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杰作 读完了这本《红楼梦研究》 ,谁也会感到有世界最伟大的四个文豪― 但丁、莎士比亚、哥德、曹雪芹― 并列在脑海里罢!而 且从他们创作的心理分野来说,可以分为两个阵营:“一个以‘我’为主体,以‘我’为宇宙的象征,想把整个世界容纳于‘我’的人格之中,照‘我’的意象重造宇宙;这一派最大的代表是但丁与哥德。一个是把他自己的‘我’倾注到宇宙,分散到宇宙,使宇宙里到处充满了‘我’。他不愿照自己的意象来改造宇宙,然宇宙本身就是他的象征。这一派最大的代表是莎士比亚(与曹雪芹)。这两个典型的作家,前者的心理是吸收的,后者的心理是分散的。”(原书第113 一114 页)换句话说,前者是代表主观的,后者是代表客观的,这样李先生把文学上一切的主义打破而以文艺上的根本原理来规定了曹雪芹在世界文学里的地位。要是研究的目的,在乎发见真理,那末《红楼梦》的确定为世界艺术中的第一流杰作,就是这书研究的结果了。阅者如其不信,且听我慢慢儿说来。 二 两种辨证 自从《 红楼梦》 经过胡适之、俞平伯两位先生辨证以来,仿佛所有的难题都己解决;而他们的定论,也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凌空一切。只要看最近十数年来文坛上对此消息的寂寞,就可明白。可是这书的第一章,对于《红楼梦》的辨证,全以史学与文学的对立为骨于。史学者的态度以为《红楼梦》 是变相的自传;而文学者的态度,却以为它是综合的创造。因为有这种分别,所以前者在考证时,处处着重于作者生平事迹,看《红楼梦》里所描写的事实与曹雪芹的际遇,几乎失却了相当的距离.而其他人物事态,也好像都有射影与依据· 般。但这书的立论,却扫尽了一切蔽障.以为:小说家的一位人物,并非仅从一位模特儿而来.他不知观察了十位二十位之后,才从这些实在的模特儿里,创造他想象的人物。每位小说家的理想人物,无不从实际的社会产生,不过作家的手段高明与否的区分罢了。他起始观察的时候或者从一个模特儿起,但久而久之,观察和思索的太多了,反而把原始的模特儿忘记。所以创造出来的人物是普通的共性的,现在人固然考证不出他的人物之模特儿是谁,即令他自己,恐怕也难确实指出。― 总之,作者的经验愈丰富,他的想象力也愈丰富。想象决不是无源的东西,不过愈是伟大的作家.愈难寻找他的根原罢了。曹雪芹不知观察和思索了多少实在的宝玉、黛玉、宝钗、熙凤、贾政、贾母、袭人、薛蟠,以及一切其他的人物,然后才产生他想象的人物。现在想指出那一位是实在的.这真是有点做梦。徒劳无益。 他不但推翻那种种射影式的附会,甚至以为《红楼梦》是一部单纯的自传.也不予以认可,这些是值得先加以注意的。其次是关于《 红楼梦》 前后异同的间题。所讨论的也是文史两种立场来辨证的。在史的立场方面所着重的,是《红楼梦》的版本、回目、故事、章法等,在文的方面所注意的,却是其思想、态度、环境、风格等。李先生论曹雪芹与高鹗思想的不同,前者是达观的,厌世的,而后者是积极的,入世的。高鹗的补作,在思想上只把“福善祸淫”四字为其中心,这个提供,多末的一针见血。他们在态度上的不同,一个是自然主义者,一个是功利主义者。环境方面因他们生世的差异,反映于文字上的不同,好比大巫之于小巫。至于风格,二者大有天壤之别,就措辞方面说,一个是自然的言语,一个是人造的官话;就描写方面说,一个是借事实来表白意象与情感,烘托人类的灵魂;一个只是编排故事,以便说教罢了。所谓“前八十回能使我们哭,使我们笑,使我们喜,使我们怒,使我们悲,使我们爱,使我们憎… … 自八十回后,描写的全是事实,所以读的时候,味如嚼蜡。枯燥生涩。”诚非虚语。 总之,用这种视察来辨证《红楼梦》,固然不能绝对推翻史学者的考证,但为文学立场设想,实在是不可少的。李先生说“对他们(指史学者)讲的.不无增补”,深入肯綮。 三 作者生世 以李先生所主张的中国文学史分期(请参考李辰冬著《文学与青年》 最后三章)来论,曹雪芹是复兴绅士社会时代的人物。这时代的特点,是受了资产社会的洗礼后,失去了以往绅士社会时代的神秘性、梦幻性,而文艺的题材,仍十九取材于才子佳人;因此《红楼梦》为一部才子佳人的小说,充满了复兴绅士社会的意识,那是不言而喻的。 关于曹雪芹的生平,我们知道的还是很少。不过李先生根据已往的材料,给我们的画像是:第一,曹雪芹是将军的后裔。祖宗曾有军马之劳,有功于国,以是得为世家,进封受爵。第二,他富年曾做个繁华的梦,后来穷苦得不像样子,甚至“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田地。第三.他是一位诗画艺术家。虽然他的诗画,没有留下,但证之以《红楼梦》里的诗以及对画的见地,就可了然。第四,他因儿子先死,感伤成疾,不久他自己也死了.享年四十余岁。死后还掉下一位飘零的新妇。 知道了曹雪芹的时代和生平.李先生即提出曹雪芹的人生观。曹雪芹“自己虽是没有做什么大官,然荣华富贵是享受过的,并且亲眼见过自己家之由贵而贱,由富而贫,亲自经过人生之各种境况。凡没有经过的生活,总认为是甜蜜的,荣耀的,即至经过之后才知道也不过如此。由富贵而贫贱的人们,因为各种人生都曾尝味。”所以思想最易达观,曹雪芹自然不能例外。 曹雪芹由经验中认识了人生,并看穿了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梦,于是他的创作态度,是绝端的写实主义。李先生说: 他现在是站在相当的距离。换句话说,就是以旁观者“清”的态度来创造他的人物。他的人物,虽说各个有其独特的意志,独特的性格,独特的行为,然总而职之,无论刚强的或懦弱的,忠厚的或刻薄的,正直的或卑贱的,慷慨的或悭吝的,诚实的或刁滑的,孤僻为或和蔼的,以及任何的典型,其结果都是梦而已。 因此推及曹雪芹创造《红楼梦》的目的,一言以蔽之,在乎求人生之解脱。本来“人生与苦痛分不开的,意志愈强,则痛苦愈多,文明愈进步,则苦痛也愈繁复。”曹雪芹不仅能将自己所阅历的苦痛求解脱,同时他也能将别人的使其解脱。“人不婚宦,情欲失半。”苦痛大概生于情欲。故要想没有苦痛,那只有断情绝欲。曹雪芹就是以这种方法来解脱人生的。同时他的人生观,也就由此而具体地表现出来了。 四 人物分析 对于一种文艺作品本身的研究,有纵横的两种方法,研究作品所表现的社会形态是横的方法,人物的分析是纵的方面。现在先说纵的方法,这是以一书中某些人物的起居饮食,言行举止,加以观察、比较、推原、究因,而后对于那些人的精神作用及其中心思想,按以术语,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理的分析。等到分析就绪,结论即可随手拈来,而那些被分析者底个性,也就鲜明晶澈,清晰无比了。 据前人的统计,《红楼梦》 中的人物,共计四百四十八位。如其要把他们个个加以分析,非特不可能,而且不必要。就是其中“真正活拨生动而具有个性的,仍不下六十余位。……如迎春的懦弱,探春的刚强,惜春的固执,李纨的贤淑,贾母的慈悲… … 袭人的佞巧,晴雯的尖刻… … 李塘膝的讨厌,赵嬷嬷的啰嗦,醉金刚的慷慨,刘老老的风趣,史湘云的天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读过《红楼梦》的人,永远忘记不了的。不过李先生要特别分析的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燕凤、贾雨村、薛蟠等六位,其原因是由于这些人物的造成,固然都取材于中国,然而他们所代表的,不但是富于复兴绅士社会时代性和中国的民族性,而且象征着人类的灵魂,所以又是普遍的世界的了。 贾宝玉是天生的哲学家,生下来就有他自己的人生观,一般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糊涂没目的,无事忙。其实他的人生观就是“爱”。得到了爱,就是幸福,得不到爱,就是苦痛.基于这种人生观,宝玉因此对于人生的富贵贫贱,尊卑际遇,毫不在意;而于心所爱的,即为之而牺牲一切,亦所情愿。然而宝玉的爱,是纯洁的,不是污浊的;是天真的,不是矫糅的;是精神的,不是肉体的。是怡情的,不是泄欲的。他象征着人类中“情种”的典型,他表现爱情最真切、最诚挚、最体贴、最牺牲、最伟大的地方.莫过于对林黛玉之关系了。无怪李先生要说古今中外没有一位理想的人物.再比贾宝王多情的了。 林黛玉也是天生的“情种”。她的人生观完全同宝玉一样。目的只在求一个“爱”字。可是她境遇的不适意,养成了她的伤感性;加之以一个与她性情、容貌、行动言论绝端相反的薛宝钗,引起了她的善妒。有了她内心的爱和外在的环境,子是织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黛玉― 妒的典型。表现她人生观的积极方面,是黛玉的爱宝玉;其消极方面,则为她的妒忌。惟其知道爱,所以能够妒;因为她是妒,所以更懂得爱。实在爱与妒是情的正反面。曹雪芹没有让黛玉失过一次机会不去显示她妒意者,正可以说他也没有让她失过一次机会不去表示她的爱情。她在这种爱与妒的氛围里,悲喜忧惧的生活着,唤起她的希望,同时磨折了她的生命。薛宝钗和林黛玉,在《红楼梦》里是不能两立的人物,然而黛玉后来也敬爱宝钗起来,无怪其他的人莫不喜爱宝钗了。但是宝玉始终对于宝钗是不满意的,这因为他俩的人生观,绝对不能相容的。“她要做的,仅为J 一般人所谓的‘道德’。她处处照着世俗所谓分美德行事,毫无反抗精神。宝钗的性格,恰恰与宝玉相反,一是极端的现世主义者,一是理想上义者。”因为宝钗是个现世主义者,所以她能具有四种特质,即是:孝,待人忠厚,性格温柔,以及无所不知、无所不通的一个全人。这些特质正是复兴绅士社会里承认的女性道德,也就是女性一切的美德。她的性格,即以此而确定了。可是分析宝钗,李先生给我们最大的提示,是打破一般人对宝钗的误解。人们都以宝钗为阴险,而李先生却大加反对,这点是值得引起注意的。 阴险二字给宝钗,未免过分,而形容王熙风,却极恰当。可是熙凤并非一味阴险的人物,她还带着优越的才干,读过《红楼梦》,谁不佩服她对事有手段,有分寸.有经纬。所谓“这位奶奶… … 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男人万不及一的。”曹雪芹把她描绘得这末惟妙惟肖的一个“泼辣货”。因为她有才干,所以恃强,好虚荣,泼辣.贪财,自伐功令,报人利己,结果,一位阴险的典型,却被分析出来了。 贾雨村的性格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少年时代,一是善于钻营的官僚时代。“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从这两句诗,就可知雨村不是一个没出息的人物。他是个志高气扬,想大有作为的青年。然而环境的势力,能消灭人类的抱负。也许他涉足官场,深恐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以理直气壮的态度来干,是走不通的。因此他乘风转舵,入于钻营之途。结果,造成枉法自私,以致身败名裂的必然现象。所以从雨村的身上,可以整个了解复兴绅士社会时代中官僚的心理和行为,这就是一个钻营官僚的典型人物。 我们不高兴薛蟠,因为他太任性,太胡为,可是我们并不怀恨他,这不是由于他的心地本是忠厚的吗?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是毫不假思索的。不过一经发见自己的粗野冒失,就会自行反悔。这种性格的人.大抵生于富贵之家,父母过于溺爱,教育过于缺乏,交友过于滥污。薛蟠的环境正是如此。然这种公子哥儿呆霸王的人物.在《红楼梦》中的地位,并不比其他重要人物的稍差一等。这因为小说中的人物,是社会的反映,只要是一种典型,就有存在的价值。在中国过去和现在的社会上,像薛蟠之流,真可说不胜枚举。李先生之所以未把他遗忘,不无深意。 总括言之,从这章文字中给我们的启示,是怎样把作品里的人物来加以分析综合,以为研究《红楼梦》本身的一种方法。而其中最重要最应该指出的.就是从事这种工作时.分析者当不以情感,不以成败,而以理智和事实立于相当的距离,客观地去认识所要分析的人物。对于评论宝钗的不苟同于俗见,即是最好的例子,要是我们承认曹雪芹是以旁观者“清”的态度来看人生,那么也许可以同样地承认李先生以旁观者“清”的态度来分析人物了。 五 社会意识 所谓。社会意识是一个时代或一个社会集团的人们,为谋生起见,所共同养成与趋向的理想。”(见李辰冬著:《文学与青年》2 页)要是文学作品是实际社会一部分的反映.那末《红楼梦》 中四百多位人物所组合的社会意识,也就不得不加以研究了。李先生曾择其中社会意识最重要的现象如家庭、教育、法政、婚姻、社会、宗教、经济等加以剖视,而探究其人物内心的现象,如欢喜、悲哀、苦闷、愿望、努力等情绪之所由起,发展、没落,以及其结果,而断定《红楼梦》社会中人们共同理想的倾向。 《 红楼梦》 中对于家庭的理想,是以孝为中心。从这种中心思想所引伸出来的.就是“儿女得服从父母,妻子得服从丈夫,弟弟服从哥哥,奴隶服从主人,幼者得服从长者;否则,为儿女的不孝,为妻子的不贤。为弟弟的不恭,为奴隶的不忠,为幼年的不尊。不管你有理与否、只要不孝、不贤、不敬、不忠、不尊,那末,不但家庭不容,社会也不容”. 譬如贾政毒打宝玉,因贾母生气而贾政向贾母认罪,贾琏因扇子拿话堵贾赦而被打,邢夫人要得贤良而代贾赦拉牵鸳鸯作妾等,最为显而易见的了。 《红楼梦》 中教育,在家庭方面,要使男性有点女性化。这不仅在男性的态度上须如此,而在仪容也须如此。这种家庭教育自然要流于威权的.服从的,长辈处处要压制小华,人们愈没有个性愈好了。在学校方面,则以作官为宦做唯一的目的,这种思想的典型人物,可以贾政为代表。所以《红楼梦》中教育的意识,李先生所提出来的解释是:“《 红楼梦》 为绅士阶级复兴时代的作品,则其表现的教育意识,也必为该阶级的。家庭教育为养成‘斯斯文文’的绅士风,学校教育为养成作官的门径。” 政治在《 红楼梦》 中所表现的社会意识,从外表上看,是一个柞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而势力所达,远播四方。在内政方面最显著的特征,则为世家之颂上。至于法律方面,却很腐败,不是徇情枉法,就是以法谋私,如贾雨村处治拐子,烧埋冯渊,而不究治薛蟠,即是前者之例;又如凤姐吃醋,指使张华向都察院告贾琏娶尤二姐的罪状以报私仇,即是后者之例。在这些法令不行的情形之下,社会上自然要发生紊乱的现象了。 婚姻当以恋爱为基本的条件。然《红楼梦》 中的婚姻,当事人是无选择的自由,而为父母所包办的。宝玉爱黛玉,而贾母偏偏要他和宝钗结婚,这是最显著的例子。父母为儿女择配,固然也顾到儿女的幸福,然而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不经心,即形成悲剧。迎春之误嫁孙绍祖,最为可痛。因此.《红楼梦》中的婚姻,大抵言之,幸福的少,不幸福的多。这是家族主义制度下必然的倾向。 “《红楼梦》中的社会,由世家、平民与奴隶三种阶级组合而成。”所谓世家,是指功臣被封官爵世袭的人家,因为世家的特征是富贵而有势力,所以他们的日常生活,莫不繁华奢侈,而且奴仆的众多,姬妾的如云,使人咋舌。无怪刘老老两进荣府,一游大观园,要觉处处都是新奇了。平民的生活,《红楼梦》中虽描写的不多,但从刘老老“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些”的口气,以及二十两银子够庄家过一年的情形看来,实在是简单朴素的,至于奴隶,是家庭的奢侈品,不是生产的工具,这不但与经济无关,而且是寄生的,消耗的。不过“在中国奴隶制中,显出两种现象:一为主人对奴隶的宽厚,一为奴隶藉主家之势力,在社会上狐假虎威,胡作胡为”。这种例证.在《红楼梦》中也不一而足。 宗教的意识,在中国社会,本来极其淡薄。《红楼梦》中即使有之,也不过是出家的一途罢了。但是“出家、信佛也好,信道也好,都系尝过人生意味,翻过筋斗者所为”。甄士隐、贾宝玉、柳湘莲、惜春等之出家,那个不是由于不满意现社会而遁世的呢? 论及《 红楼梦》 中的经济意识,无关生产手段与交换关系,不过涉及一种大家庭败落的情形罢了。贾府是个将要衰败的官僚家庭.主其事者如凤姐、贾珍、贾琏,都知道得很清楚,但始终因循苟安,米能振作,以至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所谓“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也许是《红楼梦》中经济意识最好的象征罢。 “要之,《红楼梦》如海洋一般,无法知其深浅广阔,只能以现在我们力量所及,略谈它所表现的社会意识。”但读了这章,对于《 红楼梦》 社会意识精神所寄托的地方,已可如漫画一样,显明地将特点表现在我们的眼前了。 六 创作技巧 分析了曹雪芹的环境与由此环境而产生的思想和人物,以及他的人物所表现的社会意识后.就可探讨他怎样用他的理想,来组织人物,并用怎样的手法把他整个的意象表现出来。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必需研究曹雪芹创作的技巧。创作本来就是意象的组合和表现。换言之,就是人物的描写、结构、风格,以及情感的表达四点。 曹雪芹在《 红楼梦》 中人物描写的成功,是建筑于移情作用这个要素上的。所谓移情作用.就是作者能平心静气,以客观的态度,设身处地,予每个人物以同情。他所看到的事物、不是事物的外表,而是事物的内心,不是事物的躯壳,而是事物的灵魂。他“描写人物的目的,在给人物一种个性,既不誉彼而贬此,也不抑此而扬彼”, “所以《 红楼梦》 里许多几段几句话,就创造了一位不朽的人物了”。 《红楼梦》中的结构,李先生名之谓“海潮式”。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先生说:“读《红楼梦》的,因其结构的周密.错综的繁杂.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后左右,波涛澎湃,且前起后拥,大浪伏小浪,小浪变大浪,也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时,不竟兴茫茫沧海无边无际之叹。又像入海潮正盛时的海水浴一般,每次波浪都带着一种抚慰与快感;且此浪未覆,他浪继起,使读者欲罢不能,非筋疲力倦而后已。”我们引证“黛玉风波”和“宝玉挨打”的两个故事,即可知所言不虚。《红楼梦》虽“头绪万端,交综错杂,而整个看来,它有极一贯的系统,以结构论,没有与《红楼梦》 可比的。” “《红楼梦》的风格,没有一点润饰,没有一点纤巧,并且也不用比拟.也不加辞藻,老老实实,朴朴素素,用最直接的文字,表现事物最主要的性质,”所谓事物最主要的性质,以人而言,是指他的思想、行动、声色。所谓最直接的文字,是指通用的语言,也就是自然的语言,也就是曹雪芹所用的语体文“北京话”。风格又有“诗”与“美”两种分别。“美的风格,修辞学家有法分析,人们可以模拟;诗的风格,不但无法模拟,修辞学家也无用武之地。换言之,就是一种为技巧的,一种为天才的。”《红楼梦》的风格属于诗的一种,那是不言而喻了。至于李先生所提到《红楼梦》风格所发生的两种影响,更值得加以注意的。 “曹雪芹的伟大,不止由于环境,不止由干移情,而且由于善为用表现内心的文字。”所谓表现内心的文字,就是指表现感情而言。“曹雪芹关于情感的表现。和他描写人物一样,也是极端写实主义者。”他能在同一故事中,站在相当的距离,表现各种的情感而各自独立,使读者不偏不颇,予各个分子以同情。例如宝玉挨打,我们不得不为贾政贾母而怒;为宝玉自已而流泪;为王夫人、黛下、宝钗、袭人而悲;为要求救报信却遇到一位聋老太婆夹缠的场面而苦。无怪李先生要称曹雪芹为“神手”了。其次曹雪芹表现一个“死”的场合,也能生出各色各样的情感。总之.曹雪芹能把握住文字之重心,喜笑怒骂,任其所欲。因此“一部《红楼梦》(指前八十回)从头至尾,每句言辞所引起我们的,都系一种意象或情感,绝无意念。即令作者思想的表现,然也使我们不觉其为意念.而系一种意象”。这里有一点极可注意,就是意象与意念的不同。意象发生于情感,表现于文字时,为人物个性的流露,例如宝玉谈死,钗、玉论诗。这种个性流露,能叫我们深一层认识人物。至于意念,却发生于理智,为作者自己思想的说教,这种说教充其量只能使读者接受,而不能发生同情共感。《红楼梦》前八十回之于后四十画所以判若鸿沟者,就是由此。 七 平议一束 小说在中国,人们素来瞧不起的二以文学的立场,把小说当做专书来研究,更是少见。李先生这部《红楼梦研究》,可说是破天荒的创举。虽然他并不希望读者立刻首肯他提的建议,但读完了这书以后,就不得不使人接受他的提议了,此其一。 这部《 红楼梦研究》 ,是以文学的观点和方法为立场.以探讨作家的个人意识和社会意识及二者之间作为出发点,然后分析作品中的人物意识和社会意识及其创作技巧,来决定曹雪芹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和《红楼梦》在世界艺术上的价值。因为李先生是以作家的个人和时代两种意识为出发点,所以他能站到作家的地位来论作家,站到作品的地位来论作品。这点是从事批评的.人应有的态度,此其二。 上面这种研究方法和批评态度,综合起来,可作一个抽象的图解如下: 如其把这个抽象的图解,应用来研究别的文艺作品上去,也许对于我国文艺的批评,可以另辟途径,发生相当的影响.此其三。 对子任何作家或作品,一有新材料,新关系或新方法发见,那末以之来做研究的根据,就能产生新结果。我们与其赞成李先生研究《红楼梦》的论断,无宁钦佩他能吸收前人研究的成品,材料上的,关系上的,或方法的,一股脑儿的占为己有的本领。“一种学说之伟大、不在它能提倡别的,在它能包涵一切学说而与之不冲突。’(见《文学与青年》79 页)这句话不但是批评家,而且是一切学术研究的人值得再三思索的,此其四。 三一,七,七,寄自蓝田光明山 原载:(贵阳《 文讯月刊》 第三卷第二期,1942 年8 月) 原载:(贵阳《文讯月刊》第三卷第二期,1942年8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