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主要人物中有三玉——宝玉、黛玉、妙玉。玉洁冰清。自古以来,人们都用玉来比喻美丽洁白的形象、高尚纯洁的品性。 宝、黛二玉纯真、坚贞的爱情,构成了《红楼梦》的主线。历来的红学研究者,尽管存在众多的分歧,却无一例外地注目于这二玉。所以,本文不着重探讨宝、黛关系,而想浅议一下:妙玉与黛玉、妙玉与宝玉的性格联系,及由三玉所构成的人物关系。 白莲红花 交相辉映 在大观园内外众多的女性中,最与黛.玉相似的便是妙玉。前者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一段风流态度”,后者也是“模样儿又极好”, “气质美如兰”;前者“弱不胜衣,娇袭一身之病”,后者也是“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前者幼年丧母,继而丧父,寄人篱下,后者也是“父母俱已亡故”,被贾府下个帖子请到栊翠庵;前者才压群芳,诗会夺魁,后者也是“才华馥比仙”。 共同的人品、身世、遭遇、才情,使妙玉与黛玉具有相似的性格。这两个人物性格的重合点,在书中写十分鲜明,概括而言,就是“不合时宜”。林黛玉身居繁华、知礼的贾府,却感到无日不有“风刀霜剑严相逼”。她把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视为“污淖”,把“质本洁来还洁去”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这种“清高”的人品世难容。林黛玉知道自己是不合时宜之人,也知道这种性格将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她日日夜夜担心着与宝玉的绵绵情丝被人斩断,时时处处预感到孤军苦战的可怕结局,但她并不打算改弦更张。她埋香冢、泣残红,看似悲观消沉、颓废伤感,实际上,正反映了她对人生的强烈追求,对生活的深沉眷恋。“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这颗幼嫩弱小的心,发出了深沉的呼喊。一曲《葬花吟》,是黛玉性格光彩的聚焦点。她知难而为,至死不渝。 与桃花林中荷锄悲歌的黛玉一样,居住在青灯古殿中的妙玉,也具有“孤癖人皆罕”的品性。和妙玉相识最早的邢岫烟说她:“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实在是最中肯的评语。妙玉在《红楼梦》中,出场较晚,第十七回才进贾府,读者并未见其人。真正写到妙玉时,前八十回已经去了一半。但妙玉亮相的第一个场景,就极其鲜明地突出了她的性格特征。那是在第四十一回,贾母带刘姥姥等人,来到栊翠庵品茶,妙玉给贾母捧了一个明代成化年问的古董——五彩小盖钟。贾母吃了半盏茶,剩下的让刘姥姥一口吃尽了。妙玉因此叫道婆“别收了”。宝玉劝妙玉将盖钟给了刘姥姥,妙玉回答更奇:“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宝玉又进一步要叫小幺儿打水洗地,妙玉也进一步,说“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读书读到这儿,真感到妙玉为人清峻,一股寒气迎面扑来。 妙玉性格的形成,有其独特的社会原因。她出身高雅,后为幽尼,只不过要遵从师父的“临寂遗言”,才不得不依附于权贵之门。先尊后卑的经历,培植了她的傲气。她从不向权贵献殷勤,阿谀奉承,即使“老佛爷”贾母,也只能吃到她的二等茶。她公然把贾母扔在客厅里,自己去陪薛、林二人品尝梅 花雪。贾母要走,她“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她对权贵的这种藐视态度,与封为“终了真人”的张道士、与铁槛寺的静虚、与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回信,全不相同。这样一比,就可以看出,妙玉的清高不是冷酷,而是高洁。如白莲一样出污泥而不染,正是她的人生准则。可是,妙玉在贾府的实际地位,又是低下的。这位大观园的“客卿”,与聘来的小尼姑、小道姑一样,只不过是贾府的一个点缀。妙玉“欲洁何曾洁”?理想与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是妙玉苦闷心理的根源,也是她远离尘世的孤僻性格形成的沃土。 有正本第四十一回回前有署名立松轩的一首题诗: 任呼牛马从来乐,随分清高方可安; 自古世情难意拟,淡妆浓抹有千般。 黛玉与妙玉,都以清高自许,但在曹雪芹笔下,这两个人物仍然各具特色,如果说黛玉是浓抹,妙玉就是淡妆,一个是红花独占高枝,一个是白莲孤立寒塘。黛玉与妙玉的思想高度也不一样。七十六回,贾府经过了抄检大观园这场动乱,各种矛盾日益尖锐、日益公开,中秋佳节夜,“明月清风,天空地静”,可赏月反添愁,品笛催人泪下,说笑反成催眠。黛玉见宝钗母女弟兄姊妹自去团聚,更多一层哀怨,早已俯栏垂泪,只有也是贾府远亲的湘云来劝。她二人在凹晶馆联诗,渐入悲凉,从“管弦”“飞盏”,到“更残”“笑寂”,又到“冷月葬花魂”。这压轴一旬,黛玉特地用工,透出了满腔的不平与愤怒。妙玉嫌诗句到此“过于颓败凄楚”,出来止住,续了十三韵,用“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来劝慰黛玉。面临尖锐复杂的现实矛盾,妙玉提出了一个解脱办法,首先要求自己有兴无愁。这显然是空中楼阁,无法登临。妙玉的锐气显然地不如黛玉了。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黛玉与妙玉同中有异,为千般万色的世界增添着光彩。造成黛玉与妙玉的差异的,依然是社会生活本身。黛玉因为有与宝玉的特殊关系,所以一进入贾府,就居于矛盾的漩涡之中。矛、盾如何发展,关系着黛.玉的存亡。因此她至死不渝,要抗争到底。而妙玉毕竟只不过是身上溅着了激流撞击的水珠而已。 皎皎者易污。“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黛玉与妙玉都落得一个悲惨的结局。黛玉积极地抗争,尚无力改变严酷的现实。妙玉消极地回避,更不能避开污淖的侵袭。腐朽的封建末世,以吞噬一切美好、善良的灵魂,扑灭一切美好、善良的憧憬,来苟延残喘。不管采取何种样式的斗争形式,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都是在劫难逃。没有黛玉与妙玉这两个交相辉映的艺术形象,《红楼梦》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批判力量! 情谊深长 情意隐曲 四十一回妙玉第一次正式出场,就有宝玉在。请看作者如何写宝玉: 贾母坐下要茶,妙玉烹了茶来,作者这儿只点了一个第三者——“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 接着,妙玉做小动作,拉钗、黛出去,又只有宝玉发现,“悄悄的随后跟了来”。 当妙玉要道婆将刘姥姥喝过的茶杯搁在外头时,乖觉的宝钗、心细的黛玉,都未觉其深意,只有“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 面对这样一个怪癖的人,这样一种过洁的行为,黛玉虽舌锋如箭,也“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宝钗更圆滑,唯有宝玉竟敢劝她将茶杯给了刘姥姥。更叫人吃惊的是,妙玉不仅答应了,而且托付宝玉去办。 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道姑,却肯将“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与宝玉斟茶。宝玉受宠领情,恭维“绿玉斗”,“金玉珠宝”在这儿“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更是“十分欢喜,遂又寻出”唯一的“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蛊”给宝玉。 临离开栊翠庵时,宝玉提出要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妙玉不认为这是在嘲讽她,因为这正是她的心意,回说: “这更好了!”而妙玉提出小幺儿“别进门来”,宝玉也不认为这是在卑视他,因为这点他也早已想到,回说: “这是自然的。” 几个极小的细节,宝玉与妙玉的友情就写得入木三分了。宝玉注目于妙玉,远非一时;宝玉了解着妙玉,也非一日之功。他们二人,可说是心心相印,实力知音知己。清人陈其泰说他们“相契之深”,很有道理。 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一段对话: 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 宝玉笑道: “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 妙玉听了,方说: “这话明白。” 妙玉的话,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都会被人认为是无礼。宝玉的回答,更是莽撞。可妙玉反赞他明白。明白什么?宝玉明白妙玉之心。在钗、黛二绝面前,妙玉对宝玉过于亲密,自然不妥,所以她要正色,要扯秧子。而这恰恰应了一句成语:欲盖弥彰。这一往一来,与其说是唐突的冲撞,不如说是心灵的撞击,闪出了情谊的火花。 除了宝玉,妙玉在贾府可以说没有与任何一个异性有过接触。四十一回是宝玉来到妙玉处,妙玉甚至还主动与宝玉传帖祝寿。这个举动,连与妙玉做了十年邻居的岫烟也觉得过分了,责怪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对于一个出家人,这样的指责,无疑已到了极点了。岫烟反感的是下帖这个行为,而帖子上妙玉手书的十一个字,还有更深的意义。妙玉自称“槛外人”,纵然已经出俗,但最终结局与凡人一样,“终须一个土馒头”。这无疑是告诉宝玉,我的心,仍与凡人相通,仍与自然相通,何尝没有七情六欲呢?岫烟一番解释,只释了字面,并未识妙玉之心。而宝玉却顿然领悟,如醍醐灌顶了。 宝玉与妙玉之情,是互敬互尊之情。他们思想上水乳交融,也是与他们共有的品性分不开的。宝玉也是一个“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的才子,也是一个“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的不合时宜者,也是一个遭到“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悲剧角色。不同的是,妙玉的悲剧结局是从宗教世界回到现实之中,而宝玉恰恰相反,是从现实走向了宗教世界。他们互相印证,说明欲在大厦将倾之际,寻求一片乐土,不管在现实中,还是在幻化中,都是不可能的。宝玉出家之后,无疑就是又一个妙玉,前途如何?有妙玉的结局作鉴。《红楼梦》批判的深度,通过这二玉,得到了加强。 对宝玉与妙玉的友情,大观园中人,均有察觉。第五十回芦雪庵联诗,李纨这个有闽阁风范的嫂子,竟罚宝玉去向妙玉取一枝红梅来,众人一致拥护。宝玉还未回来,李纨又出鬼点子,要宝玉作“访妙玉乞红梅”,可算作一个善意的恶作剧吧! 情谊与情爱之间,岂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妙玉与宝玉都未迈出这一步,而在可能的情况下,用可能的方式,努力发展着他们的友谊,隐约透露出爱慕的心迹。八十回后,续书者写,外人闲话,妙玉与“宝二爷有原故”,实在是对妙玉、宝玉友情的亵渎!若是曹雪芹,决不会给自己喜爱的人物泼这样的脏水! 一人二影 烘云托月 妙玉与黛玉同品性,妙玉与宝玉为知己。黛玉对妙玉、宝玉的友情了解信赖,妙玉对黛玉、宝玉的爱情了解支持。 这是红楼三玉人物关系的总脉络。 四十一回,宝玉得到妙玉的宠爱,黛玉在座。这位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毫不在意。五十回,宝玉去寻妙玉取红梅,李纨要人跟着宝玉,“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人反不得了。”并递了一大杯酒给宝玉壮行色。黛玉心无些嫌,对宝玉、妙玉的友情,不仅诚挚信任,而且真心相助。这是因为,宝玉从妙玉那儿得到的精神营养,与黛玉想给予宝玉的精神支持,是一致的。他们是思想战线上的同盟军。宝玉被罚去栊翠庵后,又去了一次。去干什么呢?拿妙玉送给宝钗、黛玉的梅花。这第二次去,很可能是妙玉在头一次安排下的。妙玉并不叫宝玉捎信让二人去,而托宝玉赠梅钗、黛,说明在婚姻问题上,她也是宝玉的知己。妙玉与黛玉,从来不是情敌。 朱彤在《(红楼梦)人物性格补充艺术手法散论》(载《红楼梦学刊》一九八三年二期)一文中说:“我们不妨把黛玉视为宝玉现实世界心灵的影子,把妙玉视为宝玉宗教世界心灵的影子。”这个见解极对。 《红楼梦》的一号主角是宝玉。它写出的一群青年女性的大悲剧,实际上都是为了写贾宝玉的大悲剧。而黛玉与妙玉,因为是宝玉心灵上的知己,在这场悲剧中则具有特殊的地位。 小说中写到三玉在一起的活动,除了四十一回之外,还有一次,是在八十回之后的八十七回。宝玉、妙玉同从惜春房中出来,走至潇湘馆外,静听黛玉抚琴。这一段文字,情景意,浑然一体,与曹氏风格统一。这时,贾母已为宝玉提亲,黛玉的可悲结局已日益逼近。黛玉千里离乡,弱女身单,一身烦忧,唯有曾遇“与我兮心焉相投”的宝玉,是她思想唯一的 安慰。黛玉的悲秋是实在的,是为美好爱情幻灭所唱的一首挽歌。妙玉三评此曲,一曰“何忧思之深也”,二曰“君弦太高了”,三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恐不能持久”。这三评,与其说她是在剖析黛玉心灵,毋宁说她是在作自我鉴定。林黛玉若不把纯洁的爱情看得比生命还贵重,未尝不可以另择夫婿,何必焚稿而亡呢?正因为她情深意笃。对婚姻有着崇高的追求,才断送了红颜。妙玉呢?也有“芳情”“雅趣”,若讲门当户对,未尝不可入世嫁给王孙公子可她与黛玉一样,既无人作主,又决不同流合污,只得“青灯古殿人将老”,直到青春将失,“不能不屈从枯骨”。可惜,我们未能看到曹雪芹对这一结局的具体描绘。由此可见,黛玉、妙玉的悲剧,主观上的原因是心太高,愿太过,而且终不悔,’所以不能持久。这不也是在评述宝玉悲剧的内在原因吗?不已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宝玉是一个叛逆者,而且始终如一,才不得不悬崖撒手吗?黛玉红颜短命,妙玉青春空逝。这两种悲剧形式,宝玉一人全部经受了。他先被毁掉了爱情,又在殿堂之内耗去了余下的青春。 红楼三玉,三个纯洁美好的形象同属一个阵营,三颗不屈不挠的心灵共着一根脉搏。摧残、毁灭真、善、美,不是那个社会孤立的、偶然的现象,而是罪恶社会的本质!这种烘云托月的人物关系本身,就表达着作者写作的深意。 同时,这种人物安排,也使宝玉的形象更为厚实。他不喜经济之道,厌恶清客相公,才与从不说混帐话的黛玉结为情侣。他是一个毁僧谤道之徒,却偏偏与道姑妙玉结为了挚友。这是因为,妙玉是另一个世界的黛玉。如果还有一个第三世界,宝玉一定还会寻求第三个不合时宜者。宝玉的性格通过双重的影子,立体化了,站起来了,是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典型。 红楼三玉,这种巧妙的人物关系安排,为小说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值得引起研究《红楼梦》艺术手法和从事小说创作的人们注意。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