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 : 虽然才交了春,前几天确已把冬天赶走了,满楼太阳烘得暖暖的,梅树着点上了紫蕊,引得人向外跑。假如手执《石头记》一卷,懒洋洋,慢慢地读,也是一种很有风趣的生活― 文学研究者的涵养生活,在这一种时和境中可以体会到。 我想您又把《 石头记》 读完一遍了。 因此,请您告诉我一些对它的新见地。 果然,我荣幸而高兴,先他人知道了您预备写“关于《红楼梦》的”底文章的大纲,几个特殊的观点。可是,要我来定一个是否,您却太客气一点。 一是因为懦怯,二是因为文学的素养太差,三是……所以虽然把《红楼梦》看了好几遍.却不敢写些什么。同时,又觉得一部名著已经有许多人宣扬过,分析过,题赞过,考证过,做过索隐,做过诗话诗评,做过总评,也有每回分评者,以至于批判,再去说时,也许会吃力不讨好,所以读只管是读,关于它而写些什么却又是问题。不过,假如有人发前人所未发,当然是《红楼梦》之幸,也是读此书者之幸,尤其是我所欢迎,所以您提出这几点,我希望您“充分发挥”早早把它们写出来。 ……聪明是黛玉的天资,多疑是她的性格,而且后者是一种病。作者阅人很多,他看清体格和性格的关系,给黛玉一个弱质,当然赋她一种多疑的性格。而她的多疑,也是受外物,环境的支配。她意识到寄人篱下的可怜,是她的聪明;她认为这种日子难于过下去,是她的多疑,因此她第一次见宝玉要掼碎“宝玉”时,便种下无限悲哀。她此后便时时、处处顾忌、疑虑,以至于促短她的生命.造成了悲剧。多疑的先天的原因是身体单弱,其对象是别人的举动和事物,― 这种病是HYSTERIA ,您以为然否? … … 有两点愿在这里提出来就教: 一、曹雪芹写小说的观点,和他人不同,不落相传的窠臼。在《红楼梦》中,用贾母的口,明白说着: 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是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就看他是个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就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多,奶妈、丫头― 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生,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自己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搭后话了不是?" (第五十四回)这一段话,把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小说批驳倒了,认为他们的技巧是幼稚得可笑。曹氏又说这些小说产生的原因: 贾母笑道:“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糟蹋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他何尝知道那世宦读书人家的道理!别说书上那些世宦诗礼大家,如今眼下,章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那样的事。别叫他诌掉了下巴胳子罢。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同上 ) 这一段话.曹雪芹不但说明才子佳人小说产生的原因,同时他自己为他的书定了立场:他决不落他人俗套。早规定了宝玉和黛玉不是一般才子佳人似的。—— 贾母这一席话,宝、黛都听到的,他们以后有话说不出,就被产生这一席话的环境所阻住的,加着黛玉多疑的性格,更易把这话听扭了。― 曹雪芹把他的书的结局早有计划布置下的,我们在这里可以见到他见解的超脱,也是他偏重千实情的地方。 二、《 红楼梦》的描写上,曹雪芹确用过一番心,而且写得很老实正确。譬如于“笑”的描写,普通都以“捧腹”、“喷饭”、“哄然大笑”……等词眼.曹氏却别有工夫。例如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请刘老老吃饭的那一段: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老老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土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哎呀!”。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的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老老。 这一段文字真是有声有色,我们读了正如见了实情一般,刘老老的话固然好笑,看了这里笑的神气的描写.我们好像听见大家的笑声,不禁随着笑起来。描写要能以实在动人,是文学家本领的一种。《红楼梦》这种妙处和特色很多.这不过是一例罢了。这是我偶然想到的两点.您以为如何?人家提到过没有,我却不得而知了…… 听风(一九三七· 一七· 金陵) 原载:(上海《书人》 月刊第一卷第二号,1937 年2 月) 原载:(上海《书人》月刊第一卷第二号,1937年2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