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言 一百多年以前。 寂寞的京郊,孤灯如豆。面对着“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完成了他用生命凝成的不朽的巨著———《红楼梦》。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第一回) 当锦衣玉食的日子,逝如云烟,“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已成了一场沧桑的人生历炼。在这样的时候,唯有那些承受着命运巨变的人,才能参透人生的真意,直面真实的自己。 于是,个体生命的尊严,与传统的文化品格,在碰撞、交织中,演绎出一曲“红楼悲歌”。《红楼梦》既是一首凄婉的爱情绝唱,又是天地间至情至性的生命的绝响。每次为宝玉的多情、黛玉的痴情、宝钗的无情,沉思、叹惋或者落泪,我们总会想起“白茫茫的大地”上那苍凉而无奈的生命的归路。 脂砚斋曾经评说: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系“因情提笔”,“情里生情”。他所说的“情”,当不只是男女之情。这个“情”字,应该包含了曹雪芹对现实人生充满关怀的悲情演绎。 浓郁的情感色彩和强烈的生命意识,酝酿成了令人沉醉的艺术意境———这,正是《红楼梦》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在本文中,我们所阐述的意境,具有这样一些含义: 意境作为中国文艺创作与文艺批评中一个传统的美学范畴,它是一种主客观水乳交融的艺术境界。物我一体、情景兼融的艺术境界,从某种程度上说,既是一种人化的物境,又是一种物化的人格。 意境所包含的主客观因素,是十分丰富的;它所拥有的文化底蕴,也异常深厚。就创作过程而言,意境应该是作者对客观世界诗意的勾勒;就欣赏过程而言,意境无疑是读者对文学作品诗意的解读。意境源自作者与读者灵动的内心世界,是心与心进行交流时独特的精神载体。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读者对文学作品中的“宇宙人生”,则应努力解悟其“赤子之心”、“言外之意”、“弦外之响”。 理想的意境,既尚“形”,又尚“神”,是“形”与“神”的高度统一。蒲震元先生曾对意境的特点,作过如下描述。他说:“意境的特征在于,它既是直接的,又是间接的;既确定,又不确定;既是形象的,又是想象的(无论创作,鉴赏上均如此);因而它既有特定形象的直接性、确定性、可感性,又具有想象的流动性、开阔性、深刻性”。即意境除了作者的“情感移置”,还具备“落笔便定”、“触则无穷”之特色。 在我国文艺理论发展史上,意境这个概念,很早就存在。前人对它的认识,也在随时代的发展,逐步深入。但就整体而言,古人谈意境,总是将它与诗、词、画,甚至戏曲相联系。从魏晋风度到盛唐之音,从宋词到元曲,从佛陀世容到写意山水……人们对意境的关注,莫不如此。既然形成了这样的传统,意境就成为诗词曲赋的“专利”,而与小说无甚关联。刘勰《文心雕龙》说:“夫诗以抒情,文以貌事”,这个结论,有点偏颇。它忽略了“意”在“文”中的作用和分量。其实,真正成功的小说,应该是钟灵毓秀,博采众长。它理该在传统意境的基础上,创造出一种更为阔大、鲜活、深刻的艺术境界。 《红楼梦》就是这样一部巨著。它既具“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的特点,又具戏剧的情节性和飞扬的丹青神韵。当各种摇曳的神采融为一体,《红楼梦》展现给读者的,是极为宏阔、悠远的艺术意境。我们面对的,是大观园里痴情儿女的悲欢和生死;而我们看到的,却是作者对于生命的关切与体悟。当我们为《红楼梦》的阶级性、时代感而不惜笔墨时,我们还应该看到,其意境所拥有的形式与内容,亦足以体现作者对人生的观照与思索。而这思索,本身寓示了很多:在博大的生命意识和人生哲理面前,其它的一切,似乎不复重要。 意境为红楼儿女对生命的演绎,提供了最为优美、也最富意味的“景深”。无数次,当我们掩卷深思,我们都久久走不出书中的氛围。沉浸于一种袅袅的情韵之中,笼罩在一种“诗意的光辉”里,即使近三百年的光阴已如花落水逝,我们仿佛还能于天光流云之间,看到《红楼梦》中少男少女飘逸的影子。他们环佩叮咚,乘风归去,留下我们站在亦真亦幻的大地上,聆听他们曾经的笑语和歌哭。 下面,我们将从《红楼梦》的几类意境,来分析该作的思想脉络及其悲剧生命意识,从而探求曹雪芹笔下意境的价值:作者不仅通过它,完成了人物性格的塑造;作者还用各种各样的意境,加强了整个作品悲剧艺术的深刻性。 第一章实境(物境、事境、人境)及其艺术底蕴 没有纯主观的意境。离开了客观的“物象”,就没有虚实相间、有无相生的艺术境界。 宗白华先生认为:“以虚为虚,就是完全的虚无;以实为实,景物就是死的,不能动人。”幽远的意境,应该融情思于景物,化景物为情思。 清人笪重光在《画荃》中说:“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境生”。清人邹一桂《小山画谱》说:“实者逼肖,则虚者自出”。 《红楼梦》正是通过逼真的艺术实象,表现出深刻的精神内涵。 鲜活饱满的人物形象(人境)、流动变幻的生活情景(事境)、交迭更替的客观环境(物境),是曹雪芹营造意境时主要的物质载体———亦即前人所说的“实景”与“真境”(本文称之为实境)。 第一节摇曳多姿的物境 《红楼梦》为我们开拓了三个颇有意味的美学空间,它们是贾府、大观园、太虚幻境。关于太虚幻境,我们还要在以后的章节中提及。单就贾府、大观园而言,这里的一阵微风,一瓣落花,无不包含了深刻的思辩色彩,以及丰富的人生意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经歌舞场”(第一回),《红楼梦》为我们营造的,就是这样一种感伤的艺术氛围。它弥漫了萧瑟的气息,充满了绵长的忧郁。甚至连那些逐渐泯去的辉煌,也仅仅是作为伏笔,驮负着无数沉重的意象。 潇湘馆,应该是《红楼梦》大观园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艺术场景。 《红楼梦》对潇湘馆的描绘,不下十处: (黛玉)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第二十三回) (宝玉)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垂地,悄无人声……一楼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第二十六回) (黛玉)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冷”二句来。(第三十五回) (黛玉)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凉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第四十六回) 唯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将黛玉停放毕……等明早去回凤姐。(第九十八回) 在潇湘馆那沉静的碧森森的底色里,我们无法摆脱的,是阴阴的凉意。这凉意一点点地加深,一点点地加重,直到吞噬了一个芳龄少女无辜的青春。而这冰冷的气息,也一步步,侵逼着我们的胸臆,最终让我们感受到生命被撕裂的疼痛。 林黛玉脆弱而敏感的心,就安放在这样一个凄凉阴冷的环境里。 或许,在最初的时候,她曾经从曲径竹影,领略过“修竹压檐桑四围,小斋幽敞明朱晖。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灯尽萤入帷”的清趣。但对一颗单纯而富于憧憬的心来说,潇湘馆,并不是一处惬意而又安全的居所。 毕竟,幽幽庭院,深深闺阁,隔阻不了时代的风雨。属于她那个时代的“风刀霜剑”,时时窥伺着她,时时准备着一场出其不意的偷袭。对此,纤弱的黛玉,自然无计回避。 开放在潇湘馆中的这朵女儿花,是一朵“纯清、透明,不能屈折,但容易碎裂”的水晶的花儿。秋风秋雨中,一位“寂寞开无主”的女儿,注定只能遭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凄伤的运命。 在潇湘馆里,翠竹和黛玉,是合二为一的艺术意象。看到湘妃竹上斑斑的啼痕,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黛玉生命中不尽的酸辛与哀痛。看到黛玉的美丽、忧伤和自尊,我们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风雨中不易其节的修竹。难怪有人说,到了曹雪芹笔下,“翠竹成为黛玉的化身,黛玉成了翠竹的灵魂”。无论是潇湘馆中的苦竹,还是大观园里的黛玉,“其胸廓然而高,渊然而深,冷然而清,挹之而无穷,玩之而不可亵也”。他们都有着“群居而不倚,虚中而多节,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易其色”的风骨与“特操”。 和潇湘馆迥异其趣的地方,当数薛宝钗的居处: 进了蘅芜院,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如珊瑚豆子一样,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四十回) 我们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青春少女的闺房。 没有属于她那个年龄的烂漫和奔放,甚至没有常人所拥有的普通的生活情趣。在“山中高士”晶莹如“雪洞”的闺居,我们只能感受到秩序的威慑力,却发现不了那怕是一丁点儿的人间的气息。无论是床上吊着的青纱帐幔,还是土定瓶中的数枝供菊,它们都带着文物般的质感,于素净之中,散放出冷冷的清光。 “品格端方,容貌美丽”的宝钗,就这样将真实的自己,深深地藏起———不,也许,真实的宝钗,已离她本人而去。我们看到的宝钗,只是一颗“冷香丸”,一种流行在她那个时代的特殊的“工艺”。 关于“冷香丸”的成药过程,曹雪芹作过精到而离奇的描述: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于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里,埋在花根底下。(第七回) 一味中药,果真需要这么繁杂的制作程序?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冷香丸的制作过程,是一个本真的东西备受摧残,纯美的事物逐渐凋蔽的过程。凝聚了四季的花香和天地之灵气,“冷香丸”确实芬芳至及。但这种经过了异化的芬芳,却是那么冷冽,那么不真实,那么的缺少人情和诗意。 当薛宝钗娉娉婷婷向我们走来,我们从这位经历了复杂锻造的冷美人身上,看不到青春少女的明朗与澄澈。反倒是她“安分随时,藏愚守拙”的“闺阁风范”,让人感到沉重与窒息。 怡红公子,是大观园里一抹难得的亮色。然而,就连这唯一的一点暖色,最后也成了白茫茫的大地上隐隐的残红。 贾宝玉老早就对人生的况味,进行过反思与眺望。他常常隐约地预感到前路的迷茫与无奈。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在第五十八回里,宝玉要去探视黛玉。走过沁芳桥时,看到“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便不由想到了大观园儿女各奔东西的结局,想到了杜牧“绿叶成荫子满枝”的诗句。与杜牧不同的是,贾宝玉不是托物言志,而是由物及人,思考着生命的去向和含义。杜牧是在“狂风落尽深红色”时,发出了怅然的咏叹,而贾宝玉在“花叶”馥郁之际,就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凋残。这种诗意的联想,是符合贾宝玉气质的。“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的贾宝玉,并非一无是处。连贾政也承认宝玉在诗歌方面,显露出他特有的才情。这份诗心,正是流露在宝玉身上的真品格、真性情。而对一本正经的贾氏家族来说,这又是一种对抗、一种叛逆。 曹雪芹就是这样,用诗化的物境,去塑造人物,又用饱满的人物形象,来深化动荡多姿的物境。如果将这种“意境”仅仅依“传统”或“习惯”谓之“环境描写”,则难免辜负了作者的“美”意。在他的笔下,从大自然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到生活中的一方丝帕、一柄团扇,都负荷着无限的深意,闪烁着情感的光辉。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成阵”的“落红”,就没有黛玉的葬花词;没有缤纷的意象,就没有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大观园的儿女,就这样由五月豪奢的花丛,走向了凄冷彻骨的秋风。 第二节 灵动跌宕的事境 无论是贾府、大观园,还是生活在这儿的世俗男女,他们都不是静止的塑像———尽管,有时他们能够给人以雕塑的美感。 《红楼梦》中的人物,从贾母到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丫环,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抒写着属于他们的喜悦与伤悲,幸福与苦难。他们用纷繁的生命场景,构筑着由盛而衰的人生意象。 是的,大观园会在风雨中驳蚀,然后从大地上消失。大观园中那些年轻的生命,最终也将成为风中的过客。但他们生动的人生轨迹,至今仍让我们激动,或低昂。 在《红楼梦》中,最为撼人魂魄的,是宝黛爱情。随着这两个年轻人爱情的展开,一幕幕明澈动人的画面,仿佛就在我们眼前。 书中第一次写贾宝玉到薛宝钗家里去,坐下不久林黛玉就来了。林黛玉一出场,整个情节,就有了小小的波澜和跌宕。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 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 黛玉笑道:“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 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 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都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第八回) 黛玉的举止,不仅透出弱柳扶风的韵致,她不加掩饰的“酸意”,更显出她的天真无邪和不善雕琢。面对着宝钗的机变,她的回答既显灵气,又露出些微的憨拙。 接下来大家一起喝酒。宝玉说,酒不必暖,他爱吃冷的——— 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酒,令人暖来方饮。黛玉嗑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环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 雪雁道:“紫娟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 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亏你到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 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第八回) 人人都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只有黛玉如憨如痴———这和她的家庭教育有关。习惯了独养女儿娇宠的生活,后来又过早地失去母亲———没有人给黛玉过多地灌输“做人”的学问。而自从进入了贾府,在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宝玉又日渐一日地,成为她孤寂的心灵唯一的依托。宝钗的到来,“金玉良缘”的说法,无疑刺激着她柔弱的灵魂。虽然是冰雪聪明的女儿,但她的真纯,却不容她将自己的心事,密密藏起。她微微含酸的话语,既源自那种超常的敏感与自尊,又是她对宝玉爱情的维护与珍重。 偌大的贾府,唯有宝玉,方能看透林妹妹的心事。他对这种透明无瑕的情感,报以亲切的一笑———而这一笑里,又包含了多少浓情深意?我们记得,史湘云曾对宝玉提过什么仕途经济,当时宝玉是怎样回复她的呢?“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宝玉对黛玉的宽容和关爱,离不开黛玉对宝玉的同情和理解。宝玉就对史湘云说:“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成?”(第三十二回) 曹雪芹对宝黛二人,倾注了最为丰富的审美情感。小说到了四十五回,季节已是秋天。肃杀的秋风,穿帘透幕。雨打清竹,更觉冷瑟。摇摇烛泪,伴着心中的酸苦,凝成了黛玉满含悲意的《秋窗风雨词》: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第四十五回) 就在这落寞而清寂的时刻,丫环忽报:“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身着蓑衣,头带斗笠的宝玉,出现在黛玉面前。刚刚还愁绪满怀,泪洒窗纱的黛玉,突然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宝玉的到来,使得阴郁的潇湘馆,一下洒满了温暖的光辉。没有多余的寒暄,宝玉见了黛玉,一连串的发问,已让人应接不暇:“今儿好?吃了药没有?今儿吃了多少饭?”一面问话,一面还不放心地举起灯来。他手拢了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又瞧了一瞧”。而黛玉也不曾嗔怪,她顺从地接受了这一风格的慰藉和关怀。之后当黛玉错将“渔翁”、“渔婆”两个词,念连在一块,我们似乎能看得到她“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对爱恋着的人来说,时间过得异常之快。刚读罢诗,已是“戌末亥初”了。黛玉取下她的玻璃绣球灯,深情款款地送宝玉出门。披蓑戴笠的宝玉刚刚迈出门槛,复又转回身来,再次重复那句已重复过无数次的话:“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说的明白。”谁又能理解这简简单单的话语,对身世飘零的黛玉,有着怎样厚重的含义。 在越来越紧的夜雨当中,宝玉打着黛玉送他的灯笼,愈走愈远。而宝黛之间那水墨画一样意韵无穷的爱情,则如清冽而醇美的陈酿,愈久愈浓。 曹雪芹写情之深,独辟蹊径;写事之真,也是入木三分。“宝钗扑蝶”,就是异常精彩的写事的章节: (宝钗)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了。引的宝钗蹑手蹑脚,一直跟到池边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第二十七回)。 在春风丽日中,这里一幅多么清新活泼的图画。也就在这短暂的一瞬,薛宝钗出人意外地,流露出了她一反常态的少女的真纯。 可是,事态的发展急转直下。宝钗突然听到亭子里有人说话。于是她便停下脚步,去听小红和坠儿秘不外宣的私情话儿。谁知就在这样的时候,亭内的人要开窗子。瓜田李下,情急生智的宝钗,马上想出“金蝉脱壳”之计,损人利己之法。她故意边往前赶,边笑着喊:“颦儿,我看你往哪里去!”一句话,便嫁娲于人。这才是宝钗真实的性格和灵魂。而这,也正是纯洁的黛玉到死不能理解的“宝姐姐”其人。 “元春省亲”,同样是《红楼梦》中既生动又富深意的情节。经过一系列庄严、隆重的仪式,年轻的皇妃元春,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来,只管呜咽相对。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时既送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了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第十七回) 富贵雍荣的表象,遮掩着悲切的哭泣。作者“不著一字”,却写尽了一个大家族深刻的虚空。在大厦尚存的时候,已是如此情况,一旦大厦倾塌,又该是怎样的景象?正所谓愈是繁华,愈是沉痛。 精致凝炼的情节,就这样成为读者联想的生发点。曹雪芹笔下的事境,因之而“言有尽,意无穷”,并“于空白处皆成妙境”。 第三节 鲜活饱满的人境 没有人,就无所谓事。没有事,任何场景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在曹雪芹笔下,人,一直是小说中最为活跃的因素。 曹雪芹在人物身上,倾注了最多的笔墨。他深谙中国传统意境的创作特色,他所塑造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首无声的诗,一幅立体的画。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画中有态。曹雪芹正是通过对人物外形的水墨写意和对人物命运的诗化勾勒,创造出了一种超然象外、气韵横生的“人境”。 毫无疑问,林黛玉是作者最为衷爱的人物形象之一。她身上,甚至时时闪现出曹雪芹自己的影子。这个才华横溢、多愁善感而又绝无媚骨的女孩,一出场就带着一种超凡脱俗的诗人的气质: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第三回) “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言行,往往是她心灵世界的折光,况且,孤芳自赏的黛玉,很少去掺和复杂的人事。她更多地,将目光投向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这使她的心灵,逐渐接近一种别人无法捉摸的境界。她异常细腻地,体会到了落花的命运。为了使那些飘零的花瓣“质本洁来还洁去”,她谱出了一曲物我两关、感天动地的葬花悲辞。别说潇湘馆中隐隐的书香,是怎样地薰陶着她这种情操,就连一个普通的下人兴儿,也认定她“有一肚子的文章”(第六十五回)。然而,“谁识风流高格调”? 在大观园里,无人能会黛玉这凄婉的清唱———无论是整天价“心肝肉儿”的贾母,还是满腹经纶的宝钗。只有那个深恐落花遭受践踏的宝玉,一下子就能意识到林妹妹内心深处的“幽愁暗恨”: 宝玉早巳看见多了一个姊妹……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三回) “横看成岭侧成峰”。如果说,黛玉一出场,别人看到的只是她的“风流韵致”,那么,宝玉却敏锐地发现了她身上那种风露般的清愁,奇逸的文思,以及脱俗的境界。生活在美人如织的环境之中,美丽的形貌,对贾宝玉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在这位痴情公子看来,黛玉从来不是什么美人,她是他心中的“神仙妹妹”。就连林黛玉那种病态之美,在他心中也不仅仅是一种痛苦的美丽,更是一种诗意的超越———而这,正是宝黛爱情最为深刻的契合点。 宝玉出场,则是另一番情形。 作者曾为宝玉的出场,作了不少的铺垫: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人物,懵懂顽童?”(第三回) 宝玉就这样,在黛玉和读者共同的期盼当中,闪亮登场: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第三回) 在金碧辉煌、富丽华美当中,怡红公子飞扬的丰彩,使人很难认同这样的判词:“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是草莽”。而宝玉的“世外之致”,在黛玉心中引起的震憾,更是不同导常:“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其实,真正让宝黛二人一见如故的,是他们所共有的那种摆脱世俗羁伴的气质和精神。 黛玉孤僻,唯宝玉能理解并欣赏她的孤高傲世;宝玉乖张,唯黛玉能接受并认同他的不通世务。两颗冲破世俗樊篱的心,就这样由偶然的撞击,走向了必然的融合。 如果我们再注意一下宝玉出场时的装扮,我们还能领会到作者的另一番用心。在《红楼梦》的最后一回里,贾政见到了为一僧一道所挟持的宝玉: (贾政)抬头忽见船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第一二O回) 历经了人世间的风花雪月,当最真的爱,从大地上消失,参透了人生的宝玉,对世界进行了一次最为彻底的遗弃。我们再也看不到他身上那些奢侈而累赘的装饰品了。他已与俗世的浮华,断然地决裂。 王熙风的出场,同样是溢光流彩。作者不仅对她的衣饰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绘,同时还对她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作了极为传神的刻画。 我们头一眼看到的王熙凤,是这样一种形象: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眉梢,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第三回) 美丽风骚里,暗含威严。热情大方中,深藏了机变。寥寥数语,已将凤姐的为人,跃然纸上。所以,后来无论是看到凤姐放高利贷,还是害死一条条性命,我们都不觉得惊奇。乃至“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这好像也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事。 芳官,同样是个值得一提的艺术形象。这是一个敢于纵横地欢笑,尽情地爱恋,率情地生活的女孩。她被作者描写得光彩夺目,鲜艳无比: (芳官)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发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第六十三回) 美丽、聪慧,洒脱、不羁。芳官因此受到读者的青睐,芳官也因此获罪于赵姨娘之流。赵姨娘对她,又是动手摔打,又是破口大骂。依芳官的性格,她必然会反抗。但即使反抗得了赵姨娘,也反抗不了王夫人、贾母。而且,在那样的环境,一个人的抗争越是激烈,她的命运,就越加凄凉。美貌,竟成了她苦难的伏笔;抗争,又成了她不幸的根由。 总之,“意在笔先”,使曹雪芹对他笔下的人物,在下笔之前,就有了整体的认识。而当我们随着人物命运的推进,欣喜或悲伤,我们已不知不觉地,在“自己的境界”中,走向了作者为现实人生设置的悲凉的意象。 还有一点,我们应予清醒的认识。曹雪芹所创造的入境、事境和物境,往往难分彼此,且紧紧地交织为一体。我们从前面的论述中,就可以看出作者的这种创作倾向。 “湘云醉卧”一章,可以说是人境、事境、物境水乳交融的最高艺术境界: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面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都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且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为宜会亲友。(第六十二回) 这里,流溢的色彩,浮动的花香,迷离的光影,无不酿造着一种令人陶醉的意境。而那位枕香披花而眠的女子,不仅兼有了神、态之美,并且还那么娇顽,那么可爱。在大观园里,这样的场景,只能属于史湘云。也唯有湘云,才能创造出这样一幅奇趣盎然的画面。 在尤三姐自刎的一节,人、事、物的交揉,让人触目惊心:一边是闪闪的寒刃,一边是累累的伤痕。这伤痕,刻在一个刚柔相济的女儿心上。她敢爱,敢恨,她更敢用喷涌的鲜血,来证实自己的清白。她对爱情,怀了那么深挚的渴望,然而,“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就连自己痴痴等待五年的柳湘莲,居然也会误解、悔婚。她一面“泪如雨下”,一面将剑“往项上一横”: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第六十六回) 这是何等惨烈的意象。 柳湘莲因此遁入空门。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尤三姐。尤三姐的绝望震撼了他。他于这短暂的一瞬,发现了人生的无望。那么,为什么还要滞留在这个缺少知音的世界上? 《红楼梦》中还有无数这样的意境。像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宝琴立雪……等等。它们莫不以事现人,以物衬事,在人、事、物三境的完美结合中,达到摄人魂魄的艺术境界。 这就是《红楼梦》中的实境,以及它所带给我们的美学享受。 原载:《社科纵横》2002年01期 原载:《社科纵横》2002年0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