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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七六四年，曹雪芹完成他前八十回的《 红楼梦》 。一百二十年以后，一八八四年，尼采完成他的《 萨亚涂斯贾》。两位哲人，都曾经用毕生的心力，对世界人生，作深刻的探讨。他们的著作，逐渐风行，成干成万的人，都受他们的影响。一个是东方文化的结晶，一个是西方思想的反抗。他们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他们对人类社会，建立了不朽的事业。然而他们遭遇的命运，正复相同。他们却是很寂寞的．在生的时候，并没有受多少人的了解和欣赏。 《 红楼梦》 作者的思想，和叔本华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作者去年在《今日评论》 发表《叔本华与〈红楼梦>》文曾假设叔本华的哲学，同曹雪芹一样，在消除生存意志，对人生求解脱，那么起初受叔本华影响最大，后来反对叔本华哲学最激烈的尼采，他的思想过程，正是批评《红楼梦》最好的资料。因为研究叔本华，我们只能解释《红楼梦》，研究尼采，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批评《红楼梦》。根据叔本华来看《红楼梦》，我们只觉得曹雪芹的“是”。根据尼采来看《红楼梦》 ，我们就可以觉得曹雪芹的“非”。尼采和曹雪芹代表对人生的态度，极端相反的两个方向。他们的是与非，我们当然不能够凭空决定，然而时代关系，自然会显示出一个判断的标准。 二 《红楼梦》 作者对人生的态度是否定的。佛家出世的思想是全书主要的题材。书中的主人翁贾宝玉对于功名富贵，视如浮云，儒家传统的入世思想，成了他解脱的障厄。男女之欲，魔障最深。经过种种难关．居然一齐解脱，生活到了无欲的境界，心身如槁木死灰，没有沾滞，没有蒙蔽，看清楚宇宙人生本来面目，精神上享受绝对的自由。佛家最高的理想，在《红楼梦》 里得了充分的表现。叔本华临死的时候，叹息他没有工夫达到“涅磐”。贾宝玉看穿一切，抛弃一切，离开家庭，摆脱人生，正是叔本华所没有达到的境界。叔本华一生梦想解脱，但是为了一个“名”字，愤世嫉俗，仇视黑格尔，痛骂当代哲学家。最后十年，举世崇拜，他每天只想读报章杂志上称颂他的文章，费许多时间，接待新闻记者，和远道拜访他的人。他的胸襟气魄，远在贾宝玉之下。叔本华提倡解脱，自己并没有解脱。贾宝玉寻求解脱，居然得着解脱。叔本华的著作虽然风行一时，转瞬也就衰弱。他的能够影响尼采．并不能够长期抓住尼采。至于《红楼梦》 却永远流行．东方人生活的态度，随处都染上《红楼梦》 浓厚的色彩。 人类不是前进，就是后退，不是积极发展生命的力量，就是消极压制生命的力量。只有在这两个积极的方向，智力最高的人，总有安身立命之所。中庸之道，不是天才的作风。世界上尽管有提倡调和妥协的哲学家，但是他们所能影响教育的。泰半是中材之士和庸俗的人。带豪气的英雄，天资卓越的智士，永远走极端的途径。 曹雪芹和尼采是人生两个极端，《红楼梦》 和《萨亚涂斯贾》 始终对天才说法。天才是人类的精华，是推动文化社会进步的原动力，是指导群众的司令官。他们到底采取曹雪芹的态度，还是尼采的态度？愿意作贾宝玉，还是愿意作萨亚涂斯贾？愿意过消极解脱的人生．还是愿意过积极精采的人生？就是社会文化上最严肃最迫切的问题了。 三 尼采是一位“文化哲学家”。文化的升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人类的文化，必须前进，是他一生没有动摇的信念。就在他思想的第一期，虽然他接受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他的出发点已经和叔本华根本不同。尼采恨极了当时欧洲一般人肤浅的乐观主义。因为这种乐观主义会使欧洲文化堕落，腐化。尼采要提高人类的理想，所以他先要让大家知道，像大魏司乔士那一教的乐观主义，没有深厚的根据。人生是痛苦的，我们必须要清楚地认识人生，再鼓起勇气来承受它。这就是尼采所提倡希腊悲剧的精神，和叔本华悲观主义的精神已经两样。 在思想的第二期，尼采毅然抛弃叔本华初听好像人人惊异，细按却极白然。尼采对人生的态度，自始至终是积极的。叔本华否定的人生观，经过尼采希腊悲剧精神的融合，早已经成了肯定的人生观。不过这一种从悲观主义出发肯定人生观，并没有稳固的基础。尼采很快就发现．叔本华的哲学是不健康的。他称颂的遁世主义不过是麻醉剂。使人类暂时走进无欲的境界。就是希腊的悲剧精神，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人生真正是不可为，为的勇气，也同样的勉强。 尼采不要麻醉的状态．不要勉强的勇气，他要明明白白地了解人生．接受人生。“快乐，科学”是第二期尼采的主张。“科学”是清楚的观察，“快乐”是肯定的情怀，人类文化必须要前进，必须要有乐观主义做根基。不过尼采的乐观主义并不是大魏司乔士的乐观主义，因为后一种肤浅。前一种深刻。后二种建筑在文明的发达，前一种建筑在科学的真理。 然而科学的真理，很不容易寻求。就算能够寻求．也不一定能够帮助人生。而且，科学凭理智，理智并不是生命的源泉。本来研究科学，为的是要促进人生。现在为着科学．反而毁灭人生。那么理智主义也和悲观书义同样地不可靠。 尼采对人生的态度，始终是肯定的，他要的是人生。真理可以牺牲，人生不可以牺牲。人类最大的问题，不是什么是真理，为是怎样发展人生。假如真理能够解决这一个问题，真理就值得我们采用。假如真理不能够担任这一个使命，真理就是一个无用的东西，要不要根本毫无关系。 生命的源泉不是理智，乃是意志。理智是奴，意志是主。理智是工具，意志是主宰。这一点在叔本华哲学系统中，已经得着无量数的阐明。人类意志中最主要的，莫过于“生存意志”。人类不但要为本身谋生存，还要替种族谋生存。生存意志的摆脱，是一件最艰难的工作。 意志是推动人生一切的力量，叔本华这个理论，第三期的尼采完全接受。但是“生存意志”，尼采的眼光，不占人生重要的位置。叔本华哲学中间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怎样摆脱意志。尼采哲学中间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怎样鼓励意志。尼采发现，人类除了生存意志以外，还有二个最伟大的生命力量，就是“权力意志”。人类不但要求生存，他还要求权力。生存没有权力。生存就没有精采。权力意志最强烈的时候，人类可以战胜死亡，生存意志再也不能支配他。要解除．人生的束缚，不应当勉强地摆脱生存意志，应当强烈地鼓励权力意志。 文化必须要进步，人类必须要超过，进步超过全靠人类权力意志的活动，世界是一个战场，入生是一场恶斗，只有在斗争中间，生命的力量才可以充分发展，一切拙劣平庸的分子都归天然淘汰。文化进步到最高峰，世界变化超人处理的世界。 尼采痛恨七种东西：悲观主义，道德，基督教，社会主义．民治主义，理智主义，女性主义。这是人类七毒。七毒不除，文化一定要平庸堕落、腐化、崩溃、消灭。尼采看清楚欧洲文化的危机，因为工业化的结果，物质生活享乐主义的流行、发达，欧洲的人类已经不是发扬踔励的人类，乃是泄泄沓沓宴安鸩毒的人类。一切都是平庸，一切都是享乐。人类是平等的，世界是和平的，人生是痛苦的，奋斗是痴愚的。这样无生气．无颜色的世界不是尼采理想的世界。 他苦心孤诣，要向人类传布他的新宗教，新教训，新理想，这是他的超人主义。他的超人，要肯定地接受人生，把握乐观主义，有积极精神，充分发展这生命的力量，伸张他权力的意志，不受传统观念的束缚。他聪明，他知道怎样支配人类世界打开崭新的局面。也喜欢战争，时时刻刻，他都是一员勇敢的战士。他没有死亡的恐俱，因为他能够战胜死亡。他是整个人类生命的象征，他是世界文化进步的标帜。 四 尼采绝对乐观，绝对肯定人生态度，拿来同《红楼梦》的理想比较，真像北极和南极的距离。《红楼梦》的中心问题，和叔本华一样，就是怎样摆脱“生存意志”。书中千头万绪、无非要烘托出这一个题目。贾宝玉怎么解脱呢？他根本消灭生存的意志。人生、意志、痛苦三个解不开的连环，贾宝玉经过千辛万苦，轻轻一褪击破。连环是解开了，但是连环也击破了。贾宝玉逃避人生来解除痛苦，人生也随着灭亡。这固然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同时也是极不自然的办法。人生是一场戏，既然粉墨登场，要想下场不唱，戏院老板和观众都不允许你。为什么一定要固执不唱呢？尼采的想法，和曹雪芹不同。曹雪芹是主张唱的．尼采不但主张唱．而且主张唱得异常热闹，异常精采。 到底人生的戏应不应当唱？站在个人的立场，本来没有什么是非。站在戏院老板和观众的立场，恐怕就要赞成尼采，反对曹雪芹了。戏院老板就是“自然”，观众就是“社会”。自然赋予人类生命的力量，曹雪芹要压制他，社会需要天才领导，曹雪芹要毁灭他，自然和社会怎样会高兴呢？ 在太平盛世，一个国家多有几位悲观遁世的贾宝玉，本来也无足轻重。在民族危急存亡的时候．大多数的贤人哲士，一个个抛弃人生，逃卸责任。奴隶牛马的生活，转瞬就要降临，假如全民族不即刻消亡，生命沉重的担子行将如何担负？ 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受佛家道家的影响，摧毁民族生命的力量，远过尼采沉痛攻击的七毒。《 红楼梦》 是佛家道家精神的结晶，它完整的艺术形式使悲观厌世的思想，极端的个人主义深入人心。处着现在的中国，假如我们的心还没有全死，假如我们感觉人生的戏剧不能不唱，假如我们清楚认识生命不可消亡，那么《红楼梦》 作者的人生观宇宙观，我们就不能再表示同意。 文化必须要进步，人类必须要超过，这是六十多年以前尼采对世界人类的呼声。对于现代的中华民族这一种呼声太有意义了。尼采的思想固然有许多偏激的地方，他积极的精神却是我们对症的良药。 贾宝玉出家了，萨亚涂斯贾下山了，他们走着完全相反的道路。 我们应当走哪一条道路呢？我们仔细想过没有。 原载：（昆明《当代评论》1941 年11 月第一卷第二十期｝ 原载：（昆明《当代评论》1941年11月第一卷第二十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