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集中国古典文学之大成,表现在艺术形式上的特点之一就是“文备众体”。善于继承,精于借鉴,是形成这一特点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于从前的文学作品,《红楼梦》最善于借鉴的或许就是唐宋诗词。 宋代大诗人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说: 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① 《红楼梦》对唐宋诗词的借鉴便上这样。一些常见的唐宋诗词,一经《红楼梦》借用,大都能够作到化腐朽为神奇,袭故而弥新,尽收“点铁成金”之妙,为小说增添了很多的光彩,从而使作品更增艺术魅力,更能感染读者。 《红楼梦》对鉴唐宋诗词的借鉴,可谓不拘一格,形式灵活,手法多样。如撮其要,约有以下几种方式,颇值得探讨。 一 第一种情形是直接引用。 行文中直接引用唐宋诗词,这种方式在《红楼梦》中比较普遍,出现的次数和引用的诗句也都非常多,几乎是无论何时何地,皆可出现。 如第十五回,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贾宝玉来到了农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锹、镢、锄、犁等农具,从而明白了农民稼穑的艰辛之后,他便深切地感慨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这“古人诗”便是唐代李绅《悯农二首》之一。李绅《悯农二首》,一首写稼穑之艰,一首写剥削之惨,向来广为传诵,特别是“除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首,更是几乎人人尽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助于这样的诗句,既生动地描写了贾宝玉由好奇到产生感慨的情形,刻画出他善的性格特征,又间接地表达了对终日勤劳的农民的深切同情。 再如《红楼梦》中很多的酒令,大都是作者将大量的唐宋诗词巧妙地组织在一起,从而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抒情整体,这一点其实很像宋代王安石的集句诗;同时,在行酒令时,每个人物所引的唐宋诗词,也都能够反映出人物的某些性格特征来,而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 第二十八回有一个情节,是描写冯子英邀请贾宝玉、薛蟠、蒋玉菡到自己家中饮酒行乐,酒桌上,大家唱曲行令。贾宝玉提议:“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酒。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这样一个新颖而别致的建议,立即得到了众人的积极响应。 贾宝玉自己说的是:“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状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其中的“悲”、“喜”两处,便借用了唐代王昌龄的《闺怨》一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至于写“喜”、“乐”所说的“对镜晨妆”、“秋千架上”之类,这更是唐宋诗词中屡见不鲜的题材,前者如李商隐《无题》“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后者如陆游《采桑子》“宝钗楼上妆梳晚,懒上秋千”。贾宝玉唱了一支曲子之后,便说了一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雨打梨花深闭门”一句,见于宋代李重元的《忆王孙》和秦观《鹧鸪天》,李重元词云:“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秦观词云:“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二 第二种情形是翻新化用。 如果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我们所说的《红楼梦》对唐宋诗词的“翻新化用”,又有正用和反用、明用和暗用以及翻用等几种不同情况。下面分别予以说明: 正用的,如第一回甄士隐的《好了歌注》末尾:“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其中“反认他乡是故乡”,化用了唐代刘皂《旅次朔方》“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乾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②一诗。而“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又是化用唐代秦韬玉《贫女》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再如第二十二回探春的风筝灯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便是化用欧阳修《明妃曲》中的“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反用的,如第三十七回探春的《招宝玉结诗社帖》中的“扫花以待”。探春写给贾宝玉的信,内容是邀贾宝玉参加海棠诗社。在信的末尾探春写道:“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其中的“扫花以待”,便由杜甫的《客至》诗化出:“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长满花草的庭院小路,还没有因为迎接客人而打扫过;向来紧闭的家门,今天才第一次为你而打开。在《红楼梦》中,探春给贾宝玉写信翻用杜甫诗意,因为杜甫是说“花径不曾缘客扫”,而探春则反而说“扫花以待”,不仅表示了自己待客的诚意,而且对诗词的化用也显得非常灵活。杜甫本意在于表明自己由于生活疏懒,而待客不周之意,可是探春此帖却来个“反其意而用之”,表达了一种殷勤期待之意,这样的化用很耐人寻味。 明用和暗用是相对而言的,明用者尤多,如第三十七回探春《咏白海棠》:“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便是化用苏轼《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又韵》中的“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诗句。 暗用的虽然不如明用的多,但是也不乏其例,如第四十五回林黛玉的《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中的“自向秋屏移泪烛”一句诗,便暗用杜牧《秋夕》诗“银烛秋光冷画屏”之句,借以突出林黛玉的孤独不寐。“泪烛”二字亦有来处,杜牧《赠别》诗中的“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两句诗,便是其所本。 而翻用诗句则更见功夫。第二十二回的春灯谜《更香》,翻用唐宋诗词尤为精妙。“朝罢谁携两袖烟”,是从杜甫《和贾至早朝大明宫》“朝罢香烟携满袖”诗句中化出,“两袖烟”既隐藏谜底“更香”一物,又含两手空空,荣华过后,一无所有之意。“晓筹不用鸡人报”一句翻用更奇。王维《和贾至早朝大明宫》诗有句云:“绛帻鸡人报晓筹”,李商隐在《马嵬》一诗中曾经将其翻新过:“无复鸡人报晓筹”,而曹雪芹则改“无复”为“不用”,在这个基础上又翻出新意,与灯谜中的“更香”相合。“五夜无烦侍女添”一句,又翻用了唐代李颀《送司勋卢员外》“侍女新添五夜香”的诗意,意在说明人因愁苦难捱而通宵不眠。 三 第三种情形是改变字词。 《红楼梦》中很多人物的取名都与唐宋诗词有关,袭人的名字就是这样。袭人的名字便取自陆游的《村居喜书》一诗。关于袭人名字的由来,《红楼梦》有三处作了说明: 一是在第三回中,作者是这样来介绍袭人的: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这里贾宝玉所说的旧诗,其实指的就是陆游的《村居喜书》一诗,所谓“‘花气袭人’之句”就是指《村居喜书》中“花气袭人知骤暖”一句诗。这里作者通过转述贾宝玉的意思,便把袭人名字取自“旧人诗句”直接地告诉了我们。 二是在第二十三回中,贾宝玉又进一步道出“袭人”这一个名字的含义: 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句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为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秾词艳赋上作工夫。” 在这段对话中,作者又借贾宝玉之口把“袭人”这一个名字的由来说得更加清楚了,但是还没有说出陆游,只是说“古人”。 三是到了第二十八回,关于“袭人”这一个名字的由来,作者又借一段对话进一步说明: (蒋玉菡)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 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子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在这里,胸无点墨的薛蟠是不可能知道陆游“花气袭人知骤暖”这句诗的,但是他毕竟听出了诗句中的“袭人”二字,所以他跳了起来,大喊要罚蒋玉菡。如果因此而认为薛蟠懂得这句诗,甚至还认为薛蟠知道“袭人”这一名字的由来,那恐怕是不近情理的事情了,因为薛蟠曾经愣是把明代大画家唐寅的名字念成了“庚黄”,在众人面前丢尽了丑。作者在这里借助于薛蟠的大喊,其实是有意识加深人们对“袭人”这一名字由来的印象。另外,小说还说“冯子英与蒋玉菡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这说明就连云儿这样的人也知道“袭人”这一个名字的出处。不过,陆游原诗句本来作“花气袭人知骤暖”,意思是说因为花香扑人,人们就知道天气骤然和暖了。而曹雪芹则将“骤暖”写作“昼暖”,这也许是作者的误记,也许是别有深意,我们这里似乎不好断言。但是“袭人”这个名字起得的确很巧妙。特别是人本姓“花”,名字便叫“袭人”,不仅使名字蕴涵很浓的诗意,而且名字和姓氏又巧妙结合,因此这更耐人寻味。同时也可以让人了解贾宝玉的诗词修养。另外,袭人的哥哥名字“花自芳”,起得也很好。 与此相类,第六十二回写道: 宝玉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香菱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 其中“宝钗无日不生尘”一句,出自唐代诗人李商隐《残花》,“无”字原诗为“何”字。 第四十回描写贾母带领刘姥姥和众人乘船游荇叶渚,池中生长着许多残荷。小说写道: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这里林黛玉所说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句诗,出自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一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原诗“残荷”本作“枯荷”。作者或许是误记,或许是有意改动,此情此景,的确用“残荷”要比“枯荷”好一些,这是因为: 一是“残”字比“枯”字更好地突出了“阴森透骨”的“秋情”了,同时也更能够体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容易令人联想起林黛玉常常触景生情、多愁善感的特点。残者,贼也。贼也者,杀也。柳宗元《断刑论》:“秋冬之有霜雪也,举草木而残之。”枯,槁也。草木空中者,必枯槁也。有论者说,“残”是因外物而致,“枯”更多的是一种自然原因或自然过程;再者,“枯”:“草木空中者”,“中,心。”“草木空中者”,即“草木空心者”,心空了,也就是死了。“留得残荷听雨声”,“残”字有寓意,言已尽,而意未尽,“残”字并非出于自然或自愿,外物所使然,残了不一定就死了,更重要的是心不死,而“枯”则心死矣。“残”字有寓意,它是外物所致而残,并非出于自然,这恰好印证了宝黛爱情悲剧的原因;“残”比较“枯”,残说心不死,这又正好照应了黛玉觉察自己与宝玉终不能在一起时仍心存希望的情感。 二是正因为是林黛玉偶然触景记起的诗句,也未必字字都十分准确,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说这里用“残荷”而不用“枯荷”,便显得更加真实而自然了。 第八十七回中有一段对话,由于引用了唐宋诗词,也充满了诗情画意: 正说着,忽听得忽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这里史湘云所说的“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就是宋代词人柳永《望海潮》词中描写西湖景色的名句。《望海潮》是一首非常有名的词,词的上片描写杭州的繁华富庶,词的下片描写西湖的美丽多姿,词中虽然不免有粉饰太平的倾向,但是它毕竟能够唤起人们对祖国山河的热爱。特别是词的下片描写西湖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二句,影响极为广远。据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记载:“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认为金人大举南侵是由于柳永这首词,这固然不可凭信,但是有这样的传说,也足以说明柳永此词在社会上流传之广,影响之大。 西湖在今浙江省杭州市西,风景优美,并且多名胜古迹,是杭州的一颗璀璨的明珠,正如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所描写:“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甚至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还曾经说过:“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他的《春题湖上》又说: “未肯抛却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美丽的西子湖更以其遍布湖山的桂花和荷花而著名,这使人想起白居易《忆江南》和杨万里《晓出静慈寺送林子方》所分别说的:“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八月中秋山上丹桂飘香,六月盛夏湖面荷花十里,西湖因此而显得更加风光旖旎,景色迷人。于是当说起风光秀美的江南,人们便很自然地联想起柳永描写西湖的千古名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来,因此小说便把这两句词引入人们的谈话中。 本来大观园里的女子大都是具有诗人气质的,作者又让她们在言谈中随时引用唐宋诗词,这样就进一步加强了作品的抒情气氛。当然,这样的描写不只是增添了对话语言的诗意美,而且也能够令人对江南水乡产生一种美好的遐想。柳永原词本来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在《红楼梦》中却写作“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两句词在顺序上是不一样的。这是作者的误记吗?似乎不可能。作者这样来写,大概是为了与史湘云的性格相一致,因为史湘云虽说在学识和才能上并不一定比林黛玉和薛宝钗有多大的差距,但是谁都知道这位史大姑娘常常是很粗心的,她不仅远没有薛宝钗那样用心深细,甚至她在心细这一点上也远不如林黛玉。于是她虽然记起了柳永的词,但是两句话究竟哪一句在前,哪一句在后,她似乎就不一定记得清楚,何况这又是她信口拈来,就未必要考虑两句的先后顺序了。作者这样来表现史湘云,是很可信的,是很见性格的。 再如,第二十八回,贾宝玉、薛蟠在冯子英家吃酒行令,有的版本是这样的,冯子英说了一句“鸡鸣茅店月”,用的是温庭筠《商山早行》中的诗句。但是温庭筠原诗“鸡鸣”作“鸡声”,作者改来大概是为了表现冯子英之胸无文墨,不学无术,这样的描写似乎更真实。 蔡义江先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作“鸡鸣茅店月”,并有注云:“唐代温庭筠《商山早行》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庚辰、甲戌本所引异一字,或为表现冯子英其人非腹中有文墨者,故仍因之。戚序、程乙本同温诗,似为后人据出处而校改。”③说得很好。 而让冯子英说的就是“鸡声茅店月”,和温庭筠原诗一样,这样描写未必很好,不利于准确地刻画人物性格。“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诗,共有十个字,但却用了十个名词,这种句法非常新颖和独特,对后代诗人影响较大,宋代黄庭坚、陆游都曾经效法过,创作出句法类似的诗句,如黄庭坚《寄黄几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陆游《书愤》:“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甚至元代马致远《天净沙》开头三句的鼎足对,也运用的这类句法:“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些也都成了千古名句。对于这一类诗词艺术的问题,像冯子英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理解的,因此在酒席宴会上,他是不可能区分出是“鸡声”还是“鸡鸣”的,并且他也绝对不会懂得如果用了“鸡声”,两句诗的句法就会完全一致,而如果用了“鸡鸣”,由于“鸣”是动词,因此便破坏了这种句法,诗句的结构便不和谐了。 当然,在《红楼梦》中,作者改变唐宋诗词的个别词句,我们不能排除有的是写作时误记所致,而大多数情况下似乎是为了更好地刻画人物性格,增强作品的艺术真实性的需要,因为小说中人物所吟唐宋诗词大多数情况都是信口诵出的,也就未必会做到字字准确无误,再说人物的修养学识也不尽相同。在冯子英的口中,“鸡声”变成了“鸡鸣”,而在林黛玉的口中,“枯荷”变成了“残荷”,大概都是作者有意而为之,因为这样的处理,不仅显得小说的描写更加真实可信,而且更能够准确地反映出人物的某些性格特征。 四 第四种情形是借用意境。 在第一回中,贾雨村《对月寓怀口号一绝》诗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有学者说:“这首诗是贾雨村其人的真实写照,是他政治野心的自我剖白。那逼人的狂气,那向上爬的强烈欲求,真是炙手可热。”④还有学者说:“诗的前两句平平,并无特色;后两句却透出气象不凡,抱负不浅。”。可是接下却说:“他一旦有出头之日,就要使‘人间万姓仰头看’,你看这个落魄的穷书生名利之心多重,多热切,野心多大,又多么厚颜无耻!”⑤这样的解说应该说是有道理的,但似乎又有点过分讨厌贾雨村的为人,其实我们何尝不可以说这首诗表达了贾雨村的雄心壮志和远大抱负呢!贾雨村这首诗的后二句,便借用了宋太祖赵匡胤《咏月》诗的意境。据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宋太祖赵匡胤将自己尚未显贵时所作的《咏月》诗诵给徐铉听,当他诵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两句时,徐铉便认为这首诗已经显露了帝王之兆,于是他对此大为颂扬。贾雨村这首绝句便由此化出,所以甄士隐便吹捧他说:“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并且又赠以衣服路费,让他赴京应考。 再如第二十七回中,林黛玉的《葬花吟》诗中的“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明显是受到了唐代刘希夷《白头吟》中“洛阳城中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的意境的影响,同时唐代李贺《上云乐》中的“飞香走红满天春”的意境也给予一定的启发。 又如第四十九回中香菱诗:“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其中“一片砧敲千里白”,便使人联想到李白《子夜吴歌》中《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意境,而“绿蓑江上秋闻笛”,则又使人眼前出现了唐代张志和《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江南水乡的清丽画面。 五 第五种情形是用作典故。 如《红楼梦》中的“铁槛寺”和“馒头庵”,都是用的唐宋诗词的典故。唐代通俗诗人王梵志诗:“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王梵志的另一首诗又说:“城外土馒头,馅食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而范成大则又将两首诗熔于一联之中,他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邢岫烟又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需一个土馒头’。”由此可见,以上这几首诗便是“铁槛寺”和“馒头庵”的出典所在。 再如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冬夜即事》诗云:“松影一庭唯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以“梨花”比喻冬雪,便出自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梁代萧子显《燕歌行》中已经有“洛阳梨花落如雪”之句,以冬雪比喻梨花,一时广为传诵,成为名句。岑参不言梨花似雪,而反说雪如梨花,翻用萧子显诗意,更成为千古名句。曹雪芹又让贾宝玉在《冬夜即事》中把岑参诗句用作典故,这更增加了贾宝玉此诗的艺术之美。 六 第六种情形是套用句法。 第三十八回,藕香榭中有一副对联: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出句所描写的情景本来应该先有“归兰桨”即小舟归来,然后才会有“芙蓉影破”的情形,也即由原因到结果,但是曹雪芹却没有按正常的顺序去描写,而是先写“芙蓉影破”,再写“归兰桨”,由结果而原因,这样的描写便显得非常生动有趣,令人折服。其实这是曹雪芹从唐代王维《山居秋暝》中“竹喧归浣女,莲动下鱼舟”一联学来的。首先,对联和这两句诗的景物本身都是一样的,“芙蓉影破”即为“莲动”,“归兰桨”如同“下渔舟”,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曹雪芹借此来描写藕香榭的自然环境,不仅是很传神的,也是很有诗情画意的。其次,在描写的顺序上,诗句先写结果,后说原因:是由于“浣女”的结伴归来,才会有“竹喧”;因为“鱼舟”顺流而下,才引起“莲动”。由王维《山居秋暝》,我们又联想起了谢朓的《游东田》和陆游《初夏闲步村落间》中的诗句来。谢朓诗云:“鱼戏新菏动,鸟散馀花落。”陆游诗云:“绿叶忽低知鸟立,青萍微动觉鱼行。”应该说二人所写,都是非常细腻,非常逼真的,但是仔细体味却有很大的区别,这主要表现在:谢朓诗句是由原因到结果,而陆游诗句则是由结果推原因,显然陆游写得更好,更值得品味。曹雪芹是非常理解各种奥妙的,于是他为大观园创作这副对联便先写“芙蓉影破”的结果,再写“归兰桨”的原因,这样的处理,充分说明了曹雪芹是非常善于套用唐宋诗词的句法的。 第十七至十八回中有李纨《文采风流》诗:“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诗便套用杜甫《陪邓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的句法。 林黛玉代贾宝玉拟的《杏帘在望》“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都是由名词构成诗句,这种句法,是从杜甫《旅夜抒怀》“细草微风岸,桅樯独夜舟”(其中“微”和“独”是形容词性的)和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中套用而来的,并且套用得非常自然。 第四十五回写道:林黛玉卧病潇湘馆,秋夜独听夜雨打窗棂,在孤灯下翻看《乐府杂稿》,发现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诗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林黛玉这首诗的标题是《秋窗风雨夕》,这与《春江花月夜》是完全对应的。从章法上来看,这首诗四句一节,每节押三个韵,逐节转韵,并且用韵平仄相间,如同几首七言绝句连缀而成,这也完全是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学来的。至于句法上的模拟,则尤为明显,如“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便与《春江花月夜》中的“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极其相似,可谓如出一辙,毫无二致;“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又与《春江花月夜》中的“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极其接近,可谓异曲同工。而诗中哀婉凄清的格调,缠绵悱恻的情思,更是与《春江花月夜》非常接近。 中国古典长篇小说,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都很善于借鉴唐宋诗词,但是借鉴的范围之广泛,手法之灵活,与小说内容结合之紧密,这则要首推《红楼梦》了。在《红楼梦》里,唐宋诗词的出现不再属于点缀文辞、增添风雅,甚至卖弄才学的需要了,而是成为刻画人物、描写景物、叙述故事、推进情节等的一种必要的艺术手段,唐宋诗词与小说的内容有机地融会在一起,反映出了作者高深的诗词艺术修养和渊博的才气学识。因此,我们来探讨《红楼梦》与唐宋诗词的关系,当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注 释: ①黄庭坚,《答洪驹父书》,陶秋英编选《宋金元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87—188页。 ②此诗一作贾岛《渡桑干》。 ③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团结出版社1991年版,第174—175页。 ④贺新辉主编《红楼梦诗词鉴赏辞典》,紫禁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12页。 ⑤刘耕路,《红楼梦诗词解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16页。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5年03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5年0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