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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妙玉的悲剧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宋鸿文 参加讨论

    在《红楼梦》八十回书中,曹雪芹以两段正面描写(品茶、续诗)和三段侧面描写(进园、乞红梅、叩芳辰),外加断词一首、“世难容”曲子一首,塑造了妙玉这样一个遁入空门的小姐的形象。作者惜墨如金,笔端实多隐意,再加上八十回以后原稿失传,妙玉的结局未见分晓,因此对妙玉的性格及其悲剧的理解与评论就颇不一致。也许应该着眼于曹雪芹为普天下女子的种种悲剧挥洒同情与悲悯之泪这一用意,深入探讨作者笔下隐意,以求正确理解与评论妙玉的性格及其悲剧。——这便是本文的命意了,然则所见未必尽妥,谨请方家指正。
    “带发修行”的内幕
    “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这里就有一连串的疑问。
     “自小多病”,“入了空门”,病就好了,这不是佛法无边,真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曹雪芹竟会迷信真有这样的佛法,而且借此来宣扬皈依我佛,脱离苦海吗?
     《红楼梦》书中写了好些不幸而“入了空门”的女子,从智能儿起直到惜春,无一而非沦落无依,穷途末路而被驱使到这一条绝路上去的。其痛苦是不待细写而自明的,作者毁僧谤道的本意更是不言而喻的。却为何偏偏写了妙玉“入了空门”而祛病延年的“福分”?
     既然直到“入了空门”病才好了,那就注定了一去再无还俗之日了,却为何又留着还俗的后路,“带发修行”?既然明留着后路,却为何“入了空门”十多年,竞再也不提还俗的事了?
     这些疑问不能不令人感到,妙玉因“自小多病”而“入了空门”只不过是出于某种原因的借口,在扑朔迷离的表象里面,有着“带发修行”的难言之隐。
     作者对妙玉的家世语焉不详,只有三句话:“本是苏卅人氏,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如今父母俱已亡故”。十二钗中就连秦可卿的来历都明叙不误,为何独疏略于妙玉的家世亲族?好象讳莫如深,故意留卞疑窦。作者借栊翠庵品茶,展示了妙玉相当考究的茶具,从名贵的成窑杯、定窑杯到珍奇的觚?????、点犀??、绿玉斗、竹根盏。连宝玉都不识绿玉斗之珍贵,以为是“俗器”。妙玉说:“不是我说的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多大的口气!这一器、一语,正是作者明白无误的信息,透露了妙玉“祖上”盖非寻常“读书仕宦之家”可比,起码是不亚于贾府的贵族世家之列。
     这样的贵族世家,何愁不能为小姐治病,终至于只有依仗佛法,“入了空门、方才好了”?再说如斯贵族世家小姐“带发修行”,谁敢欺侮?怎会平白无故“因不合时宜”而招致“权势不容”?——除非这个家族发生重大变故,“犯了罪”,“坏了事”,于是乎“势败休云贵”,这才使“权势”放胆欺凌了。
     邢岫烟说妙玉是“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逃进大观园这个作者心目中暂时的女儿乐园里来寻求庇护,这正是道出个中真情了。而林之孝家的却说妙玉是“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年随了师父上来”。与邢岫烟深明底里的说法迥然不同,妙玉俨然成了个虔诚皈依的佛门弟子了。但是应该相信作者是不会如此玩忽而故意制造矛盾的,所谓“因听见长安都中”云云乃是妙玉逃离家乡蟠香寺以摆脱“权势不容”的冠冕堂皇的口实!这样,妙玉“带发修行”背后的真相就大略可以窥测了。
     康雍乾三朝“犯了罪”、“坏了事”而被抄没的贵族世家屡见不鲜,抄没以后对女眷采取就地变卖、流边为奴、发功臣家为奴等残酷的处置法。曹雪芹家遭受了抄没的灾难,他对抄没的印象自然极深,他忍受这种政治暴力凌虐的耻辱与痛苦,如果不在《红楼梦》里千方百计或隐或现地着意留下这一历史印记和惨痛的斑斑血泪,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他写了抄检大观园的“微型”抄家丑剧,又隐约写了“义忠亲王老千岁”“坏了事”,“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八十回以后还写了贾府被抄而败亡。但这些都还远远不够,抄没后的女眷,尤其是年轻小姐们遭受什么样的苦难,作者以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给以集中的表现,便是事在意中,势所必然的了。惜春的出家,正是与贾府末世溃败,终遭抄没有着必然的直接关系的,贾府抄家之日,便是惜春出家之时。她逃出了“变卖”、“遣发”、“为奴”的鬼门关,孤苦伶仃,只剩下一条路:“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以后的空门岁月如何?作者以一个典型形象来表现,那就是妙玉了。请看妙玉之今日,便可想见惜春之明日了。
     以上种种迹象表明妙玉应是“犯了罪”、“坏了事”的一个相当显赫的贵族世家的小姐,被迫以“自小多病”为借口而“带发修行”,等待政治风云的变幻,冀有否去泰来得以还俗之日。她失去了贵家小姐的名分与靠山,所以,“权势不容”,觊觎凌逼。但她出身贵家小姐的那种自尊心依然如故,况又是个极通文墨的小姐,所以对“权势”妄图亵渎也罢,妄想婚配也罢,她都不能忍受,这就是她的“不合时宜”了。这是值得同情与赞扬的“不合时宜”!然而无休止的纠缠使她再也难以在蟠香寺安身立命了,终于被迫而随师父进京,辗转进了大观园这个暂时的庇护所。
     她师父的“临寂遗言”,便是她这一段遭遇的旁证:“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善哉斯言!这是一片避凶趋吉的世俗意识,而不是“六根清净”的佛家意念,与其说是“师父临寂遗言”,无宁说是“法定保护人”眷顾无垠的“临终遗嘱”。这位“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预卜人事的道家者流的术数,其本非佛门正宗可知。家乡“权势”虎视眈眈,自“不宜回乡”。不以诵经礼佛为念,而以“静居”都中为嘱,妙玉心领神会,旋即进了“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所在——大观园,名为空门,无异小姐,长年寄寓,静候“结果”,这岂是事出偶然?“后来自然”又会有什么“结果”?当然不是什么终成正果,同登西天极乐国,而是还俗有待。这些便是“师父临寂遗言”意味深长的“真谛”了。
     可是政治风云气候始终没有给妙玉带来任何希望。身居大观园这样的“空门”里,岁月蹉跎,悲韶华之不再,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这情景便宛似在漫漫长夜中盼黎明,可是时间却永远停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样:“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空怀一片向往幸福生活的心,虽似看到了晨光熹微的一线希望,但等待她的却仍然是阴森凄凉的前景:“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贝赑???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幸福之门没有为她敞开,“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强打起精神来说出超脱的聊以自慰的话;“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也难以掩饰深沉的悲哀与难言之隐痛。
    “太高”而“过洁"
     坎坷的经历,痛苦的遭际,郁结在心头的难言之隐,这使妙玉的性格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人生”的重压下形成了一种不为世人所理解、所体谅的“孤癖”,以至于使一些评论家也感到不可理解,斥之为“虚伪”、“可厌”,真是冤哉枉也!
     出身世家小姐,自幼娇生惯养,这原是妙玉“天生成孤癖人皆罕”的“先天性”自然因素。“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文墨也极好”,“模样儿又极好”,这气质、才华、文墨、模样,当然更使得“万人不入他目”了。不用说刘姥姥那样的大俗物了,就连“尊贵”而颇“不俗”、众人趋之若鹜的贾母这样的“老寿星”,妙玉也一体怠慢呢。
     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憎。家族败落,“父母俱已亡故”,无依无靠, “权势不容”,精神上的严重创伤,不能不激起妙玉极端愤世嫉俗的强烈情绪,视“权势”如寇雠,防人心如蟊贼,从而形成了“太高”而“过洁”的性格。这种性格宛似心理上筑起的一堵牢不可破的挡护墙,使她自己与黑暗的现实严格隔绝开来,拒俗物与丑恶的世态于心界之外,以维护自己的纯洁与尊严。这是严酷的现实所造成的结果,而绝非矫揉造作的产物。这“太高”而“过洁”正是妙玉悲剧性格(具有典型意义)的集中表现,而绝不能目之为虚张声势的摆架子,视如佛门清规的道具摆设,人为地使自己自外于一切芸芸众生。请看八十回书中,仅仅几次描写妙玉,而几乎每次都要写她“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情谊,充分表现了她并不是一个装腔作势、矫情饰性的怪人。她自有一双知人、取人的“慧目艮”,对于品格可取而又家道式微如黛玉、宝钗、湘云、岫烟等人,她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竭诚相待的。“品茶”与“续诗”便是作者特地为此而安排的融融脉脉的动人情节。
     有人认为贾母带众人到栊翠庵吃茶时,妙玉另请了宝钗、黛玉到耳房品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把宝钗黛玉请来”,“宝玉也没有不来的”,于是“同杯吃茶”,还要“弥缝”“矫情”的“破绽”,“永以为好”云云。这说得有眉有眼:原来妙玉竟是一心引逗宝玉,还要“矫情”、“造作”,把宝钗、黛玉当成工具玩偶,在情场耍弄阴谋诡计,这不是“虚伪”“可厌”之极了吗?然而这未免是对妙玉性格的极大曲解,把这段情节解释得太离了谱,面目全非了。
     妙玉请宝钗、黛玉品茶,这首先是出于倾慕与尊重,再加上同病相怜的深情。而出于想看看妙玉“是怎么行事”的好奇心的宝玉也跟进来,分享一杯,其结果是使妙玉于无意中收到了宝玉好奇心“试探气球”里的“情感”的信息。如此而已,实不容妄生枝节,厚诬妙玉以宝钗、黛玉为工具而引逗宝玉。
     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句,妙玉听得出了神,特地邀了她们到栊翠庵吃茶,又亲笔从头把联句写出来,并续成篇,兴高采烈,直令黛玉诧异:“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欢洽之情可以想见。
     邢岫烟说,妙玉“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有半师之分。……如今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贫贱之交,半师之分,旧情未易,更胜当日。妙玉对邢岫烟的这种情谊,又是何等高洁!正未可以妙玉之“太高”、“过洁”为不可端倪,视为莫明其妙的“孤癖”。她本自是个近情近理的人,而不是个怪人。
     妙玉是人,是个年轻小姬,被迫遁入空门,“云空未必空”,原不值得大惊小怪。她应该有生活的权利和爱情的自由,也有爱慕宝玉的自由。除了犬儒和苦行僧“有理由”指责她以外,任何人都无权干涉或奚落。自从“品茶”初次认定了宝玉“是个些微有知识”的人以后,妙玉萌发了爱慕宝玉之心。这是她“带发修行”留有余地的征兆与明证,若无余地,则爱慕宁非“枉凝眉”?但是品茶知遇还仅仅是个苗头,“乞红梅”才开始透露春天的消息。事有凑巧,偏是“可厌妙玉为人”的李纨(她也是个不理解妙玉“为人”的人),因“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而想出了“罚”宝玉“去取一枝来”的主意。宝玉欣然“酉雪而去”,又欣然擎梅而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却妙在“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一一贾母到栊翠庵“院中见花木繁盛”时,曾赞赏说是“比别处越发好看”,是可谓满园春色矣!这如今宝玉乞得一枝横出有五六尺长的红梅,实不啻一枝红梅出墙来了。宝玉说“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他的“乞红梅”诗便是这一番费“精神”的写照了:这大雪天光临草庵干什么来了?“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宝玉本是受“罚”而来.妙玉却很自然会误认为是有心特来寻问春天的消息。于是有了“乞红梅”,这才招来了“叩芳辰”。仅有品茶的知遇,而无乞红梅的“触媒”,就不可能有造次的叩芳辰。宝玉大概是出于对妙玉的极度敬仰,在高洁面前自惭形秽,不敢有丝毫“槛外”的遐想,所以他对“叩芳辰”感到事出意外,“直跳起来”,“大惊小怪”,他对如何答谢也显得格外谨慎庄敬,亲自拿了谢帖到栊翠庵,不敢求面,“只隔着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是的,宝玉的爱情、婚姻纠葛已经是头绪够纷乱的了,如果再加上“槛外”一缕情丝,到头来真不知将如何是个了局。暂时只能到此为止,不了了之。是不了了之,还是藕断丝连,所得到的报偿都只能是炼狱般的煎熬,这便是妙玉的爱情悲剧了!她为自己家族的败亡,被迫遁入空门,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始终无法挣脱政治暴力的牢笼枷锁而冲破宗教束缚的羁绊,“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这便是妙玉身世的悲剧了!
     强加在妙玉身上的一领袈裟,使她透不出气来,她不得不谨守佛门清规,再加上妙龄少女固有的端庄自重,其高洁、“孤癖”,对于世俗不知其所以然的人们来说,自难免于“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了。然而错不在妙玉,应该归罪于那个压迫妇女、令人窒息的黑暗社会。
     但即使袈裟在身,妙玉热爱生活的情趣还是那样浓郁,这是妙玉性格中的另一个明净爽朗的天地。栊翠庵院中是“常常修理”,“花木繁盛”,一树红梅竟然惹得“如槁木死灰一
    般”的李纨的赞赏喜爱,妙玉精神世界之生机蓬勃,于此可见一斑。她的讲究茶道,更是不同寻常,用“旧年蠲的雨水”,还有“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水烹茶,泡上“老君眉”,盛以名贵茶具,岂不清雅。自己“极通文墨”,竟是岫烟的“半师”。中秋夜听见“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正当贾母“凸碧堂品笛感凄清”之际,妙玉与黛玉、湘云相遇甚欢,请茶、续诗,逸兴遄飞,“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她的精神生活是多么丰富、充实、风雅而高洁!如若一旦抛却袈裟,将是一个何等活泼的少女。
     过去时代的评论家勿论矣,非常奇怪的是今之论者,也往往在有意无意之间,流露出妙玉应该把自己禁锢在佛门的密封箱里的调门,把袈裟当紧箍咒,胁迫她要戕贼情性,不当涉足园中;错把作者饱含悲悯之情的“云空未必空”一语当成了对妙玉的“讽刺”之词。这都是完全不符合作者对妙玉悲剧表示深沉的同情与悲悯的原意的。
    “红颜”——“枯骨”
    《红楼梦》八十回以后原稿失传,妙玉的下落不明。靖本第四十一回保存了一条可望窥见妙玉结局的眉批,但是令人不胜其跌足浩叹的是这条眉批里至关紧要之处的字句竞错乱得一塌胡涂,末尾又磨损蛀蚀:
    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功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
     自“劝惩”以下十几个字几乎无法校读了。眼下论者所依凭的两种校读作:
    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
    红颜固口屈从枯骨,不能各示劝惩,岂不哀哉!
    虽勉强可读,然于义实仍难通。何谓“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红颜固口屈从枯骨”,与夫“各示劝惩”?且前一种校读中增补了一个“不”字,这可是一个明确表示然否、是非、正反的关键所系的字,非有充分理由,碍难以意增补。而究竟何所“劝惩”、何所“屈从”,则更难穗断。这真是大无可如何了。
     论者多勉强取义于“红颜……屈从枯骨”而为之说,以“红颜”为妙玉,似大体不差;其或含混地以“枯骨”为老朽之人,或径指实为“门第不高而又年老多病的地方一霸”则谬矣。“枯骨”之义,乃陈死人,而非活着的老朽、老厌物也。刘向《新序》:“文王贤矣,泽及枯骨,又况于人乎!”《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载孔融说袁术的先人(“四世三公”)已是“塚中枯骨,何足介意!”于义明甚。实无从因“枯骨”而编造妙玉“屈从”的事。
     八十回以后,贾府终以“犯了罪”、“坏了事”而被抄没,女眷难逃发遣、为奴、变卖之厄。于是惜春被迫而走上妙玉当日所走的绝路,遁入空门。妙玉不是贾府女眷,但大观园这个庇护所陷落了,因佛门、佛徒受到“法律保护”,妙玉很自然地被发送回蟠香寺去,这可是比还俗还要险恶的处境了,“权势不容”的悲剧又将重演。对于一个性格高洁无比、身居双重清净的所在——栊翠庵(佛门)与大观园(作者心目中的女儿“世外”桃源)里的人来说,一旦离开栊翠庵,走出大观园而到蟠香寺或任何地方去,实在都无异于从“世外”而重又坠落“红尘”,“终陷污泥中”了。这“污泥”实与黛玉“葬花吟”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污淖”同义,指“浊世”而言,没有任何理由非要解为蒙羞含垢不可。
     妙玉的高洁性格是无可改变的了,突如其来的打击是完全违反她的意愿的,她仍然志行高洁,抱本守素,高亢婞直,不屈不阿。这便是“风尘肮脏违心愿”的真实含义了。无论是从妙玉悲剧性格的发展趋向看,还是从作者描写妙玉悲剧的意向看,抑或是从“风尘肮脏违心愿”句的平仄格律看,“肮脏”都应是仄声的“肮脏”(kfing Z~ng)之义而无疑。(十二钗中真正蒙羞含垢肮脏不堪的已经有也只能有秦可卿这一个典型形象了,不容有第二个。)
     然而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实在来势太凶猛了,迅雷不及掩耳,风雨播迁,妙玉心力交瘁,途次“瓜州渡口”,她终于病倒了。时间不会太长,还没有来得及回到蟠香寺,就“红颜”溘逝,一抔净土掩“枯骨”了。
     有人认为妙玉“当该是因为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不仅在栊翠庵、在大观园、在贾府、而且在整个长安,甚至更大的区域内都无法混迹了。”什么天大的“大逆不道”竟闹到无立足境的地步,成了被驱逐出境的不受欢迎的人?这未免太远于情理了。
     不能从刻露、浅近、凡俗的角度去揣测妙玉的结局,而应该从含蓄、深刻、幽隐的角度去理解作者描写妙玉悲剧的意蕴。“云空未必空”原不能指实为必有“未必空”的不洁行为,“欲洁何曾洁”也不能指实为必有不洁的遭遇。只不过是“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结果,“世难容”其人,遂致身心交困以殁,饮恨终天,这已经是够悲惨的结局了。作者这样描写妙玉的悲剧结局以反映当时专制政治之残酷与“浊世”社会之黑暗,其意图已经可说是完满地达到预期的目的了。
     只有浅薄迂腐、情调低下如后四十回的伪篡者那样,才会挖空心思,出于“惩治”、污辱妙玉的高洁而编造出庸俗轻薄的情节,那是多么令人反感而倒胃口的恶札!如果不冲破伪篡者恶札的圈套,还沿着那个路数去探索妙玉的结局,恐怕难免于误入歧途。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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