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颇有几位笔墨不多,而令人难忘的女子,栊翠庵的尼姑妙玉,就是其中很典型的一个。她那怪僻的性格,惊俗的举动,飘渺神秘的行踪,使得这一形象具有一种朦胧的象征意味。在飘飘然的外表之下,隐含着深沉的气质和深刻的思想意义。她在书中的地位和作用,决非跑龙套的小角色所能比拟。 妙玉的一生,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个“怪”字,一举一动,似乎与人都不同。从她的家庭及社会背景上来考察,同样也具备这一特性。 妙玉的父亲曾是显贵,但只有妙玉这一独女,因此是极疼爱的。可是十分不幸,妙玉自幼多病,常有濒临夭亡之境的忧虑。为了保住爱女性命,无奈之中,家人只好忍痛随了当日迷信的习俗,让她暂入空门,带发修行,以企求佛祖的保佑。显然,这原只是一个救急的措施,并非出自真心的。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父母相继死去,近亲不再往来,仇人虎视眈眈,生活的靠山烟消云散之后,一个暂离世俗的弱女子再想跳出冷寂的庙堂可就难了,在一种令人绝望的悲剧性背景之下,弄假成真地决定了妙玉为尼的身分。 然而,生活的磨难还不尽于此,不久,妙玉最后仅存的一点依靠一一老尼姑也得病死。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四顾无援,形影相吊,真可谓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啊!在无路可走的状况下,只好接受贾府之聘,充当作为大观园点缀的小庙的主持人,以企图在绝境中获得一丁点干净的存身之地。然而,在十七世纪那样一种风雨飘摇的“世纪末”的气氛中,理学道统渗透到社会的每一角落,妙玉这样一位漂亮的少女出来独撑门户,周围的环境和道德习俗对她是相当不利的,可以说是带有异常的色彩,不自觉地构成了极大的,但又是无形的压力,而这种时代氛围对于一个刚步入社会的人的世界观的形成无疑会有极大影响。我以为,论及妙玉的性格特征及处世态度,这是加深认识的必要前提。 一 妙玉这一人物颇为复杂,是一个多种矛盾交织的统一体。然而细细探究一番,占主导地位的矛盾也还是较显明的,它形象地反映了折磨妙玉一生的不幸和痛苦。概而言之,也即短短的一句话:心寄红尘的幽尼。 妙玉出家非出于本心,诚如前节所述。当她还不明世事之时,就被许给了佛门,在一种特殊的背景之下,被规定了一生的道路,从而使青春少女在那个时代本已极有限的一点做人的权力也丧失了。 妙玉漫长而清冷的寺院生活,作者在书中采用了隐笔,基本上没有正面来描述,今也无法详考。但其中有一点是比较清楚的,即:带发修行的尼姑处于一种深深的不安和彷徨之中。她是不失身分,因色悟空,由空得道而获得精神上的平衡呢?还是向自己作为一个青春女儿的“人”的感情屈服呢?大观园栊翠庵中的妙玉,虽然没有机会两只脚都踏进红尘里,但人的感情和欲望也是无法泯灭的,这最典型地体现在同青年公子贾宝玉的交往中。 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妙玉请黛玉、宝钗和宝玉喝茶。妙玉拿出两只珍藏的古杯——“觚????”和“点犀???”给钗、黛二人,而却“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对爱洁成癖的妙玉说来,无疑是给人的最高待遇了,远在钗、黛之上。然而,对象却是个年轻漂亮的公子,这不是容易招来流言吗!何况还是当着感觉极灵敏的钗、黛二人的面,所谓一时冲动导致举止失当,不补救一下未免难堪。于是,待宝玉品完茶,正赞赏不绝时,妙玉忽然板起脸来,“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宝玉心领神会,“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然而,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遮掩方式,又岂只是他二人明白呢! 无独有偶。第五十回: “芦雪庭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白雪世界中,栊翠庵的十数枝红梅,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众女子想要,但都惧怕妙玉为人冷峻,怕碰一鼻子灰,谁也不愿去。恰逢宝玉联诗不成,于是一举二得,罚取红梅。这回宝玉一人独往,却并未出现上回警告的“独你来了”,茶都不给喝的难堪,而是“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花的风姿,博得了大伙儿的交口赞誉。可是,这只是个序幕。曾几何时,宝玉又到了栊翠庵。这回大家都领了宝玉的情,妙玉竞破天荒地每人送一枝梅花。众女子都有点“受宠若惊”,连声对宝玉道:“多谢你费心。” 在这一段里,作者虽然隐去了宝玉和妙玉的具体接触而只写行为的结果,但这种空前绝后的盛情,已足以表明宝玉在妙玉心中的特殊地位。文学家茅盾先生对此曾专门写了一首《赠梅》诗:“无端春色来天地,槛外何人轻扣门。坐破蒲团终彻悟,红梅折罢暗销魂。”可谓独具慧眼,准确地把握了有“一槛”之隔的两人间的微妙关系。 妙玉对宝玉的这种态度,虽是隐约、微妙,但已是很明显的对爱情的渴望和追求。以现代观念来衡量,自然称得上是对封建正统的反叛,是违背旧礼教的行动,值得加以赞颂。然而在曹雪芹的那个时代,对这一举动却正好是持相反的认识。清朝的“康、雍、乾”之世,封建势力正在作最后的挣扎,理学道统显出更超乎寻常的冷酷面目,而妙玉以尼姑的身分居然追求起爱情,这在卫道者眼中,是大大越出了纲常名教的范围了,表现出很强的离心力,因此受到各种封建势力和旧观念的围攻是自然的。《红楼梦》中,有许多人对妙玉都持一种厌恶的态度,认为她不安于本分随大流,总喜欢标新立异,古怪多端。甚至连她的旧友和学生邢岫烟姑娘对她的举动也大加指责,说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2]是啊!成个什么理数!这就是那个旧时代的立足点,它竭尽一切力量试图把一切人间之事都纳入这一范畴之中,而对于不肯服从的妙玉,则作出了恶狠狠的全面否定。 曹雪芹的深刻性在于:由于他的思想境界超出了当时一般人的高度,因此他在人们习以为常的地方看出了反常,他看到了炽热的情感要求和冷冰冰的社会规定的矛盾,看出了旧礼教、压抑人性的一面。妙玉想获得一些做人的权力,而由人组成的社会集团偏不许她插足。既无端地被迫悬着一个看破红尘的目标,又无法把自己造就成槁木死灰,以致造成精神上的不协调,内心越来越苦闷,在人面前日益矜持、怪僻。可以说,妙玉想热,但由于社会观念筑成了一道冷酷的墙,迫使她不得不把这种热望隐藏在冷的形式之下,使得形象的表层透出一股逼人的冷气。而这种难以解脱的抑制与冲击的苦恼,则赋予了这一形象以社会悲剧的意义。若更进一步探究,那么,在两百多年前那个社会意识大大落后的时代,曹雪芹就已看出了妙玉行为的合理意义,并且用心良苦地塑造了述个复杂的人物。而今日,社会思想和观念已有很大进步,我们当然应该更清醒,更有理性地认识这一人物的时代意义和社会价值,若仅仅停留在尼姑思凡这一外表上,甚或加以非难,那岂不是不自觉地取消了两百多年的时代进步所给予我们的影响了吗! 二 妙玉的处世态度及生活情趣,也是较特殊的,似乎是染有浓厚的失意女人、士大夫的情调,颇为狂放惊俗,给人以卓然特立之感。 中国的知识阶层,自魏晋以来,比较典型的,约可分为二大类。一类是正统派,严守儒家观念,整日忙于文死谏,武死战一类事。另一种是所谓不愿做官和不得做官的人,暂时称为在野派。而这后一派中,多数人对清高自许是很喜欢的。他们讲究自我境界高人一等,消遣人生,彻悟人生似乎也比别人有意义。他们标榜的是:我能自得其乐,孤芳自赏,当官得意又有什么了不起。粗粗一看,失意之下说这样的话,颇有几分“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什么东西!”[3]的阿Q的影子,自我安慰的意味挺浓。然而,细细一回想,又何尝不是象可怜的阿Q一样,饱含着痛苦、颓唐和无路可走的辛酸呢!赤条条端坐在房中的刘伶,[4]高唱归去来而隐于浔阳江畔的陶潜,[5]大醉几十日拒不与司马氏联姻的阮籍,[6]在飘飘然傲世的外表之内,谁个没有一腔难言的苦衷呢!可以说,他们的狂放避世,都是笼罩在一层社会阴影之中的。 以上是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具体到妙玉这单独的“这一个”[7],虽然与仕宦之途无关,但究其人生观的思想渊源及背景,与以上那几位在精神实质上还是相通的。我们知道,妙玉双亲亡故,独自一人流落异乡,想获得一点人间的欢乐也不可得。满腔的悲愤,无数的苦恼,都托付给宗教吗?自己又无法消除红尘之想。精神苦闷无所寄托,怎么办?只好自找寄托,自寻安慰吧!而诗意化的东方色彩的文人情趣恰恰是容易使受过创伤的心灵获得片刻宁静的,它能在红尘内部分地起到宗教的精神寄托的作用。 品茶栊翠庵一节,[8]妙玉请黛玉等喝茶,用的茶杯是“觚爬????”、“点犀蟊”这样的奇珍古玩和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盏。水呢?“是我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寄情器物的意味颇浓厚,比起日本的茶道与插花[9],恐怕也毫不逊色。黛玉只因信口问了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就被妙玉讥为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 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好在妙玉不是真以黛玉为俗,只是希望她更雅一些,是作为同类人对待的。而被视为俗不可耐的刘姥姥,只因喝了一口奉给贾母的“老君眉”茶,连盛茶的成窑五彩小盖钟[14]都被妙玉扔得远远的。当然,在这些方面,这类士大夫情调是需要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去分析对待的。 明代陆采辑都穆撰的《都公谭篡》上,有关于元末大画家倪云林的几则故事,情状同妙玉颇有几分相似。其一则云:“元镇(倪云林的号)素好饮酒,在惠山中,粉胡桃及杂果成膏,切置茶内,名清泉白石。有赵行恕者,宋宗室也,慕元镇清致,访之。坐定,童子供茶,行恕连啖果膏。元镇艴然曰:“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茶,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行恕归,自是绝交。”很显然,赵行恕由于不具备寄情自然,物我一体的修养,不仅被撵出门外,而且连王孙的名称也几乎不配了。 倪云林为什么要如此重视这种修养呢? 我们知道,历史上的倪云林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诗书乐画,无一不精,且志向也很远大。然而,他却生不逢时。元代的民族歧视政策和统治的残酷性,使他亲身感受到了民族的耻辱和灾难,他决心不做官,而宁愿沉溺于山水之间。可是,报国无门,祖国和个人的政治前景都是一片灰暗,精神上无疑是异常苦闷的。他一生画了许多江南山水,画面上几乎都散发出一种凄清哀惋的气息,是所谓枯树、寒鸦、残山、瘦水式的景象,其中的寄托是明显的。由此再联想到他的品茶,便会深深信服,那是一种政治上无路可走的酸痛,是对于自我才能的一种变相的感伤和凭吊,其中还满含着景色依旧,江山已改的绝望心情,并非只是一般人概念化的印象中文人们酒足饭饱后的闲情逸致。 日本近代大批评家厨川白村有一著名观点:文艺是“苦闷的象征”。也即“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与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11]。倪云林的品茶绘画何尝不是如此!反映十八世纪那样一种窒息生命的社会状况的《红楼梦》何尝不是如此!生活在苦闷之中的妙玉本人又何尝不是这种象征呢! 妙玉的生活是“苦闷的象征”,其特征是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以悲观心情过“乐观”的生活。她的爱洁成癖和怪僻无常,确实有很浓的变态的味儿,但究其根源,不仅不是她的过错,相反,恰恰更深地反映出了悲剧的社会性。 我们知道,在生理上,人的感情是需要有个寄托处的,否则能量得不到释放,生命的活力受到压抑,人的神经系统就可能因过度负荷而失常。《红楼梦》中,黛玉孤苦,但尚有宝玉这样的知心日夜相伴,尚有众多的姐妹欢笑游戏,尚有贾母的爱怜和关心。妙玉呢?同样父母双亡,远离故乡,同样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但还要加上凄凉寂寞的寺院生活。心不冷而强使其冷,一腔热望,却找不到发泄之处和发泄之人。心灵如久旱的枯苗,但已无望得到滋润的清泉。就这样一个人在绝望中独力挣扎,她的思想、性格怎么可能同享受天伦之乐的少女们一样呢?她要是不怪僻那倒才是反常了。她的苦闷和怪僻,正是她不屈服于社会强制不绝压迫的表现,是力图维护人格完整的最后的努力,而这也正是她身上闪光的地方。因为她若是服服帖帖地蹲在旧礼教的范畴之内,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自然就无所谓一腔难言之苦;但同时,这个人物身上所有进步的因素和时代价值也就荡然无存了。 三 中国有句老话:看一个人的思想,首先看与他情趣相投的人。这是很有见地的。 《红楼梦》里,宝玉的尊重女性,疏远仕宦的怪病无人不晓,黛玉的乖戾也曾使人议论纷纷;而妙玉则更为典型,以至于弄得众人都怕接近她。然而,三人虽都以怪僻不入世情闻名,在不同角度我行我素的色彩很浓,但三人内部却一直是互相敬重,没有产生思想上的分歧。俗语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曹雪芹之所以把这“三玉”归为一类来写,就因为在他的认识中,三人的思想特征在精神实质上具有一致性。 那么,这种怪僻性格的实质性内涵是什么呢?若以妙玉为中心来对比一下,约有以下三点: 首先,是丧失了积极的生活目标而处于苦闷压抑之中,具体表现在对命运和未来的不祥感受。在这点上,黛玉同妙玉都比较突出。《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中秋夜即景联句,黛玉的心血之语是“冷月葬花魂。”妙玉呢?“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12]一种环境险恶,凶多吉少之感油然而生。这样的感受,其他红楼女儿是不多见的。谨守礼教的薛宝钗的意愿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13]一派昂扬之气;而自视不凡的探春则颇有“补天”之心。如果单纯对比,小小年纪就如此不思进取,妙玉和黛玉似乎太颓唐,人生观过于灰暗。然而,当日的历史正处于旧时代行将崩溃的前夜,是所谓光明来到之前的最黑暗之时,意识形态领域极力强求一律复归于理学道统,政治迫害猖獗。生活在其中的曹雪芹虽然已预感到旧的社会集团趋于毁火,但却看不见出路何在,只能在所谓的“急流津觉迷渡口”长睡而已。可见,他本人也是个无路可走的悲观主义者,那么,寄托了作者哀思的黛玉、妙玉的悲观,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次,妙玉有一种不甘青春虚度,年华老去的抗争心,具体表现方式是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封建时代,男女结合必须严格合乎礼的范畴,而尤以女性为甚。自己作主的爱情是与正统背道而驰的,不属于旧习惯势力容许的常情一流。贯穿全书的宝、黛爱情由于其离经叛道,曾受到了正统人士的合力围剿,黛玉终于是饮恨而亡了,宝玉也放弃了对人间的最后希望。而妙玉以佛门中人来追求爱情,叛逆色彩自然更浓,更容易受到残酷的对待,其抗争也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没有更大勇气,封建宗教观就足以使她止步,更不用说封建伦理道德和宗教观的合力了。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妙玉及宝、黛的这种追求,暗合了历史发展的趋势,不自觉地属于一种正处于萌芽状态的新的社会道德观,这就是源于明、清,鼎盛于五四运动前后的以个性解放为内容的人性解放的潮流。 中国的封建社会同西方相比,是颇具特殊性的。千余年来,朝代频繁更替,而社会意识却基本上是依然故我,是所谓超稳定型的社会形态。一直到明末、清初之时,这种状况才稍起变化,作为一种时代思潮的民主主义思想,开始构成对封建上层建筑的潜在的,然而是严重的威胁。哲学上,王廷相的“人心”与“道心”同时并存的说法,黄宗羲“君为天下之大害,,和“工商皆本”的思想,戴震的反对“以理杀人”,李贽的带有个人自觉意味的“童心说”及男女平等的主张。[14]文学上,反映市民阶层观念,体现个人欲望的通俗白话小说大量涌现,大写性解放,但同时也包含了人性解放愿望在内的长篇小说《金瓶梅》流行于朝野之间……这所有的一切,预示着在思想上对于几千年压抑人生活力的正统观念的总清算已即将来临。就在这样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曹雪芹颇具匠心地塑造出了“红楼三玉”这样具有叛逆意义的新人形象,这绝非是无意义的历史偶合,而是深刻地反映了时代脉搏跳动的节奏和作者实质性的理解。 通过以上三方面的对比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妙玉是弥漫着正统气息的贾府中,除了已被公认的宝玉、黛玉之外,第三个不循规蹈矩的人。这是思想实质与她相近的宝、黛尊重她的基础,也是她自身的价值所在。“正因为有战的痛苦,生的苦闷,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15]“红楼三玉”块块都是闪烁着异彩的“宝玉”,作为其中之一的妙玉,我认为作者赋予这一形象的本质就在于叛逆。无论从历史的发展观或史的纵深感上说,这一点都应当得到高度的肯定和赞誉,它是一盏照亮人物心灵的明灯。在妙玉身上,象在宝玉、黛玉身上一样,是有几分曹雪芹自己不屈服于社会现实的影子的。 四 《红楼梦》一书,由于种种原因未能以全貌存世,这是一大憾事。高鹗心力交瘁,续成了后四十回,其中自然不乏成功之处,补续之劳应予肯定,但不完满处也还是不少的。因为在 对时代的理解和为文的基础上,两人本身即有差异,象反映作 者倾向性的黛玉劝宝玉读书求出路及“兰桂齐芳”[16]的结局, 都是与曹雪芹原著大相径庭的。至于其他方面,貌合神离处也 不少,本文论述的妙玉,其形象的前后失调即是很典型的一例。 前八十回中的妙玉有一显著特征,她虽是尼姑,给人的印象却是一个资质不凡的少女形象,使人几乎忘记了她还有吃斋念佛的“义务”。这是因为曹雪芹重点是要写她的“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17]的品质来烘托她的不幸遭遇,是要写一个品貌俱美的少女的悲剧以及她的奋力抗争。 续书则大异。八十七回[18]妙玉和宝玉途经“潇湘馆”,适逢黛玉愁闷弹琴。“...…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只听君弦‘磞’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这一段描述,令人想起《三国演义》里未卜先知的诸葛亮,哪象“金陵十二钗”之一的妙玉呢! 第九十四——九十五回[19]“通灵宝玉”丢失,四处都寻不着,这时,续者又让妙玉充起巫婆的角色。“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噫!来无迹,去无踪,青梗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的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 这是红尘未断的幽尼?还是带发修行的贵族小姐?前八十回的妙玉是一个立足于现实的出家人,她的神秘和怪僻是源于 现实而存于现实的,高鹗显然是错误地理解了曹雪芹在书中所采用的一些虚幻、象征的手法。妙玉不是马道婆,曹雪芹也没有把她塑造成“半仙”的意图,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女罢了。 然而,这只是形象把握上的小毛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妙玉的红尘之想和结局的处理。 曹雪芹笔下的妙玉,确实不守本分,但恰如前面分析的,作者对这一点是当作奋力抗争的悲剧处理的,对于其中的矛盾、痛苦及合理因素都有至深体会,很多地方产生了共鸣。续 书虽也承继了“凡心未断”的线索,但在倾向性上却正好背道而驰,高鹗笔下的妙玉带有深深的被谴责意味。 八十七回。妙玉正与惜春下棋,宝玉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宝玉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 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妙玉脸上的红晕越发浓起来,怕被惜春问起难堪,于是弃下半 局残棋狼狈而走。当夜,更深人静。妙玉坐在庵中,忽又“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于是满嘴胡话,人事不知,如同宝玉一样发起疯病来。外面浪子听见,自有一番色迷迷的艳语不提。续者则借惜春之口发出了尘缘未断,致使邪魔入心之慨,并伏下了结局:由于求佛之心不诚,所以才有被强人抢去,“轻薄一番”不算,还得让受了污辱的尸体弃置道旁的下场,这无疑带有警告世人的意味。正如续者所言:“一念不生,万缘俱寂。”[20]假若不能成为槁木死灰,大祸临头就在所难免了。 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也曾留下一些隐寓妙玉结局的文字,最突出的当推第五回《红楼梦曲·世难容》一首。在那里面,妙玉的结局虽然也写得很悲惨,所谓“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kǎng zǎng,又作抗脏)违心愿。”但作者是当作挽歌来写的,对她寄予了无限的同情。最末“无瑕白玉遭泥陷”一句更是准确地道出了曹雪芹的立场,妙玉的结局不论如何难堪,她本人却是一块“无瑕白玉”,她只是受害者,如同含恨死去的黛玉一样是无辜的。若照高鹗的态度,妙玉的不幸是咎由自取,那么黛玉、宝玉岂非也是自寻烦恼,还不如早先就老老实实地读书和做针线活呢? 不过,正是在这种表露真情之处,人的思想境界的高低对比才越发鲜明。作为续书,高鹗不能使宝、黛爱情变成喜剧的大团圆,但对于曹雪芹所喻示的结局:“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21]又觉得否定的太彻底,于是便加上“兰桂齐芳”,重振家声的光明的尾巴,对于妙玉,则干脆要她严守本分,合乎理学观念而后安。这些在曹雪芹所吟唱的无限哀惋的,极度厌恶的旧时代悲歌的基调上都显得那么不伦不类,那样的不谐和。而这一现象,则是实质性地反映了高鹗对于时代潮流认识的迟钝。旧时代的观念束缚住了他的心胸,使他未能升华到更高的境界之上,这是他同曹雪芹之间认识高低的根源,也是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之间存在较大差距的最重要的原因。 “永是不愿意凝固和停滞,避去妥协和降伏,只寻求着自由和解放的生命的力,是无论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是不住地从里面热着我们人类的心胸,就在那深奥处,烈火似的焚烧着。”[22]曹雪芹笔下的“红楼三玉”——宝玉、黛玉和妙玉之所以感人至深,就在于他们具有那样一种不愿凝固的生命之火,这寻求人性解放的烈焰烧热了我们的心,也照出了他们自身的时代价值,标志着他们已成为不屈服于凝固的社会道德规范的新人的形象。 [1]题解:前八十回据俞平伯校本(脂本系统),后四十回据“程乙本”。 [2]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3]见鲁迅《阿Q正传》第二章。 [4][6]均见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 [5]见《陶渊明集》. [7]见恩格斯《致敏·考茨基的信》, 《马恩全集》36卷第382—386页. [8]第四十一回。 [9] 即插花和品茶,但有很多的仪式和礼节的讲究,日本用来衡量人的修养高低。 [10]指明代成化年间官窑出瓷器,五彩者为上。 [11][15][22]均见《鲁迅全集》13卷第18—23页。 [12]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13]七十回薛宝钗《临江仙》词。 [14]任继愈《中国哲学史》第三册第338页,359—361页;第四册第14—17页,103页。 [16]均为后四十回发生的事。 [17][21]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18][20]八十七回: “感秋深抚琴悲往事,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19]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