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了解一小说之真价值,首当考其思想之所在,次则察其寄托此思想之情节,又次则究其所以阐发此情节之技巧焉。 夫小说所以描写人生者也。作者于动笔之先,其对于人生必具一种观念,此观念蕴蓄于其脑海之中,吾人名之为思想。及其下笔也,无往而不欲阐发其思想。特其阐发之法,异乎说理之文耳,不作明白之说明,不作直截之教喻,或寓托于人物之性格,或表现于人物之际遇,俾唤起读者之感情焉。夫是则思想者乃一小说之基础,其不可不察也明矣。 《红楼梦》 之思想唯何? 世之浅见薄识者流,每见《红楼梦》 一仔备述儿女情浓之盛.误解《红楼梦》除言情而外,别无思想。呜呼,《 红楼梦》 岂徒言情而已哉!又有主观太深之辈,惑于成见,用穿凿附会之眼光,妄称《红楼梦》 中蕴藏民族主义之思想甚挚。亦未能道《红楼梦》真正思想者也。然则《 红楼梦》 之思想,固不难窥见。第一回中有云: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到那街心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拓,麻鞋鹑衣.口中念着几句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身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 ”那道人说道:“你果听见‘好了’两字,还算你聪明呢。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找这歌,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夙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 注言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请解!”士隐乃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纷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堆白骨,今宵红峭帐里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瞬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红楼梦》 之思想,尽在此“好”“了”两字之中。吾人荀细按书中,则此一百二十回之《红楼梦》无一语非“好”“了”两字之诊释。自人生之现象观之,则曰“好”,自其真相言之则曰“了”, “了”者,无常也,“笏满床”则“好”矣,乃有“陋室空堂”之口。再自其解脱之道言之.亦曰“了”, “了”者,清静寂灭也,如能以世间一切“好”忘得“了” ,便可领略神仙之好。故《 好了歌》中之“了”字作两种解释,吾人不可不察者也。请再详析言之。 《红楼梦》 中备述荣、宁二府之荣华,而终则烟消火灭,宝、黛情浓,终则生离死别,大观园中无数女子,莫不流离颠沛,身委尘上为其终局。一切皆始则“好”终则“了”,故曰《红楼梦》者描写自“好”至“了”之人生真相者也。盖《 红楼梦》 作者观察人生之结果,觉世间森罗万象之种种事物,皆流转变化,无常住不变者。不论“功名”也,“金银”也,“娇妻”也,“儿孙”也… … 俱属虚幻。沧桑变易,聚散无定,盛衰不常。少者转瞬便成老人,生者转瞬即变枯骨,梧桐惊秋而落叶,家燕来寒而已西。“歌舞之场”变为“衰草枯杨”, “红消帐里之鸳鸯”即“黄土陇中白骨”之变相……一切现象,皆非“有的”实现,乃“空的”幻影,人生正如一场春梦,终有梦醒之日,又如一幕戏剧,必有曲终人散之时,故曰:“世上万般,好便是了”,好为了因,了乃好必然之果也。书以“梦”名,且书中屡用“梦”“幻”“虚”“空”“假”等字,开端即云:“曾历过一番幻梦,”皆所以明人生之无常与虚幻者也。 人生既流变无常,刹那生灭。而世人之对于事物恒有欲其圆满之欲望,且恒具执著之心,盖莫不愿花能好,月能圆.既好既圆矣,尤愿其能常好常圆焉。故人类之欲望与事物之真相,在在不相吻合。有时虽能得暂时之满足,以其不能常住也,暂时之满足转成失望之开端,有时并暂时之满足亦不能得之,于是人生于世,在在感到失望,在在感觉苦痛矣。老、病、死,固属最显著之三大失望, 三大苦痛,此外更有爱别离苦,怨僧会苦,求不得苦等… … 人类便成苦聚,世界便是苦海,无往而非苦恼也。故人生固如春梦,乃恶梦也,人生固如戏剧,乃悲剧也。《红楼梦》,既表现此虚幻之人生,更进一步之苦痛。吾人证以书中人物际遇,便可了然,盖无一人不浮沉于苦海之中者。书中缘起有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又如太虚幻境中所有各司,曰“结怨”,曰“朝啼”,曰“暮哭”, ,曰“秋感”,曰“春悲”。又曰“万艳同杯”(万艳同悲也)。又曰“千红一窟”(千红一哭也)。皆为此苦字立说者也。 人生固属虚空而悲苦,而《 红楼梦》 作者于世间森罗万象之事事物物中,尤致力于恋爱无常及悲苦之描写焉。盖恋爱是人生之方面,而如最普遍最寻常最能博得读者同情之方面也,故《红楼梦》遂以宝玉之恋爱故事为主,而其余人生各方面之无常遂成其宾。作者之目的,因为表现其整个之人生观,而欲借此使读者能知其一而反其三焉。 《红楼梦》 作者,对于恋爱之无常苦痛,亦有以象征之笔作明白之教喻者。如第五回中有云: … … 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去,……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然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棘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面追来说道:“休向前,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揖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今偶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临嘀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 … 迷津者,恋爱之深渊也,夜叉海鬼者,恋爱之对象也。吾人所津津乐道之柔情缝络也,软语温存也,苟一细想,其结果则何异于自陷荆棘之中,行于虎狼之群耶?恋爱正如其余一切之人生现象,莫不以苦痛为其终局,所谓如花似玉者,总不过夜叉海鬼之流耳。又如第一百十六回宝玉二次游太虚,见鸳鸯、晴雯、黛玉、凤姐、可卿诸人,呼之“亲姐姐,好妹妹”,非特众皆不之应,且“忽见那一群女子,都变成鬼怪形像,也来追扑!”更申明前义。 第一百二十回中,作者从假士隐口中,作此议论之:… … 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攀。凡是情丝缠绵的,那结果便不可闷了!不可间者何?曰苦痛而已矣 综上所言,则《红楼梦》作者对于人生之观念,与佛家“苦谛”之说相似,谛者审谛不虚也,苦谛者,苦乃人生审谛不虚之真相也。《红楼梦》解人生之真相既明,吾人当进一步再究其言此真相之原因焉。 《红楼梦》之作者,笃信命运之说。以为天地间一切事物,其盈虚消长,兴衰际遇,皆有一定之趋势。盖盈者必虚,兴者必衰,月圆而缺,花好而谢,乃最显著之现象也。书中第十三回有之:秦氏道:“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前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 盛筵必散,乃天下之公理,无可例其外者。此公理既如斯之整齐划一也,俨然若有人为之主宰者,此主宰者,吾人无以名之,名之曰命运。《红楼梦》曲中有之:“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数,即命运,命运乃应有之自然现象也。 吾人之生,一举一动,无往不受此命运之支配,若傀儡然,不由自主.悉以命运之意志而定,而命运之意志,乃胸有成竹,而非偶然。吾人谓事物之无常,而自命运观之,正其有常也。故第五回中又云:“分离聚合皆前定。”且《红楼梦》之设警幻仙姑岂徒然哉?盖即命运之象征也。警幻“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正副金钗一生之际遏,莫不全在掌握之中,且注定于其“册子”之中矣。 人生既苦痛而无常也.然亦有解脱之道乎? 《红楼梦》 之作者以为命运之支配固无可逃避,而苦痛则有免避之可能。免避苦痛之法,曰“了”,即佛家之涅磐是已。涅磐者,清静寂灭也,即废灭一切妄想,欲望,执着。如是则一切苦恼皆断根株.心如枯木寒灰,并木而化为烟,灰化为尘,烟散尘飞,一切皆无形踪,则苦恼无所附着。盖人事既属无常,而一切有命运为之前定,则吾人之妄念欲生执着,皆是徒然,特自苦而已,故不若以此寂灭之手段,斯得解脱之道而免沉沦之苦也。 书中昭示此义之处甚多.如前引宝玉游太虚幻境一段,即云:“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者,即言凡心如枯木死灰,不生妄想,方可渡此迷津也。又如《红楼梦曲》中之: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苟不看破而遁入空门,则必枉送性命矣。观妙玉之“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斯所以“终掉陷波中”也。 且书中人物如宝玉、惜春、柳湘莲,甄士隐等皆以出世为人生之指归。此皆作者所昭示吾人解脱之道也。 《红楼梦》之思想,留如上述。善哉王国维先生之言曰: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抵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我。(《静庵文集· 红楼梦评论》〕 又曰: 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苦哉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不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将求之于美术。独《红楼梦》者。同时与我人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同上)然后世之读《红楼梦》者,往往不能明《红楼梦》 真真思想之所在,而惑于表面之爱恋描写,其自堕于魔障也宜矣。《红楼梦》 之作固已于书中昭示我人了解《 红楼梦》 之方法矣。如第十二回,特书贾天祥以正照“风月宝鉴”而死,盖“风月宝鉴”即《红楼梦》之象征也,吾人读《红楼梦》 .苟不注意其背面所蕴蓄之思想,则其愚一如贾天祥矣。 原载:上海《光华大学半月刊》 二卷三期,1933 年11 月10 日 原载:上海《光华大学半月刊》二卷三期,1933年11月1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