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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寓谐于庄”的创作风格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宋子俊 参加讨论

    如同中国古典戏剧中常常包含有喜剧因素一样,《红楼梦》这部敷演人间悲剧的伟大“人情”小说,其中亦不乏风趣幽默之笔,读之令人深感作者才力的博大雄肆,笔墨的纵横捭阖及其性格的亦庄亦谐。《红楼梦》这种寓谐于庄的风格是如何形成的?有何审美意义?这是一个值得探讨而又论者甚少的话题。据笔者考察,此书“寓庄于谐”的创作风格体现在众多方面,主要是:
    一、情节发展中的喜剧构思
    纵览全书,曹雪芹在对贾府由盛而衰的整体构思和情节推进中,有意安排了盛时寓“喜”(喜剧因素)及衰时亦寓“喜”(喜剧因素)的创作思路,也就是说,作者在构思时,即以寓谐于庄作为小说的创作基调和基本风格,而在具体的描写中,亦使其贯穿于全书。这里略举几例,以作说明:如《红楼梦》第一回中,写了一位疯狂落拓的跛足道人口中所吟之《好了歌》及甄士隐对《好了歌》的解说,仔细体味,其中内容不只是对人间众生所追慕的功名、富贵、娇妻、孝子等人生理想的一般否定,而是蕴含着一位智者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之后的自我反省,明显地表现出对芸芸众生人生追求的讽刺和嘲弄。此可谓这部小说首出诙谐之笔。
    再如第十七回,写“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正是贾府建园迎亲之盛时。小说写贾政令宝玉跟随一同游园,以试其才情,而宝玉亦借此机会略展才华。每到一处,其见识题咏皆高于贾政和众清客远甚,然却屡遭贾政训斥,而宝玉又不能不唯唯诺诺,俯首听命。读这些情节,一幅封建时代严父训子的图景则历历在目,而宝玉的那副聪明相、无奈相、可怜相亦如在眼前,观之不由人想起离开他父亲时那种为所欲为的“混世魔王”情状。相形之下,令人感到既可悲又可笑。当然,这是一种“含泪的微笑”。微笑之余,使人感受到那个时代封建礼教对青年一代个性的压抑,进而憎恨封建制度和封建压迫,此可谓寓教于乐。
    《红楼梦》中写“盛”时的喜剧场面情节还有许多。如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上众人边吃边笑一段;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刘姥姥戴花出洋相和自嘲“食量大如牛”逗众人取乐一段;第五十回元宵节家宴上击鼓传梅贾母讲笑话一段;第五十四回芦雪亭众姐妹联诗,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一段,等等。
    不少论者认为,《红楼梦》第五十四回以后,写贾府渐趋衰落,正如鲁迅所言:“颓运方至,变故渐多”,“悲凉之雾,满布华林”①。笔者亦有同感。但我们同时又看到,即使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仍间有诙谐之笔墨,从中见出悲中寓喜,“冷”中含“热”之景。例如,第六十三回写宝玉生曰与姐妹丫鬟掣签饮酒说笑一段;第六十五回贾琏贴身小厮兴儿向尤二姐演说黛玉、宝钗一段;第六十三回写宝玉因怕第二日贾政问课,连夜温书,手忙脚乱,一丫头不堪熬夜,坐着打盹,头撞墙壁,还以为是晴雯打她,引的众人发笑一段;第七十四回写凤姐奉王夫人之命带一干人抄捡大观园。来到探春住处,王善保家的不知高低,“越众上前”,动手动脚,拉起探春的衣襟,取笑探春,反挨三小姐一巴掌和一顿臭骂,凤姐在一边反倒幸灾乐祸的一段;又查到迎春处,查出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司棋原来与其表兄潘又安有私情,小说写王善保家的又气又臊,“只恨无地缝可钻”,无处煞气,“只好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这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孙女儿”,此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读来真是好笑!再如第七十五回,写贾母率家人中秋赏月,玩击鼓传花,请贾政讲笑话,没料到一向清肃的贾政说了一个丈夫怕老婆的故事,贾赦则说了一个天下父母多偏心的故事。仔细体味,笑话中亦大有意趣。又如第八十回,写宝玉跟贾母到天齐庙还愿,宝玉问道士王一帖有无“贴女人的妒病的方子”。王一帖胡诌有“疗妒汤”一段描写,等等。
    上述这些带有喜剧色彩的描写,足以看出曹雪芹在小说整体构思及情节安排上的特点,即亦庄亦谐,寓谐于庄,使整个故事柳暗花明,摇曳多姿,意趣横生,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美感作用。
    二、人物性格中的喜剧因素
    《红楼梦》的寓谐于庄的风格还表现在众多人物身上。其中虽无像《西游记》中八戒、悟空那样喜剧色彩十分浓厚的艺术形象,但却写出了众多人物性格中所蕴含的喜剧因素。例如:贾宝玉。这个曹雪芹花笔墨最多、精心刻画的中心人物,笔者虽不敢断言他是一个封建叛逆,但至少是一位具有一定叛逆精神、言行与常礼不合、新旧思想混杂的“怪胎”。小说用两首《西江月》词为其“画像”,可谓恰切。这两段文字,历来被不少论者看作是以“明褒暗贬,寓褒于贬”的笔法,刻画贾宝玉的叛逆性格及基本形象。对此,笔者不敢苟同。窃以为是曹雪芹中年写作《石头记》时,对自己早年不通世事,不听父师家人劝告,由性所为,一事无成“形状”的真实写照。其中含有明显的自责和自嘲意味,不能看作是作者对宝玉叛逆性格的肯定或褒扬②。词中的有些句子亦可谓是寓谐于庄,亦庄亦谐。例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之句即是。在对宝玉事迹的具体描写中,亦不乏谐趣。例如小说第二回,写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谈及宝玉七、八岁时,即出语惊人,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见丫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接着谈及甄宝玉,亦一如贾宝玉之为人,说其逢挨打吃疼不过时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竟觉得疼得好些,“得了秘法”,疼痛之极,便乱叫姐妹起来。贾、甄二宝玉的这些奇谈怪论,一方面表现了他们(实是贾宝玉一人)的“情痴”“情种”性格,另方面也给这个人物形象抹上了一层喜剧色彩。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以宝玉“情痴”、“情种”的性格特征为依据,挖掘其性格中的喜剧因素,并作了多处描写。例如,第三十回写宝玉与金钏逗乐,见王夫人醒了。一溜烟跑进大观园,看见一女孩子蹲在地上画字,宝玉看得出神,仔细揣摩,方知画的是个“蔷”字。那女孩子一连画了几十个“蔷”字,宝玉也看得“痴”了。心想:“……看她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此时,忽然天上飒飒地落下一阵雨来。宝玉忙喊那女孩子“身上都湿了”,倒把那女孩子吓了一跳。经那女孩子一提醒,宝玉才觉浑身冰凉,低头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心里却还记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这段描写正所谓“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两牍”③,一笔同时写出了宝玉、芳官两人的“痴”相,尤其是宝玉,自己身上被雨淋湿却不觉知,反牵挂那女孩子淋了雨。读之颇感滑稽可笑,而正是通过这些文字,活画出宝玉的“疯傻”之态和怜香惜玉之情。
    再如,第十九回东府那边请看戏,众人都在高乐,独宝玉无心“热闹”,想起一小书房内曾挂着一美人图,想那美人也是寂寞的,便要去“望慰”她一回。没料那美人不曾活,竟是茗烟按着一女孩子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小说写:“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宝玉见那女孩子又羞又怕,跺脚道:“还不快跑!”一句话提醒了那丫头,刚跑出不远,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又问茗烟那丫头多大岁数,茗烟敷衍作答,宝玉道:“连她的岁数也不问问,别的越发不知了,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这段喜剧性情节,以传神之笔,通过语言描写极其生动地表现出宝玉之为人情性。令人哑然失笑。王熙凤。在曹雪芹笔下,凤姐是一个“蛇蝎胆、虎狼心、花柳姿、鸾凤仪、还有那百般的机灵”④,融多种性格特征于一体的重要人物。还有论者把她的性格概括为聪明、漂亮、能干、狠毒,并拿她与《三国演义》里面的曹操相比,并说:“《红楼梦》的读者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⑤这些分析和评论都是有道理的。这里我们还应着重谈谈这个人物形象身上的另一特征——幽默感。在《红楼梦》中,凤姐儿的机智风趣是出了名的。说得夸张点,她走到那里,就把笑声带到那里,那里缺了她,那里就显得寂寞冷清。因此,虽写许多人背后恨凤姐,骂凤姐,但一听到凤姐讲笑话,巴不得一齐赶来先听为快.而喜欢热闹开心的贾母更是离不开凤姐儿,这也许就是人们不见凤姐“想凤姐”的缘由吧。
    例如第三十八回,写贾母说她小时玩耍时不小心被木钉碰破了头,如今鬓角上还留下一个窝头。凤姐听了笑说:“可知老祖宗从小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了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福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寿万福盛满了倒高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第四十六回,写鸳鸯发誓不嫁人。贾母发怒说逼鸳鸯嫁给贾赦是算计她。众人相劝,贾母消了气,说自己老糊涂了,怨错丫人。又怨凤姐儿不提醒她。凤姐反说是老太太的“不是”,引起众人的好奇,问她怎么反是贾母的不是,凤姐说:“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贾母笑说,凤姐若要,就把鸳鸯带了去罢,给贾琏放在屋里。凤姐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又如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凤姐给大家讲一个“聋子放炮仗”的笑话等等。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王熙凤正是以她的聪明机智和风趣幽默博得了贾府主子、特别是贾母的喜爱。小说中关于她这方面的描写也给读者增添了不少愉悦和情趣。
    林黛玉。在《红楼梦》中,林黛玉是一个身世凄凉、多愁善感、最具悲剧色彩的薄命女。但在具体描写中,曹雪芹并未忘记发掘其性格中偶而闪现的幽默感,从而丰富了这个艺术形象。第十九回,写宝玉来到潇湘馆,见黛玉躺在床上歇午,也与黛玉对面躺下。闻见一股幽香,问黛玉,黛玉说:“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不解,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这才听出话中有因,是黛玉拿他和宝钗取笑,于是伸手去黛玉胁下挠痒,黛玉连忙求饶方才罢休。《红楼梦》中写黛玉与人玩笑,说话风趣还有多处,如第四十二回,几个姐妹商议惜春画大观园之事,黛玉笑道:“还是单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一起画在上头呢?”惜春回答,正为画人物发愁。黛玉又笑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说:“这个上头那里用的着草虫?”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又为画起名为“携蝗大嚼图”。这里显然是讽刺刘姥姥和板儿吃东西时的不雅之态,反映了林黛玉的贵族阶级意识,同时也刻画出了她善于“插科打诨”的性格,从而给这个薄命女的性格、命运,涂了悲中寓“喜”的一笔。类似的例子还有:第三十七回,众姐妹与宝玉商议起“诗社”,各人起雅号。探春说自己喜芭蕉,就称“蕉下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却笑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肉脯子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庄子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么?快做了肉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第四十九回,写天下了雪,众姐妹都穿了各色鹤氅斗篷。黛玉见了史湘云穿着,取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她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妆出个小骚达子样儿来”。再如第二十八回,黛玉见宝玉看着宝钗雪白的臂膀出神,戏谑宝玉是“呆雁”等。
    薛宝钗。在《红楼梦》中,宝钗被塑造成一个整肃庄重、历练老成的淑女形象。而作者也写她有时与姐妹的耍笑逗趣,与其平日表现迥然有别。例如在四十九回中的一段描写: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做诗,又不敢十分罗唆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极爱说话,那里禁得香菱又请教她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又添上你这个话口袋子,满口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王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痴痴颠颠,那里还象两个女儿家呢?”说得香菱和湘云都笑起来。
    比较典型的例子再如第三十回,写宝玉与黛玉恼了又好之后,二人被凤姐拉到贾母处,宝钗正也在。宝玉说话无意中把宝钗比作杨贵妃,说她“体胖怯热”。宝钗听了心中不自在,又见黛玉有得意之态.便借问她“听了两出什么戏”之机,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一时没听出话中的寓意,说明这是一出“负荆请罪”。宝钗又笑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叫‘负荆请罪’”。说得宝、黛二人羞红了脸。由此,可看出宝钗性格中的另一侧面——含蓄而又幽默及有时并不“守拙”。
    史湘云。在《红楼梦》中,湘云是最为率真、豪爽、可爱的贵族少女。曹雪芹写她的笔墨虽不及宝玉、黛玉、宝钗那样多,但同样刻画出了其栩栩如生的形象。她那富有喜剧性的言谈举止同样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例如第二十回,写宝玉正和黛玉说话,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当黛玉取笑她把“二”读成“爱”,赶围棋时又该闹“幺爱三”时,湘云反打趣说:“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说的众人一笑,她却转身跑了。把“二”说成“爱”,一口一个“爱哥哥”,读来真是好笑!作者写湘云“咬舌”的这一毛病,反使这个人物极富个性特征,娇音如闻,活泼泼地跃然纸上。再如第四十九回,写湘云与宝玉计议,向凤姐要了一块鹿肉,到园中烧吃。吃肉时,她还发表了一篇高论,说:“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讨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指作诗)。”后来众人联诗,果真是史湘云的最多,大家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其言谈行止带有喜剧意味的还有贾母(如第五十四回给众人讲孙行者撒尿给人吃,使人变得心巧嘴乖的故事等)、香菱(如第四十八回写她学诗着了魔,白天痴痴呆呆,想诗出神;夜晚嘟嘟哝哝,魂不守舍的情态等)和薛蟠(如第二十八回写宝玉、冯紫英等人喝酒行令,要以悲、愁、喜、乐四字说出“女儿”来。轮到薛蟠,他那句粗俗不堪的下流语和“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的“哼哼韵”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等)。就笔者所见,古典长篇小说中,喜剧风格最为鲜明的除《西游记》外,当属《红楼梦》。而前者是融幻想性与喜剧性为一炉的神魔小说,后者则是寓喜剧性于悲剧性的人情小说,众多人物形象性格中的喜剧因素是构成《红楼梦》喜剧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细节描写中的喜剧笔墨
    《红楼梦》中,曹雪芹除在立意构思和人物刻画方面赋于喜剧因素之外,还注意细节描写中运用带有喜剧意味的笔墨,大大增强了小说的逼真、生动、传神的艺术魅力。
    例如,第八回写宝钗生病,宝玉前来探望。宝钗要看宝玉佩带的通灵宝玉。宝钗看毕,又从先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的笑道:“我听了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这段文字中,一主一婢同看一块玉,宝钗是心领神会,内心喜悦;莺儿是目不识字,站在旁边听宝钗口中念念有词,只听出了通灵宝玉上的话与宝钗项圈上的话是“一对儿”。主仆二人一个明白一个半明白,明白者为掩饰自己的感情反怨半明白者“发呆”,读来真真有趣!同回中,再举一例:……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黛玉磕着瓜子,只管抿着嘴儿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她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这段细节描写把宝钗体贴关心反成话柄,宝玉浑厚顺从反被取笑,黛玉争风吃醋而声东击西,及雪雁无辜受责而莫名其妙一齐写了出来,想其情景,不能不使人在赞叹作者妙笔之余笑出声来。
    再如第十回,写王熙凤毒设相思局,骗约贾瑞在夹道中屋子里等候,贾瑞“锅里的蚂蚁一般”,只是左等不见人影,右闻也没响,……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魊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等那人刚至面前,便如饿虎扑食、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爹”“亲娘”地乱叫起来……贾瑞一见是贾蔷,直臊得无地可入,不知怎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脱,被贾蔷一把揪出。读这一段,人们一定会可恨凤姐的阴险狠毒,同时也为贾瑞的所言所行而发笑。
    又如第三十三回的一段描写: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捎信,偏生没个人来,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她,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古代小说理论中有“忙中写闲”之说,而这段文字更是急者愈急,缓者愈缓,正所谓“急中风遇着慢郎中”,读之令人捧腹!
    四、语言运用中的喜剧色彩
    《红楼梦》的语言,历来为人们所称道,认为它简洁、准确、传神、丰富而具有表现力。笔者认为,幽默诙谐也应是此书语言风格的一个重要方面。无论是叙述性和描写性语言或是人物对话,莫不如此。这一特点,在上述例子中均有所体现。这里则对作者运用对比映衬手法以取得喜剧效果列举数例专作说明。
    (一)俗与雅相映成趣。
    例如第九回,写宝玉去学堂前,遭到其父贾政一顿训斥。贾政又问跟宝玉上学的人是谁,李贵上前答应。贾政道:“你们成日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吓得李贵忙跪下,摘了帽子碰头,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堂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这段描写中最具有喜剧意味的是李贵话中所引《诗经》中的两句,且不论雅言出自他这个俗人之口就很可笑,再加上他陪上学时听而不真、记而不清,此时怕极,说出两句似是而非的话,便顿时成为笑料。
    (二)怒与喜映衬成趣。
    第二十一回,宝玉与袭人、麝月呕气,故意不理她们,只唤两个小丫头在身边侍候着。宝玉问其中一个大些的“叫什么名字?”那丫头回答叫“蕙香”。宝玉又问“是谁起的这个名字?”丫头回答:“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宝玉听了,便借改名之事出气,说“正经该叫‘晦气’罢咧,什么‘蕙香’呢!”又根据蕙香的排行给她改名,说“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半日,抿嘴儿笑。
    更有趣的是,宝玉因生气,自己闷闷的,袭人亦不踩他,屋中一改往日情景,显得冷冷清清。宝玉无聊翻看《南华经》,兴之所至,在《胠箧》篇末提笔续曰:“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黛、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邃,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细察这段文字,大有意趣。因与宝玉平日之情性,及其与钗、黛、花、麝四人亲密关系迥异,乃宝玉是在气头上所为之“骂人文章”。难怪后来黛玉看了“又气又笑”,续一绝句云:“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
    (三)庄与谐相映成趣。
    例如第四十三回,众人为凤姐庆贺生曰,独宝玉带焙茗出门,原来是要去凭吊金钏儿。在水仙庵井台边,宝玉焚香施礼后,不想焙茗忙爬下磕头,口内祝道:“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敏极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了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这段描写是《红楼梦》中最精采的片段之一。特别是焙茗的祝辞,真正堪称妙文!因为它几乎把贾宝玉的人生观和盘托出,且颇具喜剧意味。原来宝玉到此是为祭奠金钏儿,本是一件极庄重严肃的事,心中自然悲伤,而焙茗之言却充满了幽默感,一庄一谐,悲喜相衬,使文章意趣横生。
    (四)真与假相映成趣。
    例如第十九回,写宝玉听袭人说她家里明年要赎她回家去,宝玉急了,忙问:“为什么赎你?”,袭人说了缘由,宝玉摆出主子身分,说:“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有这理。便是朝庭宫里,也有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家!”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如今我们家里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恃势仗贵霸道的事。……如今无故平白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主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下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负气上床睡了。
    大家知道,袭人对宝玉是最志诚最尽心的.两人的关系也非同寻常。她说家里要赎她回去,自己也要去,完全是试探宝玉的假话,而宝玉却认了真。最有意思的是,宝玉先后拿自己、贾母及金钱三次想阻止袭人回家这件事,竟不能;随后表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剩下自己一个“孤鬼儿”。由此一假一真,形成对比映衬,愈现出宝玉之痴情,袭人之巧慧,且通过二人的言谈产生喜剧性效果。
    (五)实与虚相映成趣。
    《红楼梦》语言中,还有不少虚、实相映成趣的例子。例如:第二十八回写黛玉因昨夜去怡红院,宝玉的丫头没听出是黛玉,故未开门。后黛玉见宝玉送宝钗出来,以为是有意疏远自己,又伤心又生气。当第二日宝玉来寻她时,她质问宝玉为何不叫丫头开门。宝玉作解释后,黛玉说:“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日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儿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这里黛玉所说挖苦人的话中,‘宝姑娘’是实有其人(实),‘贝姑娘’却是莫须有的虚指(虚),一实一虚,借题发挥,话虽尖刻些,读来却饶有情趣。
    (六)语句相对相映成趣
    《红楼梦》中的语言,还有一种情形,是把意思相近或相反的词句有意合在一起说,且句式整齐,结构相同,形成对仗,具有一种形式美,而且语意带有诙谐、幽默的意味,从而产生喜剧效果。这方面的例子如:
    第二十八回,写王夫人问黛玉吃药后可好些,又说前儿大夫给她说了个丸药名字儿,她忘了。宝玉说了两个丸药名,王夫人都说不是,又说:我只记得‘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得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这里“金刚”、“菩萨”都是佛教中名称,“丸”和“散”也都是中药术语,意思相近,在特定情景下,均从宝玉口中带出,由此产生谐趣。
    (七)褒与贬相映成趣
    这方面的典型例子如:第五十七回写为起诗社,宝钗等人为宝玉起名号: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它做什么?”探春道:“你的号多的很,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际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这段文字中,宝钗先后给宝玉起两个“雅号”,一为“无事忙”,二是“富贵闲人”。其一,“无事”者,无事可做也(实为不做正经事);“忙”者,事多而忙也(实为忙于非正经小事)。概言之,“无事忙”一语是明褒实贬。其二“富贵闲人”一语,在宝钗看来实是“难得”,当是褒,实际上也是明褒暗贬或似褒实贬。“褒”与“贬”本是两个相反相对的概念。但它们包含在“无事忙”和“富贵闲人”二语中,且加在宝玉这个特定人物身上。却再恰当不过,二者巧妙地达到了和谐和统一。难怪宝玉听了也不反对,自谦“当不起”之后,也坦然接受,说:“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
    《红楼梦》语言的诙谐风格,除上述几个方面外,还表现在运用了民间口语、谚语、歇后语等,在特定情景下,由书中人物口中说出,便产生幽默风趣的效果,给小说平添了不少情趣。这方面的例子很多,例如:
    第三十九回,李纨摸平儿身上,问“这硬的是什么?”平儿回答是“钥匙”。李氏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着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了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钥匙”前面加个“总”字,便生意趣。又加在乎儿身上,便十分恰切,且李纨这个人物性格中的幽默感也被刻画出来。第五十二回,写贾母向众人夸说凤姐,点头叹道:“我虽疼她(指凤姐——笔者)我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世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么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妖精”二字前加一“老”,又出自贾母之口,比喻自己和风姐儿,诙谐自在其中。
    《红楼梦》中运用民间谚语、歇后语而产生喜剧效果也有多处,例如:“拔一根汗毛比腰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姥姥),“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王熙凤)“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贾宝玉)等,这些谣谚俗语,为《红楼梦》的语言增添了无限情趣,同时展现出人物的喜剧性格,使小说具有雅中见俗,亦雅亦俗,雅俗共赏的艺术魅力。
    五、《红楼梦》寓谐于庄创作风格的成因及其审美意义
    如前所述,《红楼梦》是一部反映人生悲剧和悲剧人生的小说⑥。作者为何要在其间穿插一些喜剧性情节场面,刻画人物的喜剧性性格,乃至在细节描写和语言运用等方面亦赋予其喜剧色彩,从而使小说呈现出一种寓谐于庄,悲中见喜的独特风貌?这是值得深味和探讨的。笔者以为,其成因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第一、从作者的生平事迹看,曹雪芹本人性格中有善戏谑的一面。
    关于曹雪芹本人生平事迹的材料,留存下来的很少,其中主要是他的好友敦诚、敦敏兄弟及张宜泉等人与之唱和或雪芹去世后朋友们吊唁他的诗文。但亦可从中窥见曹氏的一些性格特征。如敦诚诗云:“接䍠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炙寄怀曹雪芹》)、“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赠曹雪芹》)“懒过稽中散,狂于阮步兵。”(《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⑦。从这些诗句中,我们不难了解到曹雪芹是一个性格狂放,豪爽健谈的嵇康、阮籍式的人物。在敦敏诗中,亦有对曹雪芹类似性格的描述,如“傲骨如君世已奇”(《题芹圃画石》)、“一醉𣯀囗白眼斜”(《赠芹圃》)⑧。另,张宜泉诗《伤芹溪居士》标题下小序中有:“其人素性放达”之句⑨。又,裕瑞《后红楼梦书后》亦云:“曹芹二字,想系其字与号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⑩。如果裕瑞的这段记载真实可信的话,那么这确是一条我们了解曹雪芹的珍贵史料,因为其中谈到了雪芹的像貌特征及性格,特别是从“风雅游戏,触景生春”等句中,可知他言谈的机智风趣。“风格即个性”,“是在思想和形式的密切融汇下,按下自己的个性和精神独特性的印记”(别林斯基语)。也就是说,风格是创作主体个性的自然流露。曹雪芹本人的禀性、气质、审美情趣、文化修养等个性特征,自然要在其小说中表现出来,正所谓“文如其人”,这是不难理解的。
    第二、从作者的创作动机看,有“消愁破闷”、“悦人耳目”之意图。
    在《红楼梦》第一回,作者借石头之口,明白无误地表述了他的三个创作目的,一是忏悔自己的“不肖”之罪;二是为闺阁立传;三是“悦人之耳目”。现将与后者相关的文字引录如下:
    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耳目哉!(甲戌本)
    ……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庚辰本)
    由以上两段文字,可以明显看出,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目的之一是为了满足人们精神生活和文化娱乐的需求(所谓“消愁破闷”“喷饭供酒”“悦人耳目”)。因此,在小说描写中,除了表现人生悲剧的主题之外,间以幽默诙谐的笔墨,是不奇怪的。
    第三、从作者对小说本质特征的认识及其审美理想来看,曹雪芹提出了“适趣”的创作主张,并成为他写作《石头记》的指导思想。在《红楼梦》第一回,曹雪芹还借石头之口,表明了他对“理治之书”和小说的不同看法。他说:“市井俗人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所谓“理治之书”即指宣扬封建纲常礼教的著述;所谓“适趣闲文”是指适合广大读者审美情趣的小说。这里的“闲文”,并非曹氏把小说视为可有可无、毫无社会价值的文章,而是以此说明与那些长期以来被儒家奉为经典的作品相对而言的通俗文学所具有的审美功能。可见,曹雪芹已完全摆脱了传统观念的束缚,对小说的审美特性和娱乐功能有着深刻的认识;“适趣”二字即是对小说创作审美特征的高度理论概括。这说明他是主张寓教于乐的。
    第四、从作品的构思、立意来看,曹雪芹深谙长篇小说创作之真谛,他成功地运用了以喜衬悲,悲中寓喜,最终以大悲结局的写作手法,以使文章更具审美意趣。
    作为一部长达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如果满篇只是严肃文字、悲剧描写,读者必感沉闷,文笔也自然板滞。而根据人们的美感经验,文中的情节多曲折、情感多变化,就愈能获得丰富的美感享受。这就是中国古典戏剧中为什么讲究排场的文(戏)(武)(戏)穿插、情感的悲喜交替、气氛的冷热转换的主要缘由。在古典小说中亦有类似的例证。如毛宗岗评《三国演义》时指出:“《三国》一书,有竹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并举例说:“人但知《三国》之文是叙龙争虎斗之事,而不知为凤为鸾为莺为燕,篇中有应接不暇者,令人于干戈队里时见红裙,旌旗影中常睹粉黛,殆以豪士传与美人传合为一书矣。”[11]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也指出:“《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12]等等。而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更是匠心独运,从小说的构思立意、情节安排、细节描写和人物性格的刻画及语言的运用等方面都十分注意悲中有乐,亦庄亦谐,使文章跌宕起伏,精彩纷呈。我想这也正是《红楼梦》具有永久艺术魅力,令人百读不厌的原因之一吧!
    第五、从作者的创作原则看,曹雪芹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现实,是人之常情和吐间百态的真实反映。
    《红楼梦》的最大特色是“写实”,善写“人性”,这一点为历来红学家们所公认。曹雪芹本人也公开宣称:《石头记》“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第一回)。众所周知,现实生活极其丰富多彩,人的情感亦复杂多变。“人禀七性,应物斯感”[13];“人心感于境遇,而哀乐情动”[14];“做文章不过是‘情理’文字”[15]。而曹雪芹正是遵循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如实描写人情(喜怒哀乐),表现人生,写出了“真正情理之文”(脂砚斋语)。从这种意义上讲,《红楼梦》寓谐于庄,亦庄亦谐的艺术风格,是曹雪芹现实主义创作成就的具体体现。
    《红楼梦》中带有喜剧色彩的描写,使这部小说富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和艺术魅力。它既不同于《西游记》式的幽默,又有别于《儒林外史》式的讽刺笔墨。如果说《西游记》中的幽默,主要表现在用轻松愉快的笔调对人情世态予以嘲讽,是一部轻喜剧;《儒林外史》是用略带夸张的漫画式手法对社会众生相(特别是儒林丑态)作辛辣的讽刺,是一幕幕讽刺喜剧;那《红楼梦》当是二者兼而有之,而且有其独到之处。因为《西游记》是喜中有乐,《儒林外史》是喜中寓悲,而《红楼梦》则是悲中寓喜。关于《红楼梦》寓谐于庄,亦庄亦谐的创作风格,就笔者所见,似乎论者甚少,说明尚未引起人们的重视。其实,早在脂砚斋批语中就已点出。如说:
    《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游戏之笔”下有着重号),聊以破色取笑(“破色取笑”下有着重号),非如作者认真说鬼话也。(第十六回眉批)
    调侃世情固深(“调侃世情”下有着重号),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游戏笔墨”下有着重号),真可压倒古今小说。(第十六回夹批)
    花样周全之极。然必用下文者,正是作者无聊,撰出新异笔墨,使观者耳目一新,所谓集小说之大成,游戏笔墨(“游戏笔墨”下有着重号),雕虫之技,无所不备,可谓善戏者矣(“善戏者”下有着重号),又供诸人同同一戏。妙极。(第十七、十八回夹批)
    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令人可笑”下有着重号)。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奇传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第十九回夹批)
    忽插入茗烟一篇流言,粗看则小儿戏语(“戏语”下有着重号),亦甚无味,细玩则大有深意。(第四十三回夹批)
    ……仅从几段批语中,即可看出脂砚之慧眼,他指出《红楼梦》“近情近理”写“必有之事”、“必有之言”的写实特色,又点明书中含有“聊以破色取笑”的游戏笔墨,并称作者乃“善戏者”。可谓智者之论。
    《红楼梦》真是一部令人亦悲亦喜、又哭又笑,笑中有泪、撼人肺腑,说不完、道不尽的“情”文字!
    注 释:
    ①《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说”。
    ②⑥参见拙文《大旨·本旨·主旨/<红楼梦>究竟是怎样一部小说》载《红楼梦学刊》95年第三期。
    ③戚蓼生《红楼梦序》。
    ④蒋和森《红楼梦论稿》P148。
    ⑤王昆侖《红楼梦人物沦》P136。
    ⑦《四松堂诗抄》。
    ⑧《懋斋诗抄》。
    ⑨《春柳堂诗篇》。
    ⑩《枣窗闲笔》。
    [11]《读三国志法》。
    [12]《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13]刘勰《文心雕龙·明诗》。
    [14]清·吴乔《围炉诗话》卷首《自序》。
    [15]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2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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