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研究史上,早期的研究多半是由热心于考证工作的专家在进行的。随着社会文化情况和红学研究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对《红楼梦》的研究的内容越来越扩大,研究者也越来越多,除了包括继续专心做考证工作的红学专家以外,许多专家学者也积极参与了红学研究。其中很有一些理论修养颇高的理论家、评论家,还有不少作家也参加红学研究。那些有学问、有理论兴趣的作家的红学研究著作很值得注意,他们的红学著述给《红楼梦》研究增添了新的内容,开拓了新的途径,对红学研究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这里拟对台湾资深作家墨人先生的红学著述作一些介绍。 墨人即张万熙先生,他是台湾著名作家,出版小说、散文集、诗集多种。他又是一位古典文学研究家,以《红楼梦》而言,就有著述数种。早在三十多年前, 1966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即出版过他的《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书。此外,他曾经多次讲述《红楼梦》。1993年4月,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了他的新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其中除1966年写的《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以外,还收了他另外三篇文章:《论曹雪芹思想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关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这三篇文章没有注明撰写、发表的日期,但《论曹雪芹思想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文中,有他评介“台北红学会议”的内容。我们知道,“台北红学会议”是1980年8月召开的,因此我们可以肯定这三篇文章均是他60年代《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以后所作。我们这里的引文,用的是新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此外,墨人还在湖南出版社出版有《张本红楼梦》,署“曹雪芹原著,墨人修订批注”, 1995年12月出版。该书卷首收有上面提到的《论曹雪芹思想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仍未注明写作或发表年月),并撰写有起稿于1974年、定稿于1982年的该书的《序》,其中谈到了他修订批注《红楼梦》的情况和他对曹雪芹及其《红楼梦》的见解和评论。墨人生于1920年,古稀之年曾有40天的大陆文学之旅,这期间曾与上海作家、诗人、红学家座谈,畅谈中国古典文学和《红楼梦》。笔者在座,得闻其言。① 墨人的红学观点和见解,比较集中地反映在他的《论曹雪芹思想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等三篇文章里。墨人对《红楼梦》的评价极高,在《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文中,他说:“《金瓶梅》、《红楼梦》都是了不起的文学创作,但是从纯文学艺术观点来看,《红楼梦》更是一部空前的文学巨著。”在《关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文中,他又说:“《红楼梦》实在是一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学宝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固然都是了不起的大部头著作,但以纯文学的眼光来看,《红楼梦》应居第一。”(着重点引者所加,下同。) 墨人对于这部“空前的文学巨著”以及对于这部巨著的研究,有哪些重要的见解和评论呢?归纳起来,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关于《红楼梦》研究的看法和主张。这主要反映在《论曹雪芹思想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文的《引言》和《结语》里面。他认为,民国以来,研究《红楼梦》的人很多,但是多偏于考据,所谓“红学专家”多是“红楼梦考据家”。墨人对于《红楼梦》研究多偏于考据的情况,颇有异议。他谈到了1980年先后召开的威斯康辛红学会议和台北红学会议,并发表评论说: 台北的红学会议,无异是威斯康辛红学会议的再版,台北红学会议的意见,可以说是近几十年来红学考据专家的心血结晶。但综观其数日讨论的结果,在考证方面,并没有突破胡适考据的成果。胡适考据红楼梦提出了两个答案,一是版本,二是曹雪芹的家世。台北红学会议有的地方还开了倒车,如红学考据专家潘重规先生就说过这样的话:“假如(豫适按:未知是否‘例如’的误排)《红楼梦》的作者(我说‘红楼梦的作者’,各位先生都知道至今我还不大能清楚确定《红楼梦》的伟大作者是谁)……。”这不但在考据方面没有突破,如以胡适先生的成果来看,在这方面反而倒退了。② 墨人认为李田意有关红学研究的一番话“极具卓见,很有建设性,值得红学考据家深思”。李田意在台北红学会议上发表了两点意见,其一是,“关于理论方面,我有一点建议,因为《红楼梦》这东西很麻烦的,我想来想去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红学’。你讲一些东西,别人的意见不同就要打架,所以我建议:过去的《红楼梦》打的架太多了,打得也很久啦,浪费了很多笔墨,而且弄得很不欢,于事又无补,我觉得今后我们大家不要再犯这个错误。”其二是,“关于《红楼梦》前八十回、后四十回的问题,也辩论得一塌糊涂。我觉得有人说高鹗续后四十回,有人不赞成,但现在我们看《红楼梦》是一百二十回的本子,后四十回好也好,不好也好,没有关系,但是我们现在有的就是这个东西,如果要建立文学理论就得靠这一百二十回。”墨人特别认同李田意关于不要过分强调考证《红楼梦》版本和作者家世的意见,说他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所以1966年出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的《前言》中,就曾经说过:“但红楼梦作者是谁?我认为没有太大的关系,曹雪芹也好,高鹗也好,甚至张三李四都行,而最重要的是《红楼梦》是一部空前杰作这一事实。从创作观点来讲, 考证《红楼梦》的版本以及作者的身世,远不如发掘《红楼梦》的写作技巧有益。”为什么这样说呢?墨人继续发挥60年代时这个说法,认为:“我们应该接受的是《红楼梦》这部文学遗产,而不是作者家族或出版家的继承人。”“要想真正读懂《红楼梦》,彻底了解《红楼梦》,全盘接受这部遗产,便不能舍本逐末,必须改弦更张,从作者的思想、文化传统和写作技巧两方面来下功夫”。 墨人在《论曹雪芹思想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的《结语》中,再次呼吁红学家对《红楼梦》的研究“最好还是回到文学本身上来”。他说: 《红楼梦》这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值得我们研究。但是考据方面的研究,可以打住。除非把曹雪芹从地下挖起来,让他死而复生,否则笔墨官司还会打下去。这实在是一种“浪费”,而且“于事又无补”。我们的聪明才智之士,如果还有时间精力,最好还是回到文学本身上来,从文学本身着手研究,会更有价值。如果学者、作家能共同研究,那就更好。因为研究和创作不同,创作是不能分工的,研究却可以合作。③ 二,关于曹雪芹的思想渊源。墨人认为,要了解一部文学作品,就必须了解其作者的思想渊源,而作者的思想渊源又与文化传统密不可分。“偏偏我们又是一个历史文化悠久的民族,《红楼梦》的作者又非泛泛之辈,作品植根甚深,对中国文化源头不太清楚,便无从着手。”所以,他主张要结合中国文化的源头和传统,探索曹雪芹的思想渊源和层次。在这方面,他在《论曹雪芹思想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文中,跟余英时《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进行了讨论。墨人认为,余英时此文,“是我能看到的唯一的谈到曹雪芹思想的文章,是与文学本身有关的作品”。他与余英时的看法有同有异,说:“余先生说曹雪芹的思想渊源于庄子和阮籍、嵇康等人是很正确的。但曹雪芹是反整个的文化传统,还是反人文主义的流弊?这点则有澄清的必要,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不能中途割断,更不能以偏概全。” 墨人认为,要认识中国文化的真面目就必须上溯中国文化的源头。中国文化的源头何在?在六经之首的《易经》。他说:“《易经》之所以列为六经之首,除了按时代产生的先后次序之外,最主要的是它是统合中国文化的根本。特别具有这种统合功能的,六经之内的是《易经》,六经之外的是《道德经》。”墨人根据庄子《在宥》篇有关黄帝问道于成子的记述,概括为是一种“宇宙为心人为本”的思想;并说:“黄帝是早于老子的道家,广成子又是早于黄帝一千多年的道家。至于庄子,那更是道家的晚辈了。”那么,曹雪芹的思想渊源是怎样的呢?墨人说: 曹雪芹服膺于道家,上不过老庄,但他对老子的宇宙本体论、相对论、天地人的统合关系,道家的修持理论(贾敬炼丹修道属旁门左道),所知有限。南华经虽多文采,但不如道德经言简意赅;而阮籍、嵇康等人,并不是真正的道家,他们不过是对汉以后偏重人文主义所产生的流弊的反抗分子而已。真正的道家是既通天文地理又通人文。而且具有天地人三者之统合知识能力的大学问家。 墨人认为,“曹雪芹的道家思想止于人文主义的诠释,和受阮籍、嵇康等人反抗人文主义的流弊而产生的遁世思想的影响,是属于道家出世派的思想,他对中国天地人三合一的统合文化的了解,还没有突破人文主义的瓶颈。”“《红楼梦》是属于道家出世派思想的作品。” 那么,曹雪芹是不是反传统呢?墨人认为不是。主要理由有两点。第一,“中国文化是天地人三合一的统合文化,不囿于人文主义,而且涵盖了人文主义。真正反中国传统文化,破坏中国固有文化的完整的是董仲舒之流,不是曹雪芹。曹雪芹接受了中国文化传统,可惜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还不十分透彻,还不明白中国传统文化的统合功能。”第二,“曹雪芹和阮籍、嵇康他们一样,反的是以偏概全的人文主义的流弊,不是天地人三合一的中国传统文化。”墨人接着还批评了胡适等人“全盘西化”的主张,并分析其原因,说:“近代知识分子胡适等人也是反对这种以偏概全的‘传统’,他们要求全盘西化,也是不了解中国固有文化的统合功能,中国文化真正精华的一面,因而功过参半,甚至得少失多,倒是曹雪芹替我们留下了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墨人强调指出:“如果以为反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学作品才有价值,那是太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是幼稚而且危险的论调。曹雪芹如果不是比别人多了解一些中国固有文化,他绝对写不出《红楼梦》来。” 三,关于《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墨人认为,长篇小说如果没有深厚的思想基础必然流于浅薄,擅长创作而少学问的作者,其作品必流于浅薄;徒有学问而拙于创作的作者,其作品必流于教条、概念化。但曹雪芹却不然。他有学问,更长于创作,因此他能把思想观念十分自然地融化到作品里去,而使读者不知不觉,甚至读了多少遍还抓不住他的主题,而它的境界则因读者的年龄、学养、人生阅历随之提升。少男少女读《红楼梦》,会把它当作纯粹的爱情小说;中年人读它可能与作者同声一哭;饱经世故的老年人读它,可能欲哭无泪。”(《论曹雪芹思想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 墨人肯定“《红楼梦》是一部有思想深度的小说”,而写作技巧恰又是“出神入化”;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不以离奇古怪故事取胜,而从日常生活细节着手,表现了深刻无比的人性,表现了空灵洒脱的人生境界,哲学思想,这就是曹雪芹的不可及之处,《红楼梦》的伟大之处”。或许由于《红楼梦》很有思想深度,又由于曹雪芹写作技巧的出神入化和善于使用“障眼法”,所以许多读者都不容易抓住《红楼梦》的主题。那么,《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呢?墨人提出,这就要注意《红楼梦》里的三件大事,并从这三件大事去把握《红楼梦》的主题思想。《红楼梦》有哪三件大事?墨人说: 一是反对科举、干禄。八十二回宝玉对黛玉就说过这样的话:“还提什么念书?我最讨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扯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这是曹雪芹反对科举、干禄的明证。 二是反对父母之命,没有爱情的婚姻。宝玉在神智不清,在贾母、凤姐的摆布之下,和宝钗结婚,等他知道大错已经铸成后,最后一走了之,也是作者的抗议。 三是荣华富贵过眼烟云。贾府盛极而衰,家破人亡,是最具体的说明。(同上)他认为,《红楼梦》里面的“以上三件大事与主题决不可分”。④至于《红楼梦》之所以有这样的结局,自然和曹雪芹的哲学思想有关。“他的思想渊源于老庄,又深受庄子、阮籍、嵇康等人的影响,所以《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走的是道家出世派的路子。”他说《红楼梦》开头编造了一个道家神话,宝玉出家后被封为“文妙真人”,这更是道家出世派的称号。“书中虽然也谈儒学,也谈佛理,但那只是衬托”。 四,关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墨人作为一位中国作家,对于文学观念重外轻中的倾向很有意见。他在《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书的《前言》中就说:“民国以来,进入新文学时代,诗废平仄,小说都鄙薄章回。几乎全盘西化,甚至月亮是外国的圆,对于自己的宝藏,则不屑一顾。”同时又称赞《红楼梦》经过两百年来时间浪潮的冲击,“不但没有湮没,反而光芒四射,是举世公认的一部杰作”。他自述道:“我生于‘五四’运动次年,新文学对我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自己涂鸦也已二三十年,所读过的中外小说名著,没有一本像《红楼梦》这样令我倾倒。”从少年、青年到中年,每读多有新的滋味,“多读一遍多有一点进益,百读不厌的只有这一本书”。 墨人《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书,除《前言》、《结论》外,共分85节,大致而言,是沿着《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目及后四十回故事的先后,依序评析《红楼梦》的写作技巧,全书大约十余万言。后来他在《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中,对《红楼梦》的写作技巧,归纳为《红楼梦》的布局结构,《红楼梦》的故事描写,《红楼梦》的语言运用与人物描写创造三方面提要作了评述。 关于《红楼梦》的布局结构。墨人说: 《红楼梦》在大结构方面可以说天衣无缝。曹雪芹先是故弄玄虚,利用女娲氏炼石补天的神话,以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编出整个故事,而又以甄士隐、贾雨村两个人物,穿针引线,故事由他们两人身上展开,也由他们两人归结,出自青埂峰下的顽石,仍旧归于青埂峰下,前后呼应,丝丝入扣,毫无破绽。而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更关系整个《红楼梦》的结构,在这一回里,我们不难看出曹雪芹的腹稿。(《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 他举例说,宝玉看册子时,先看见首页画册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认为这分明是写晴雯,晴雯生得漂亮,聪明灵巧,嘴不饶人,性情类似黛玉,她被冤枉,病中被逐出大观园,她的死使宝玉十分伤心,所以有78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89回有“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这都是曹雪芹的预先布局”。宝玉再接着看另一画页和“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可叹公子无缘”。认为这分明是写花袭人,袭人和晴雯均是宝玉贴身丫头,袭人与宝玉关系尤其密切,两人曾初试云雨,关系更非别人可比。而在《红楼梦》故事里,“宝玉出家后,她却嫁给戏子蒋玉函,作者早在第五回就有安排,故首尾呼应,十分明白”。至于贾宝玉所听到和看到的那支红楼梦曲《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墨人认为,“这又分明是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和结局。这首《终身误》也是支撑《红楼梦》的骨干,是曹雪芹的腹稿”。 正是由于《红楼梦》这种布局结构天衣无缝的情况,使墨人不苟同胡适关于高鹗续书之说。墨人认为高鹗只是“辑补”而非“续写”,他说: 胡适不相信程伟元在“红楼梦引言”和其排印一百二十回目及后四十回本序里所说的《红楼梦》有一百二十回目及后四十回本的搜集经过与“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钞成全部……”的话,而认为后四十回是高鹗续写的,这一点我不敢苟同,我认为高鹗只是“辑补”而非“续写”,因为凡是从事小说创作的作家都知道,小说必须个别作业,不能假手他人,更不能集体创作。即使故事可续,风格绝难一致,何况曹雪芹在第五回里就将《红楼梦》的结局安排好了,而后四十回又没有与前八十回格格不入的毛病,所以续写之说很难令人相信。(同上) 关于《红楼梦》的故事描写。墨人分析了小说读者多半只看故事,“以为小说就是故事,故事就是小说”,以为故事惊天动地、离奇古怪就是好小说的错觉;又批评了一般小说作者也多半在故事方面争奇斗胜,而“不在生活体验和文字修养、学问方面多下功夫”的舍本逐末的缺点。他说: 《红楼梦》的故事是否惊天动地、离奇古怪呢?一点也不。《红楼梦》虽然写的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故事,但曹雪芹是从日常生活着手,一点也不离奇古怪、惊天动地。写惊天动地离奇古怪的故事容易,写平易近人的日常琐事却很难。侦探小说、武侠小说、色情小说,都是以离奇古怪的故事诱人,读者很多,但是研究文学的人有谁承认它是文学作品?为什么不承认?因为文学作品的基本要求是人性的探索,人性的表现,而不是故事本身。所以曹雪芹虽然写的是日常生活细节,但是他透过了中国贵族生活的各种层面,发掘了各阶层人性,表现了各阶层人性。(同上) 墨人很称赞曹雪芹善于从日常生活琐事中制造冲突,“如林黛玉进贾府后,薛宝钗跟踪而至,故事便一步步展开,冲突也接踵而起”;特别称赞曹雪芹善于从日常生活细节着手,“表现了深刻无比的人性,表现了空灵洒脱的人生境界,哲学思想”,认为这正是“曹雪芹的不可及之处,《红楼梦》的伟大之处”。 关于《红楼梦》的语言运用与人物描写创造。墨人举出《红楼梦》里不少人物的话,如贾母对黛玉介绍王熙凤时所说的,“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的话;贾母安慰凤姐时所说的“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段话;贾母教训贾琏时所说的“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份守己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那段话;王熙凤料理秦可卿丧事,处罚迟到的下人时所说的“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那段话;王熙凤取笑宝玉、黛玉昨天争吵今和好时所说的“有这会子拉着手儿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似的呢?”那些话;以及她向贾母报告宝玉黛玉两个人在互相赔不是,“倒像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和呢?”那段话;黛玉针对宝钗的冷香丸对宝玉所说的,“难道我有什么罗汉真人的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弟弟养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俗香罢了”那段话;晴雯奚落小红时所说的,“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她兴头的这个样”那段话,等等。墨人用这些生动的语言的例子来说明《红楼梦》的语言运用是怎样的成功,怎样地有助于人物描写创造。 墨人赞叹曹雪芹在语言运用和人物描写创造方面的“独步古今”。他说: 《红楼梦》为什么这样成功?《红楼梦》怎样奠定它不朽的文学价值?我的看法是《红楼梦》的成功得力于人物,人物的成功又得力于语言的运用,在语言运用和人物描写创造方面,曹雪芹独步古今。《红楼梦》没有半生不熟、不中不西的语言,充分发挥了中国语言的优点,简直妙到毫巅。由于他善于运用语言,所以《红楼梦》里的人物,个个活龙活现。每个人物说话的口气都不相同,所以才产生了人物之间彼此的差异,而不是千篇一律。在曹雪芹的笔下没有相同的人物,……曹雪芹之所以能刻画出这么多不同的人物,除了形象、心理、性格的描写之外,主要是在于语言的运用。(《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 以上,我们介绍了墨人有关《红楼梦》的观点和评论,不但内容很丰富,而且对于《红楼梦》作者的思想,对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乃至对于《红楼梦》研究的历史、现状和红学研究的主要方向,墨人都提出了他的看法,有不少是独到的见解。当然,对《红楼梦》的研究,意见无法全同。例如关于考证方面,近几十年来是否突破了胡适考据的成果?“如以胡适先生的成果来看,在这方面反而倒退了”,这个看法在红学界必然有赞成也有反对。又如,关于“书中虽然也谈儒学,也谈佛理,但那只是衬托”的说法,以及侦探小说、武侠小说“有谁承认它是文学作品”的问题,也会有不同的见解。又如关于贾宝玉的哲学思想,连同他最后出家的指导思想的分析,在60年代写的《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书中,其第84节中曾说“贾宝玉是在儒释道三家思想中打滚而且有所得的人”,在《结论》中进一步说:“儒释道三家思想,始终在书中纠缠,这是《红楼梦》的思想中心,宝玉出家,追随一僧一道,自然是释道思想抬头,九九归一,四大皆空。”可是,在后来《关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文中,虽然也说“《红楼梦》里有儒释道三家思想的纠缠”,但却断言“贾宝玉的离家出走是道家思想的胜利”,“贾宝玉走的是道家出世派这条路,这也是曹雪芹的基本思想”。从墨人的语气看,似乎确认后者更为明白透彻。但是,墨人前后两种说法,究竟何者较佳,这些问题仍可斟酌。④当然,这些学术问题的见解不一,无损于墨人作为一位红学家,从60年代起就深入研究《红楼梦》,对《红楼梦》的研究、评论,作出了他重要的贡献。 注: ①1992年台湾文史哲出版社出版有墨人的《大陆文学之旅》一书,详叙他在大陆各地40日文学之旅的过程和观感。其《自序》谈及他和大陆作家对中华文化、中国文学的看法和展望的共识,谈及反对盲目崇洋媚外、保持中华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谈及他在大陆所得到的一片真情,颇多感人之言。 ②《红楼梦的写作技巧》, 1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又,墨人在《论曹雪芹思想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文的《引言》中说,就威斯康辛红学会议和台北红学会议两会而言,“大致说来,对《红楼梦》考据下过功夫的专家,大多都参加了。而出席台北红学会议的专家,十之七八也是出席过威斯康辛红学会议的人马。”据查, 1980年8月,由《联合报》邀集的台北红学会议,参加的十位红学家是:白先勇、余英时、宋淇、李田意、周策纵、夏志清、高阳、赵冈、潘重规、蒲安迪。 ③墨人在《关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文中,在谈到《红楼梦》主题时,内容对此语而言有所扩大。他说:《红楼梦》“一是反对科举、干禄;二是反对父母之命,没有爱情的婚姻;三是暗示荣华富贵过眼烟云。这三件事以及贯彻全书的重视性灵与自由意志与主题决不可分的。”并说:“《红楼梦》里有儒释道三家思想的纠缠,贾宝玉的离家出走是道家思想的胜利。”(参新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26页) ④墨人对《红楼梦》的钻研甚深,但在个别问题上疏于检核,如他有关《红楼梦》的篇幅的说法有失于夸大。在《红楼梦的写作技巧》的《前言》中有《红楼梦》一书“上百万字”之语,后来在《谈〈红楼梦的写作技巧〉》一文的《绪论》中又说《红楼梦》“是一百多万字的巨著”,再后来在《大陆文学之旅》附录《墨人创作年表》中,记述1985年底完成长篇小说《红尘》,“共一百二十万字,超出《红楼梦》十余万字。”三说不同,但均不确。《红楼梦》全书究竟多少万字?我没有算过。据陈大康《从数理语言学看后四十回的作者》(载《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一辑)的统计,“《红楼梦》全书共有729604字, 105994句,”原注:“回目录与各回首标题不计在内”。录此备考。 原载:《天津师大学报》1999年第2期 原载:《天津师大学报》1999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