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二回,晴雯患了感冒,服了王太医的药两天,虽然退了些烧,仍然头痛,鼻塞声哑,于是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开盒扇,里面有西洋琺瑯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见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 在‘真正汪恰洋烟’下,有一条夹行脂批: 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 这条批是重要的关键,可惜为读者所忽略,以致引起无谓的争论。为方便起见,底下引陈庆浩的《新编脂评辑校》的注解,汪恰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见周策纵《明报月刊》一九七六年四月号《红楼梦汪恰洋烟考》一文: 我相信‘汪恰洋烟’一定是Virginia或Virgin的译音。由于康熙时代(一六六二——一七二二)西人来华者,尤其是西洋传教士与清廷有往来者,以法国人最多,恐怕可能是法文Vierge(按:较近的音译为维爱尔意)的译音。 第二种见黄龙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四日,《新华日报》的曹府之外事活动一文: “据《熙朝定案》所载,玄烨于康熙二十三年首次南巡江宁时,当地耶稣会汪儒望进呈‘西腊’即鼻烟。鼻烟既原教士进贡之物,故其商标亦带宗教色彩,鼻烟之内盒状如‘安琪儿’。而英语中之Watcher可作‘安琪儿’解。按当时约定俗成之译音规则,wa当译成‘王’或‘汪’故‘汪恰’似应译为Watcher(近似音)。” 二说均有可取的地方,周主张Virginia,因为弗吉尼亚州是美国盛产烟叶的地区,甚至产烟叶最早的肯塔基州和北卡罗来纳州均以弗几尼亚烟为名。三、四十年代中国许昌附近地区所产烟叶也是弗州的种。黄主张是Watcher的音译,虽然勉强一点,《新英汉字典》和朗曼的《通用英文词典》并没有这一条,《牛津大学典》却的确有这么一条:Watcher作Guarding Angel(守护神)解,是以作为此说的根据。可惜两种说法都忽略了不起眼的脂评夹行批:“一等洋烟也”五字的重要性。 红楼梦的英译者霍克思在收到我寄去周策纵的考据文章后,加以细读,并于一九七六年四月十四日寄了一封长信给我,其中有一段信讨‘汪恰’的问题,现将其译出: “我和周策纵教授很熟,虽然现在已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他如此之渊博,我可不敢在学术上持相反的意见;可是,老实说,我怀疑他对‘汪恰’的解释是否正确,问题是鼻烟在调配、研末、培烤的过程中依赖各种香料的分量远超过烟叶。据我所知,最后成品的名称均指香料而不指烟叶,只有在板烟和捲烟中,我们才指称烟叶的来源地:弗吉尼亚烟叶,巴尔干的苏布拉尼,土耳其卷烟等等。如果周策纵教授能提出十八世纪欧洲人所吸用的鼻烟有一种叫‘弗吉尼亚’鼻烟就好了。可惜没见他提出。好在翻译者不必理会‘汪恰’何指(除非译者想在小注中解释),因为宝玉未必会把汪恰的洋名读得正确,就像英国人读不准中国茶或菜名一样。你也许认为我的解决办法很勉强。我自己也没有十分把握,可是我总得创造一个名字出来,不能让它空在那里。我认为汪恰并不是专名,而是大家误以为它是个名称。最贵重的鼻烟不是论磅卖的,而是以两计算,所以我认为汪恰是意大利文的uncia(读为oon—cha)除了你之外,我没有拿我的想法告诉任何人,而我在译文中也不加任何解释,因为我想在译文中保存一点不可解的谜,就像原作中有深不可解之处一样”。 我想补充的几点是:(一)英国卷烟通常用纯弗吉尼亚烟叶,例如,“三五牌”,颜色金黄,英国烟而完全用美国烟叶并不稀奇,因为弗州是英国人最早移居的一州;美国卷烟差不多都是以土尔其烟叶为主的复合体;苏布拉尼是一种名牌板烟,用产于巴尔干半岛的烟叶,味香醇;土尔其卷烟味浓而色黑,可是弗吉尼亚烟叶并不比其他品种珍贵,绝无资料称为宝烟。(二)鼻烟盛行于十七、十八世纪英法两国的上流社会,约翰逊博士即以嗅鼻烟闻名。现代人谁还弄这劳什子?吸大麻方便和过瘾得多。(三)杨宪益夫妇的英译本把“汪恰”还原音译为Wangchia洋鼻烟,倒也省事爽快。(四)意大利文的一两是oncia,音与“汪恰”的确再接近也没有,但霍克思不知为什么却拼成为uncia,想来故意避免落寞。那时我们没有留意到“汪恰”两字下的夹行脂批:“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意大利文的数字“一”是uno.或una,霍克思以为他用的新创名词音似意大利文的一两,实际上译文却同时使人联想到“一等”鬼使神差,暗下吻合脂评指出的原意。(六)明末清初,除了法国教士外,不少意大利耶稣会神父来华,为康熙所重用,如利玛窦、汤若望等均是。“汪恰”之名来自意大利文顺理成章,从英文、法文中去探索及而舍近求远。 希望陈庆浩再出增订版时把第三种解释也放入注解中去。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4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