“冷月葬花魂”般佳语互著,清幽的美景,清绮的吟咏,使读者不由掩卷悠然!
    不止如此,作为小说写景,它不只在于再现自然景界幽美,而总是把所写景色作为人物的活动领域,小说情节的有机构成部分。怎样把自然景色与作品人物活动(不单是作为活动环境)有机揉合起来,使人、情、景俱化?在这方面,雪芹是又独臻其妙的。且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回;
    只见风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八,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潇湘馆周遭,纤纤翠竹,森森幽篁,馆内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而在此静谧中又有一缕晴番透出,乎添了馥郁清馨之意,可就在此际传来窗内人的一声轻细长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接着是借用《西厢》的一句忘情感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继之写窗内人在床上伸一个懒腰,斯景、斯香、斯言、斯一懒腰不可分割(无此景、此香,亦无此言、此懒腰),把一个在此时此境中春困慵倦,而又满怀幽绪的少女活现了出来。这里景色、环境、行动、感情,有机溶为一体。耶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有似“兴”起,而翠竹幽香则有力触发了人物感兴,境中含幽,幽中出思,而人物也则在那无人幽境中,才能咏抒出如此忘情的语句,情韵绵密,姿态横生,诚如脂评所说那样:“非纯化工夫之笔”是不能写得如此“有神理”的。而这样情景俱出,细腻入微写人物内心“幽情”,在小说中也可说以《红楼梦》为仅见!
    一为,就景显意。方东树《昭昧詹言》说:“范德机曰,善诗者就景中写意,不善诗者去意中寻景。”这就是说,真正写景的是擅能从境中生发出“意”来的。在《红楼梦》中。往往是从景中别开生面地写出“意”来。五十八回,宝玉病后于沁芳桥一带堤上看见:
    山石之后,一枝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荫予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合。又想起邢岫烟己择了夫婿一事。……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叉发了采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枝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树一会否?”
    杏花花落叶稠,枝头缀满杏实,这景象概括为“绿叶成荫子满枝”,乃出诸唐人杜牧《叹花》诗,据《唐诗记事》、《苕溪渔隐丛话))等载述,此诗是写杜牧十四年前遇一垂髻女郎,当年曾有所约,后相遇,则已另嫁生子。嗣后“落叶……”句常用作喻已嫁生子少妇。作品于此写宝玉睹斯景而联想起岫烟已聘,从杏的子落梗空,而想像似岫烟那样少女亦必将乌发如银,红颜枯槁,因而生悲,显得自然熨贴。更妙的是,从枝头落雀的啼鸣,引光自己的同调知己,进而又想到明年花落知有谁……。可谓把“落叶成荫子满枝”的其意、其情生发得淋漓尽致了。同样,《芙蓉诔》中的:“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连天衰草,岂独兼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这寂寞庭园,昏暗月色,这匝地蒹葭衰草与悲鸣蟋蟀,按诸《长恨歌》“梧桐叶落”,存者悄然;《诗·蒹葭》蒹葭凄凄,人各一方;这些生发为“悼亡”,允为精当。
    诚然,“观者同于外,感则异于内”,作为客观景色“乃诗之媒”,而“情乃诗之胚”,者融合而成为诗”(谢榛:《四溟诗话》)。雪芹最终不忽略此的,因之《红楼梦》写不只情景相生,而且令人感到景中始终有个人在。且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虽写得枝叶缤纷,深浅映发,却在于抒写主人公的“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花瘦”,在于突出“憔悴人”的“庭前春色倍伤情”之伤感,使读者似见泪眼观花之少女,因以“泪服”、以“憔悴人”观之,因之面对花叶缤纷,而不觉其妩美,徒感其“乱”,另一方面则又感已之“瘦”,又嗟叹自己不如“桃绽新红叶凝碧”之生机勃发——这似是盾的写景,却隐现着心绪矛盾的一个“憔悴人”。昔人论情景云。情为主,景为宾,最随异,情乐景乐,情哀景哀。《红楼梦》写景就是这样。
    灵彻洒脱不止在运笔,更在于显示神韵,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为绝唱,何尝不得力于写梅之神韵。正因如此,前人认为这移之于写桃就恐怕桃花当不。《红楼梦》写景总是灵彻洒脱绝不偃蹇窒碍,且尤著意于写出其神韵。如写花开用“柳金线,桃吐丹霞”;写花落以“花谢花飞飞满天”、“游丝软絮飘春榭”两句,均洒脱而神韵。即使铺陈写景,象写大观园进门处,除“迎面一带翠幛外”,写其:
    往前一望,看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怪石嵯峨,苔藓斑驳,藤萝中小径微露,这几笔,尤其微露的“微”,可真把曲径通幽写尽了。真是用笔清劲,平淡不流于浅俗;清空如绘,明净如太山积雪。
    风萍水荇映带生情
    刘熙载《艺概·诗概》云:“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舂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细揣其意,是说有些“精神”难以具象写的,可用相关事物衬染映带表现之。
    通过自然景物比并映带,渲染出一种氛围,使之笼罩上特殊情调,是一般小说常用手法。《红楼梦》则常以景物烘托人的情绪与事件的气氛色彩,并通过它表现相关内容,且别新调。它,有似风萍水荇,萍动而知风起天末,荇浮丽知其有水生,从而映带而生情,相而见意。它在雪芹笔下有不同运用:
    一种是,以景烘染人物、
    这种烘染情绪与前述之人物寄情于景,虽均有赖于通过客观景(事)物,然又有不同。
    前者在以作品中人物本身抒发,而后者乃由作者以叙述人口吻所描绘、所创造来烘托者,如像中秋节日人们之欢欣,写:
    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
    写出了中秋之夜特有的节日气氛。有时只用一二句,如写端午只有“蒲艾簪门,虎符系臂”
    二句。民间习俗,端午蒲簪艾于门系虎符于臂。因此,两句写出了端阳特有况味。当然,这只是特定节令风味,而作品中氛围,更多地是用来烘染人物之情的。如七十九回,迎春迁出后,写原居:
    轩宙寂寞,屏怅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呈妍斗色之可比。寂寂的轩窗,悄悄的屏帐,那岸上蓼苇,池内的荇菱,都无心去争妍斗色,而是摇摇落落地追忆旧主人,一派人去房空的潇然凄寂气氛,令人不由要为主人公此去的命运与遭遇而悬心。前人以《小雅·采微》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句为例,认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红楼梦》中元春归觐,其仪从之显赫贵盛,其大观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音”,说不尽那“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全家上下沉浸在欢乐中。可就在这富贵欢乐气氛中,这位皇妃却不止一次伤心落泪,把着祖母、母亲呜咽对泣,忍悲强笑诉说对“那不得见人去处”,以及“骨肉各方”的苦衷。这与总的气氛是何等的不协调,它似乎使花彩缤纷的大观园为之减色,使荣府声声细乐,亦变成了主人公的低低哀诉,这些何尝不是反衬的艺术效果。
    一种是,以景映发人物内心波澜
    如四十五回潇湘夜雨:
    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霢霢,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正是这种气氛引发了主人公的满怀愁绪,并作了凄怨悱恻的《秋窗风雨夕》诗,诗中的“连宵霢霢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纱窗湿。”这既是写自然之实,又是它激发内心世界的反映,这波澜虽写了词,内心犹自未已,故又升起她的万千思绪,因而到临睡时,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滴沥,清寒透幔,她不觉又滴下泪来。
    这有声的风声、雨声、雨滴竹梢声、雨打蕉叶声与无声的泪泉、心波,更有力地映发出人物无告的凄苦和无助的呜咽。罗丹说过:“美丽的风景所以使人感动,不是由于它给人或多或少的舒适的感觉,而是由于它引起人们的思想,看到的线条和颜色,自身不能感动人,而是渗入其中的那种深刻的含义。”雪芹写潇湘夜雨之景,情形岂不仿佛。
    一种是,以景渲染预示情节的发展“凸碧堂品笛感凄情”回中秋夜宴,虽然人数比往年多,久宦在外的贾政连上贾赦,合家祖孙母子聚集一堂赏月,但是整个宴乐、整个过程,尽管月色“精彩可爱”,尽管也作诗说笑话,却无形中总笼罩着凄凉的情调,怎么也鼓不起多大兴致来。尤氏想凑趣说个笑话,可贾母却“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而此时不少人已悄悄散了,只剩得一个三姑娘探春。尤其是原本有不浅雅兴,而教“十番上”女孩子特意远远吹笛,可那:
    桂花荫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叉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坠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凄凉寂寞之意。
    这段景色描写,绝非寻常的衬笔,它预示着后此情节的重大发展:赫赫扬扬已达百年的宁荣两府,运终数尽,“忽喇喇大厦倾”的最终结局即将到来,读者阅竟全书,均能领会作者的良苦用心。写景之用大矣哉!如果说这尚是间接暗示的话,那末上一夜东府会芳园贾珍、尤氏夫妇的丛绿堂赏月作乐,那更意态另具了。作品先写“风清月朗,上下如银”夜景,当贾珍与众姬妾吹箫唱曲,猜枚划拳,兴致极高时,作品接写“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隔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在佳节中现异兆,在高乐中发悲音,这可说是贾府衰败的前奏,这些如不借助于景的烘托,是不能臻此的!
    综上所述,或细笔轻色,气韵萧爽,或淋漓濡染,神隽可爱,《红楼梦》写景,就这样清真灵幻,不蹈前人笔墨畦畛,给人以优的艺术享受!予此,我们不禁想起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说的:无论是一个细节、场景,情节……多么奥妙美丽,假若它不是为了最完美的表现作品的主题,它对作品的艺术性都是有害的。《红楼梦》中的写景,从艺术整体上来看,都是表现作晶内容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也是它的写景艺术的魅力之根本所在!
    原载:《杭州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
    
    原载:《杭州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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