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为万物之母,而石为地之骨。石器的使用,打破了蒙昧时代的漫漫长夜,推动人类走向文明的脚步。在漫长的石器时代里,人类与石头肌肤相亲,相依为命,在他们朴素而神秘的思维中,石头决不是现代人意识中无知无觉的自然物质,而是有生命、有灵魂、有力量的神圣存在。诞生于原始社会的石头崇拜、石头信仰并没有在历史的文明进程中消失,而是作为一种远古时代的朦胧记忆,积淀在人类思维深处,并在后来者的心灵中得到认同,幻化出种种新生而神奇美丽的石头神话。作为我国古典小说名著之二的《西游记》与《红楼梦》(以下简称《西》与《红》)就是两个远古石头神话的再生与重构,二者以古老的石头原型为核心,以修成正果的天路历程和彻悟情缘的尘世历劫为本体,在宗教皈依与背离的双重指向中展现出各具光彩的生命感悟与追求。 一、神话:石头的灵性之源 神话是人类对远古的追忆,对起源的探索,是人类心灵的象征语言。德国民族学家卡尔·施米茨提出,每个民族的文化都必须借助神话世界回答三个基本问题:1.是谁用什么方法创造了世界?2.是谁用什么方法创造了人类? 3.是谁用什么方法创造了文化?①作为后世一切宗教、哲学、文学的母体,神话对这三个问题的解答也是宗教、哲学、文学的解答。就文学而言,神话的真实赋予了文学以价值的根基、超越的意义和权威的力量。《西》与《红》正是以小说的形式重述了两个文明时代的神话,使神话再一次成为一种具有真正创造力和构成力的因素。 《西》与《红》神话的主角都是一块石头,一块不同寻常的石头,对这块石头出身来历的讲述就象征性地回答了卡尔·施米茨所提出的问题。这两个神话也是创世神话的重述,但《西》从遥远的不可追寻的“混沌未分”时说起,把盘古、女娲轰轰烈烈的创世行动改造成一系列神秘而玄妙的术数推演,并从一块汲天地日月之精华的仙石中诞生出了孙悟空,而《红》的创世则隐藏在女娲炼石补天的救世背后,女娲的锻炼给了顽石以生命,成为人世贾宝玉的前身。根据现代神话学者对创世神话的分类,前者可归于进化型创世,后者乃创造型创世。但不管是自然进化的仙石诞生出孙悟空,还是女娲锻炼的顽石幻形为贾宝玉,这种石头原型的神秘运用正是远古石头崇拜的遗留,也是文学对原始石头神话的选择、提纯与重构。作为文学永不枯竭的神圣源泉,神话赋予了宇宙万物以秩序和生命,只有在神话中,石头才具有了灵性的光辉,具有了喜怒哀乐的情感,具有了思慕追求的欲望。在原始神话思维中,石头是神秘生殖力的象征和实体化,这在许多民族的风俗信仰中都可得到证明,如朝鲜神坛有叠石坛,祭祀司人间生殖的原始母神;日本一些地区流传“子持石”的信仰,相信一块特定的石头能生产许多小石头,女人如果向这块母石祈祷,就能怀孕或安产。在中国更有许多神话人物的出生与石头相联系,最著名的即禹与启的传说: 禹生于石。(《淮南子·修务训》) 禹治洪水,通轩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引《淮南子》) 另外,在明初马欢《瀛涯胜览》,其后费信《星槎胜记》中也都记载有石中生人的神话故事,如前者谓:“旧传鬼子魔王,青面红身赤发,正与一罔象合,而生子百余,常啖血为食,人多被食,忽一日雷震石裂,中坐一人。众异之,遂推为王。即令精兵驱逐罔象等众而不为害,后复生齿而安焉。”这些由石而生的人物都具有一些异于常人之处,如成为帝王或英雄,具有不同凡人的品质或能力,曾作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或有过特殊的贡献等。这些在《西》与《红》中都有或显或隐、或正或反的承袭与发展。 《西》中孙悟空的诞生,既是石中生“人”神话的直接继承,又有更精致的艺术加工与更深刻的内在追求。首先,孙悟空所由诞生的石头是一块“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的能与天地交感互通的仙石,使得孙悟空的身世更神秘也更神圣。其次,孙悟空是仙石感“天真地秀,日精月华”而孕,其精魂灵魄直接受之于天地日月,成为完全、纯粹的自然之子。再次,孙悟空乃见风而化,其生命直接来源是风。在原始思维中,生物与无生物的区别在于灵魂的有无,而灵魂最通常的住所或附着物即是气息。风是大自然的气息,因此也是灵魂的载体,这就再一次确认了孙悟空自然之子的身份,赋予其无比自由的个性。石猴诞生后,先是通过自己的勇敢与智慧赢得了群猴的信赖与尊重,被推为“美猴王”,后有感于“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的悲哀,立志云游远涉,寻求长生不老之术。在菩提祖师处学得七十二般变化、斗云、长生术,接着闹龙宫、闹地府,直至闹天宫被如来压于五行山下。被唐僧救出后,他护驾西天取经,一路斩妖降魔,功成正果,封为“斗战胜佛”。石头所诞生的生命得到了佛界和世间的最高承认与奖励,石头神话终止在一个完满的结局上。 《红》对石头神话做了更大的改造与变形,注入了新的生命与精神。贾宝玉虽非帝王,却是大观园的主人,是这个女儿世界的守护者。他对女儿的崇拜与关爱来自于他前身是青埂(情根)峰下女娲锻炼的顽石。据梅新林先生的研究,这一石头神话乃揉合女娲炼石补天与抟土造人两个神话而成②,而在原始信仰中,女娲除了是救世神,创造神,还是原始媒神。《风俗通》:“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婚姻,行媒自此始矣。”(《路史》卷三引)她的锻炼使顽石有了生命与灵性,并有了对性爱情欲的潜在追求,但她的弃置不用又注定了石头无才补天的悲剧。一僧一道的介入改变了石头的存在状态,使其由石而玉,由虎啸猿啼的青埂峰进入温柔富贵的人世间,但却不仅没有改变顽石的命运,反而更以“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的预言再一次确认了顽石劫终回归的命运。回归于石的信仰是与石头的生殖信仰相伴随而来的,既然相信人的生命是由石头带来的,那么死后的灵魂也必将回到石头中去。在许多民族中都有这一信仰,如中南美的土人相信石头是人类的最后归宿,大石头是伟大的人所化,小石头是小孩子所化;今台湾兰屿的雅美族山胞仍有石葬的习俗,把死者葬在林中的石堆里并列其为禁地。而在我国古代爱情传说中,更有诸多怨妇化石的例子,如《寰宇记》载:“昔有人往楚,累岁不还,其妻登此山望之,久之乃化为石。”《幽明录》载:“昔有贞女,其夫从征,走赴国难,携弱子饯送于此山,立望而死,形化为石。”今世无法实现的爱情、绵绵不绝的思念只能寄托于石头存在状态的无限与永恒。这既是人类通过神话对生命回归的解释,又是通过想象对人生幻灭的安慰。贾宝玉由石头幻形而来,经过十九年悟彻情缘的尘世历劫,最终重新回归于石头,正好形成一个石头神话的完整的圆形结构。 二、正果与悟情:石头的生命求索 花果山上的仙石诞生了孙悟空,青埂峰下的顽石化成了贾宝玉,一仙一顽,一圣一凡,孙悟空的人生故事始于妖仙而终于正果,贾宝玉的尘世幻缘始于迷情而终于悟情,在各自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幕生命体验与感悟、追求与超越的悲喜剧。 孙悟空的母体是夺天地造化之功的天生仙石,这赋予他一个无限自由的出身,既无尘世的挂念,又无人伦的约束,因此使他的人生经历能够被塑造成一种苦行以求正果的精神世界的天路历程。 孙悟空的人生可分为三个时期,即花果山时期、大闹天宫时期和护法取经时期。前两个时期是他妖仙的野性存在状态,后一时期是他追求正果的艰难历程,花果山的石猴过的是无欲无求、混沌未凿的生活,当石猴成为美猴王时,即由“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的自然存在状态进入了“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的欲望状态。为解除死亡焦虑,求得“久注天人之内”,美猴王开始访仙寻道的漫长历程,在暗寓心本位的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学到“与天同寿的真功果,不死长生的大法门”,并得到“合婴儿之本论”的孙姓。学成后的孙悟空,索宝龙宫,搅乱地府,惊动上天。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的欲望由无到有,由潜伏到萌发,终于由“官封弼马心何足”发展到“名注齐天意未宁”。他内部自我实现的心理需求与得不到外部世界肯定的矛盾发展到极端,便导致了大闹天宫的总爆发。这是孙悟空潜意识欲望的明确化与野性活力的大张扬,闪现着原始生命狂野、强悍、粗的迷人色彩。但这种任情任性的放纵不合生命的常规,也不能得到生命的完满与完美,而只能永处于“妖仙”的低级境界。而要成正果,须得“尽勤劳,受教诲”(第十四回),经过五行山下五百年被压,孙悟空悔悟前情,见性明心归佛教,随唐僧踏上漫漫取经路。 在十四年的取经路上,孙悟空面临重重磨难与考验。就外部而言,他要斩妖除怪,降魔斗邪,保卫师徒四众安全,保证取经事业成功;就内部而言,他要时常忍受唐僧的责骂、惩罚,猪八戒的诽谤、污蔑,就其一身而言,更有其内心世界神性与魔性的激烈斗争。 妖仙的野性本能与正果的神性目标之间既横亘着十万八千里的艰难途程,更贯穿着精神、意志、力量的严峻考验,而最严峻的考验即在于对虔诚一心的考验。当师徒之间的相互猜忌产生二心时,也就逗引起孙悟空“我自己上西天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的二心,导致“二心竞斗”,“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神性与魔性、神心与魔心的相争相斗互为轩轾,不分上下,暗示了心魔的难以克服。实际上,取经路上的重重劫难,不仅在于为取经的实际进程设置了层层阻碍,更在于为取经人的精神世界设置了一次又一次“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拷问与审判。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考验,孙悟空以其全始全终的顽强与坚忍,以其对理想、信念的执着追求,正果西天,成为斗战胜佛,艰难曲折的天路历程的终点是生命的大光明、大辉煌境界。贾宝玉的前身是青埂峰下女娲所炼的顽石,是人(神)工而非天工的产儿,女娲媒神的神性角色更为他的出身染上了性爱、情欲的色彩,未得补天的命运则暗示了他“于国于家无望”的悲剧。因此,他降生于人世繁华中,处于复杂的人伦、人际关系中,为一情字用尽一生心力,最终却只能“渺渺茫茫,归彼大荒”,回归于石头的原初存在。回首一生,一切的热烈与冷漠,欢笑与哀哭,契合与隔膜过去之后,似乎什么都没有剩下,生命只是一场在“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回味苦涩的尘世幻缘。 贾宝玉“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从此,这青埂峰下顽石的幻相———通灵宝玉就一直神秘地伴随着他的人生,无论他怎样用力地摔、砸,它都毫无损伤。而当它主动离开时,贾宝玉就失去了心智灵性,“直是一个傻子似的”,也就是说,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生命的本体,是其精神、灵气之所居,而肉体形态的贾宝玉不过是一个物质外壳而已。但顽石幻形为通灵宝玉,是以“失去幽灵真境界”为代价的,它“幻来亲就臭皮囊”后,已失去神性,不知道自己的所来所归,前因后果。这就在生命的内相与外相之间形成了隔膜,使贾宝玉无法向真我的本相认同,自我变成了自我的陌路人。打破这一隔膜的过程,也就是彻悟自己过去未来的过程,而对贾宝玉来说,最艰难、最深刻的彻悟也就是对情的彻悟。 宝玉乃“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他的“呆性”、“傻气”、“下流痴病”都根源于他对情的执着与痴迷。在痴迷中,他由“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的世外顽石变成“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的尘世宝玉,由清而浊,由净而垢。但在他不断沉迷的陷入中,仍有着促其觉悟的提升力量,使他最终彻悟情缘,斩断尘念,飘然出世。宝玉对情的参悟,最主要的有三次,第一次是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第二次是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第三次是一一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悟禅机发生于宝钗生日的热闹中,于中,宝玉首先体会到的是“巧者劳而智者忧”的烦恼,更推而广之,感受到“爱博而心劳”的痛苦,“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生孤独感、寂寞感在正月的欢快喧闹中深深地刺痛了他。而这一次,宝黛对生命本质的领悟有了层次隔阂。黛玉讥宝玉所作偈曲为“痴心邪话”,说明她并不理解宝玉此时所感受的痛苦,她所续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虽彻悟,却只是语言文字的技巧。她无法破译字面的表层代码,进入到宝玉生命感触的内心深处,共同体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孤寂与悲怆。情悟梨香院恰发生于梦兆绛云轩、宝玉从灵魂深处发出对金玉良缘的否定、对木石姻缘的认同之后,就更具深意。龄官的拒绝及与贾蔷的小儿女情态使宝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龄官的冷漠对素日众星拱月的宝玉是一个打击,又未尝不是一次警醒。幻境悟仙缘是宝玉对自己与众女儿命运的再次审视与最后觉醒。其时宝玉实体已死,唯存精魂,也即神瑛侍者,玉是石,瑛也是石,宝玉已逐渐接近自己的本相。在这场迷离惝恍的神游中,宝玉得知了自己神瑛侍者与黛玉绛珠仙草的神界身份,识破了记载众女儿命运的文字密码,照过了风月宝鉴,得到了“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的警示。重回人世的宝玉,“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最后终于了却尘缘,莲台剃度,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宝玉的三次“悟”分别对应着生命的不同层面。悟禅机,悟的是人生孤独感与至亲者不能相通的悲哀。在爱情的狭隘层面上,宝黛是不说“混帐话”的知己,而在情的宽泛意义上,则黛玉无法领会宝玉的心境,因为她所感受的是自己的爱情痛苦,宝玉所感受的则是众女儿的生命悲哀。识分定,宝玉悟的是情缘的各有归属,不可强求与生命的不完美,这使他在黛玉死后虽魂游阴司,苦苦寻访,而醒来之后,“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对袭人的改嫁最后也冷静接受,而黛袭正是当年认定可同生同死之人。最后的悟仙缘,领悟的是人生沉重的宿命感。青埂峰下的顽石无才补天,幻形入世,以通灵宝玉的幻相隐秘地规定看宝玉的生命,不管他怎样以摔、砸的形式象征性地反抗这先验的命运,最终却只能在无可奈何中接受这不可违背的宿命,在对情的由迷到悟中完成尘世历劫的生命。 三、宗教:石头的价值悖论 神话孕育了宗教,但当宗教形成以后,却在逐渐消解着神话的精神。神话意味着控制与抗争,宗教则意味着乞求与妥协;神话代表着面对困境并寻求解决的力量,而宗教则暗示了逃避苦难以寻求庇护的心态。当孙悟空被封为佛,贾宝玉出家为僧,神话中的石头经过人生阅历而走向宗教时,也就是宗教继神话后对生命的接管,表征着神话时代的终结和宗教时代的开始。但神话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其价值是永存的,在向宗教的皈依中,《西》与《红》又同时以不同形式走上了背离宗教之路。 当石头有了自己的生命时,也就有了对人生的独特追求,在正果与悟情的过程中,孙悟空与贾宝玉以渐进与循环的不同生命模式既不断趋近于宗教,又始终在这趋近中保持着反抗的姿态。孙悟空的人生由花果山称王开始,直到正果西天,除了中间五百年的被压五行山外,一直呈昂扬的渐进态势。以五行山被压为中点,此前是孙悟空人生的神话阶段,即他个性不断扩张、追求自我实现的欲望不断膨胀的阶段,其人生轨迹也随着闹龙宫、闹地府、闹天宫而不断上升,使得诸神束手、玉帝心惊,达到其野性生命力的最高点,这也是神话对宗教的胜利,神话力量、神话精神的最高点。而被压五行山则是宗教力量对神话生命的挫败,是已成正果者对尚为妖仙者的警诫与惩罚。诞生于石的孙悟空被压于石匣之中,经过这一死亡回归的置换变形,孙悟空获得了新生,由神话人生走向了宗教人生。但他的见性明心归佛教,一方面是拯救其出樊笼的契机与条件,另一方面又是为自己设置了一个新的樊笼,那就是他头上的紧箍儿。紧箍儿代表了宗教的约束力量,而孙悟空时时想除去紧箍儿的冲动则是神话精神的留存。在为宗教而历尽千辛万苦的十四年中,孙悟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佛徒的虔诚与信仰,而是仍然一路高扬着自由豪迈的旗帜,高举着荡清尘宇的金箍棒,斩妖降怪,以除恶为最大的行善。与之相对的,是代表宗教精神的唐僧,他无疑是一个极端虔诚的佛徒,但他的一味慈悲、人妖不分、耳朵软,时时听八戒的撺掇念紧箍咒,每一次都造成了不良后果,轻则自身遭擒,延误取经进程;重则连累四众,使取经事业无法进行。这就揭示了宗教的一个悖论,即它所奉为圭皋的,恰是妨碍其行动、阻止其目标达成的。孙悟空每一次的胜利,可看作是神话战斗精神对宗教慈悲精神的胜利,这一胜利在宗教的表层光环下闪着更深邃的光芒。然而,神话作为人类童年时代的记忆,不可能成为人生的终极归宿,因此,生命的完满、功成正果的理想必须以宗教作为最终的价值指归,来自自然的野性生命必须获得神界的肯定。当孙悟空经过艰苦卓绝的天路历程,正果西天时,作为其功行圆满的标志,也就意味着他的来自自然,而最终超越自然。 但这一境界并非纯粹的宗教境界,而是仍透露出神话的锋芒,斗、战、胜与佛之无嗔无欲本是对立的两极,却统一于孙悟空一身,这暗示了神话的生机与宗教的妥协,而孙悟空积极进取的生命意志则闪烁着时代思想的美丽光辉。 《红》中的石头神话不仅具有归结全书的结构性意义,而且直接规范了贾宝玉的生命模式。当顽石经女娲锻炼通灵后,就由无知无识的自然存在变为有欲有求的生命存在,产生入世的强烈欲望。在幻形入世的十九年中,他既经历了人世荣华富贵,更体验了锥心刺骨的情缘幻灭,彻悟后,他弃世出家,回归于青埂峰下,其人生构成一个封闭的循环模式。 贾宝玉的生命可分为三种形态,一为神界形态,即顽石;一为凡界形态,即贾宝玉;在凡界形态的终点和回归神界之间是宗教形态,即出家后的贾宝玉。从神界来说,顽石的生命历程是思凡入世———尘世历劫———回归大荒;从凡界来说,贾宝玉的生命历程是衔玉而生———悟彻情缘———弃世出家。神界之石与凡界之玉的生命模式是对应的,都是圆形的循环模式。而作为这一循环中介的便是宝玉的弃世出家,这是夹在神界与凡界之间的一小段混沌,是一种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宗教人生。在宝玉生命中几次神秘出现的一僧一道,作为宝玉整个人生的引起者和归结者,又是宝玉的前鉴和榜样。他们看破世情,斩断尘缘,却又仍劳劳碌碌,为孽海情天的儿女超脱度化,觉其迷,警其痴,实际上并未与这个世界隔绝。而宝玉的出家,如舒芜先生所论,是因为这个世界已毁灭了他的爱,所以只有逃出这个世界去坚持他的爱,他并没有真正地“却尘缘”,而是带着他最不能割舍的全部“尘缘”③。宗教成为尘世苦痛的逃避和解脱,这一皈依既带着无可奈何的酸楚与悲哀,皈依的同时又在怀疑着这一皈依。空空道人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形成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这又何尝不是宝王的生命历程?只是空未必空,了犹未了,因此更见沉痛,他把一生经历化为一篇“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的石头故事,而所记“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又“大旨谈情”,这不正是那无法忘却也不愿忘却的青春情怀,那无可逃避也不再逃避的尘缘旧事吗?弃世不是无情而是至情,出家不是绝缘而是悟缘,当神话在显示生命痛苦的同时并赋予改变这一痛苦的力量时,宗教却是在提纯生命痛苦的同时又深化了这一痛苦,那白茫茫的雪地,那“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的歌声,流露着对尘世生命的无限悲悯,在神话与宗教的交织共构中展现出了生命的复杂深刻内涵。 《西》与《红》对石头原型的神话重构,尽管有着不同的结构模式与叙述原则,一指向修成正果的天路历程,一指向彻悟情缘的尘世历劫;一诙谐俗熟,一雅正端庄;但在终极的意义指归上,神话又都成为作者个人心灵的象征语言,成为对有限生命存在状态的寓言表述,换言之,在《西》与《红》中,小说文本的神话层面凌驾于其它故事层面之上,是作品的最高寄意之所在,是主题变奏的形而上层次,是哲理思索、探求的起源与归结。正是神话意味与文学形态的水乳交融形成了《西》与《红》独特的魅力与价值。 注 释: ① 大林太良:《神话学入门》,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46页。 ② 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参看第一章。 ③ 《谁解其中味?》,载《说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9页。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年第二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年第二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