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看了这个文题都会纳闷儿,一个写了大量新诗和十四行诗,又译了多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诗人朱湘,一个“每天二十四点钟之内都在想着作诗”(引自朱湘给柳无忌的信)的朱湘,哪里会续写《红楼梦》?这怎会是那终日凭灵感弄笔花的诗人之所为?可他确实续写了,只是他写的不是什么《红楼圆梦》、《红楼补梦》一类,而是刊载在一九三四年二月号《青年界》上的一篇朱湘遗作《想入非非》。 这篇不足三干字的《想入非非》,写的是“贾宝玉出家一年以后去寻求藐姑射山的仙人”,是描写宝玉离开“那座禅林”出行之前一系列的思想活动,这可以说是一部只限于贾宝玉个人的“续红楼梦”,或可别称之为“续贾宝玉传”罢。 一位惯写新诗和十四行诗的诗人。偏在投江赴死之前,编出这样一篇“续红楼梦”的离奇故事,确乎是想入非非。但这些非非之想绝非无端而来,事看来蹊跷但亦合乎情理,原因首先在于诗人对《红楼梦》有所偏爱,这从他的另一篇遗作《我的新文学生活》中的“读书”一节中可以找到有力的注解。他说: “我也是一个人,当然逃不出这定例。十二岁到十四岁左右,爱读侦探小说。二十岁左右,爱读爱情小说。 侠义小说的嗜好一直延续到十几年以后。英国的司各德、苏格兰的史蒂文生、波兰的显克微支,他们的侠义小说,我为了慕名,机缘等等缘故,曾经看了不少;实在是爱不忍释。” “侦探小说,我除去柯南道尔的各部著作之外,看的不多。” “至于言情小说.我只说一部本国的《红楼梦》。这部小说,坦白的说来,影响于人民思想,不差似四书、五经。胡适之关于本书的考证,只就我个人来说,并不曾减少了我对于本书的嗜好;潜意识的。我个人还有点嫌他是多事。” 诗人给《红楼梦》以“影响于人民思想,不差四书五经”这样的高度评价,显见他对这部小说怀有深情厚爱,而他认为胡适之的考证是“多事”,更说明他所爱的是小说本身,不是小说之外的考证。 爱读《红楼梦》与续写《红楼梦》,其间并无因果关系。这只能说明诗人有续写《红楼梦》的必要条件而非决定条件。什么是决定条件呢?我们还得从诗人编就的这篇《似是而非》故事的本文中去找,因而我便不能不长长地抄录它一段: 、 “自从宝玉出了家以来,到如今已是一个整年了。从前的脂粉队,如今的袈裟服,从前的立社吟诗,如今的奉佛诵经…… 在头半年以内,无日无夜的,也都是在想着,悲悼着黛玉。……也有心魔,在他的耳边.低声的说:宝钗呢?晴雯呢?…… 他不能否认,宝钗等人在如今是处于一种如何困难,伤痛的境地;但是,同时,黛玉已经为他死去了的这桩事实,他也不能否认。他告诉心魔,教它不要忽略了这一层。 话虽如此,心魔的一番诱惑之词已经是浸渐的在他的头颅里著下根苗来了。他仍然是在想念着黛玉;同时,其他的女子也在他的想念上逐渐的恢复了他们所原有的位置。…… 他细数他的这二十几年的一生,以及这一生之内所遭遇到的人。贾母的溺爱不明,贾政的优柔寡断。凤姐的辣,贾琏的淫,等等,以及在这些人里面那个与他运命纠缠在一起的人,黛玉一一这里面,试问有谁,是逃得过五情这一关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无一不是五情这妖物在里面作怪! 由我佛处,他既然是不能够寻求得他所要寻求到的解脱,半路上再还俗,既然又是他所吞嚥不下的一种屈、辱,于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念头又向了另一个方向去希望着了。 庄子的南华真经里所说的那个藐姑射山的仙人,大旱金石流而不焦,大浸稽天而不溺,那许是庄周的又一种‘齐谐’之语,不过,这里所说的‘大旱’与‘大浸’,要是把它们解释作五情的两个极端.那倒是可以说得通的。天下之大,何奇不有?虽然不见得一定能找到一个真是绰约若处子的藐姑射仙人,或许,一个真是槁木死灰的人,五情完全没有了,他居然能以寻找得到,那倒也不能说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体。 ……于是,宝玉“着的僧服,肩着一根杖,一个黄包袱。又上路去了。” 我这一抄已抄却了全篇的三分之…。读者尽可以看出诗人编的这个故事中,宝玉的辞别禅林.去寻求藐姑射山的仙人前的种种前思后想,似乎与诗人往来于京沪谋职碰壁陷入绝望,以至忿而投江辞世有关,或者说,正是诗人辞世前的激烈的思想活动,幻化出这段“续贾宝玉传”。因为就在诗人写罢了这篇《想入非非》后不久。就发生了投江的悲剧,而他所投的扬子江是注入东海的,东海不是连通着北海吗?藐姑射山不就座落在北海之中吗7 朱湘的同窗好友柳无忌写的(我所认识的子沅)一文中说: “子沅为人.亦如其诗,孤高不与众合。知子沅愈深的友朋。亦愈佩服其卓绝的品格。他不配生在这世上,他太不懂得世故人情,正如他的信中所说,他没有去理会到生活里的各种复杂的变化,他每天二十四小时内都在想着作诗。……他的一生全是为生活挣扎着。他的一生是个失败,因为在他的字汇中没有‘敷衍’两字。” 另一篇顾凤城先生的《忆朱湘》中说: 从我和朱湘的浅浅的关系上,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很高傲的诗人,他不大愿意做他不高兴做的事情,但是现实压迫着他不得不做,他的心境当然是十分苦闷的,因此经济也就更穷乏,以致迫得他走上自杀的一途!从以上两篇悼念诗人的文字中所见的诗人朱湘。他的不通事故,他的“孤高不与众合”,都与那位宝二爷十分相类,他们一同去“寻求藐姑射山的仙人”,也尽在情理之中。于是乎这位喝过洋墨水又写过十四行诗的诗人,提笔续写了《红楼梦》。 胡风先生在《〈石头记〉交响曲》序中说:“一九五七年秋,我在‘听候处理’的时间内.要求给我一部《红楼梦》。我的要求满足了,我就在约半年的时问内读了它五六遍。”似乎人在交了华盖运的时候,特别愿意亲近《红楼梦》,以从中获得某种心灵上的慰安与共鸣。诗人朱湘也是在他陷入绝望的境地,提笔续写了贾宝玉的本传续篇。这使我们不能不惊叹《红楼梦》真是一部奇书,它能在你绝望时奉上一盏孟婆茶,奏响一章安魂曲。伟哉“红楼”!你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般若情,怕是雪芹曹公也始料不及的罢!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1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