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精心构筑的这两个章回,与“元春省亲”、“黛玉葬花”、“宝玉挨打”、“抄检大观园”、“晴雯夭风流”、“芙蓉诔”等脍炙人口之名篇佳构相比,好像够不上《红楼梦》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它却占有特殊的位置而值得探赏和研究。这是因为它写出了极其难得的刘老老的“二进”和妙玉的“一出”,弹奏了似乎是绝无仅有的一支大观园反客为主的变奏曲——这里不仅是刘老老的活动天地,是小说结构的分水岭,是透视贵族之家的眼睛,而且还是妙玉主演“品茶栊翠庵”的专场,有其独特的美学功能和审美旨趣。 这两个章回,在曹雪芹的创作中,无论是艺术构思,结构技巧,情节拓展,还是性格刻画,都是《红楼梦》的一种“出格”,一种“逆转”,一种“意外”,把原来写法的常规都打乱了。原来,由贾母至贾赦、贾政、王夫人至贾珍、贾琏、王熙凤至贾蓉等四代封建贵族的代表人物,以及贾宝玉和大观园的少女王国,所有主要人物、重要人物、次要人物、串连人物、道具人物,均已组成小说的形象体系。他们自上而下,由里向外,扩散出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等级和位置,如众星拱月围绕至高无上的老祖宗打转——由此而开展人物的活动,表现人物的关系,或主从,或平行,或交错,或对立,以每个人所处的地位与所起的作用,竖起结构的骨架,抛出情节的线索,展示性格的轨迹。可是原来同心圆的扩散,打转,到了这里,却完全变形,解体——贾府的局外人,外来户,微乎其微的穿插人物,一变为这个“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主人,占领了大观园的舞台,任其表演;封建贵族的代表人物却都成了次要人物,陪衬人物,道具人物,由此而构成与大观园舞台相辅相成的活动背景。原来被众星拱月般奉承簇拥着的主人,却众星拱月般围观簇拥着一个外来的老“笑星”,而又被另一个外来的小“寒星”所冷落,所怠慢,所淡漠,所傲视。这颠倒,彻底捣碎了原来同心圆的构架,而产生了另一种“众星拱月”的同心圆的崭新结构。整部《红楼梦》的情节结构,好像长江大河一路奔流而来,至此却打了一个回旋,让反客为主的变奏曲,在大观园震响,因而才有了本系列从变奏到回响曲所要探索的终篇。 变奏曲,主要是从正面刻画刘老老和妙玉一老一少主演人物的性格;回响曲,则是从侧面刻画了贾府上上下下关系人物的性格。因而从变奏曲到回响曲,这是曹雪芹对反客主为和变主为客不同形象体系的相互映衬、互为对比、正反互补、相反相成的一种开放型、鸟瞰式、综合性的性格刻画艺术,其复杂多变,丰富多彩,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在这里,反客为主的变奏——是“月”,变主为客的回响——是“星”,由此即呈观一个“众星拱月”、“星映月辉”的审美景观,让我们看到“众星”同心圆诸多性格侧面的展现,听到“变奏”回响曲在各自同心圆中的扩散,荡漾。 处于第一个同心圆围绕刘老老打转的贾母,在两位老寿星的交谈中话最多,从刘老老“二进”至返回,都有交谈的机会,因而“话”中的回响曲,在性格上有较多的反衬。贾母就像吃腻了珍馐佳肴而想尝尝新鲜野味一样,正乐于与这位“积古”的农村老太婆谈话聊天,以寻求一点精神上的刺激,让无聊的生活得到一点调节。但由于彼此的身份地位、生活遭际的天差地别,在话不投机的语言撞击中,所表现的人物个性,也就特别鲜明。第四十回写到一大清早,贾母等人带刘老老游览大观园,说话间,来到沁芳亭上,贾母问:“这园子好不好?”刘老老念佛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闲了的时候儿,大家都说,怎么得到画儿上逛逛!想着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儿?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这是对大观园的具有独特见解的绝妙评论,既富于形象性,又带有艺术性,贾母听了自然是非常开心,便有反应——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这一反应也立即引来刘老老的反应,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刘老老的反应又引来了“贾母众人都笑了”的反应——贾母乐得很。这种“连锁反应”,就有“变奏”引起的“回响”:在刘老老,是乖觉识趣,百般讨好,一味颂扬;在贾母,是炫示了“比画儿还强十倍”的大观园美景,夸耀了“神仙托生”的画家小孙女,富贵荣华的优越感得到了满足。当来到潇湘馆,刘老老被地上的青苔踩滑了,“咕咚一交跌倒”——这“咕咚”一声,也有贾母的回音:“可扭了腰了没有?叫丫头们捶捶。”这又是贾母福体娇贵的自然流露。对比之下,刘老老在农村艰苦的劳动磨练中是经得起摔打的,所以回答说:“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这个回答,又是回音的回音,对寄生的贵族生活养尊处优所带来的娇贵,也是一个有力的反拨。进入潇湘馆,贾母“见窗上纱颜色旧了”,又在刘老老面前借题发挥:“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反倒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接着又大谈什么比凤姐年纪还大的被错认为“蝉翼纱”的“软烟罗”:“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这又是在夸富,在卖弄。但夸富里却有她的艺术眼光,卖弄中也有她的审美观点。这种借题发挥的“回响”,同样可以在蘅芜院里听到:“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姐妹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别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呢?要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又吩咐:“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照屏,还有个黑烟冻石鼎拿来。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还说她年轻时“最会收拾屋子,如今老了,没这个闲心了”,“如今等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这也是在夸富,在卖弄,主要却是在逞能,逞能中又不乏有艺术见解和审美意趣。这种艺术见解和审美意趣在与刘老老就藕香榭的水亭上欣赏戏曲,认为“借着水音更好听”,也可得到印证。这说明这位贵族之家的老祖宗的见多识广,老于世故,又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作为刘老老反客为主变奏曲的回响,贾母言行中表现出来的显富,夸富,卖弄,自矜,娇贵,逞能,优越感,文化修养,享乐至上,所展示的,正是贾府这一重要人物多种多样的性格侧面。 其他处于或近或远同心圆的拱“月”众“星”,在刘老老的“变奏”下,也有各自的“回响”。凤姐的回响是:“就拿他取个笑儿。”正与鸳鸯的“拿他取笑儿”交响在一起。这是一对“取笑”逗乐的高级导演和指挥能手。“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的王熙凤,巧言善辩,“随机应变信如神”,一向以奉承取悦贾母为能事。她倚仗着贾母的宠爱,在这场“取笑”中兴头是最足的:一方面要把刘老老耍弄得恰到好处,充分挖掘其“笑料”,并无恶意又富于机趣;一方面则要让老祖宗笑个痛快,乐得开怀,用心良苦而颇多幽默。真是左右开弓,又左右逢源。因而在“回响”中,她这个“凤辣子”也有较多的表演,而且颇有“辣”劲,显示了她这个人物固有性格的一些侧面,几个亮点。而鸳鸯,是贾母亲近的上等奴婢,她平时一心一意想的就是要如何侍候好老主人,让她活得舒服,开心。但跟凤姐出自私心势利的一味讨好不同,她是出自愚忠,以至愚忠到最后以身殉主的地步——除此之外她无可非议,何况后来还有一段“誓绝”大老爷贾赦“鸳鸯偶”以抗婚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壮举!但在刘老老面前,她却先是得意忘形,作出这样的“回响”:“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女清客了。”过后又笑向刘老老赔不是:“老老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随后则又骂手下人:“为什么不倒茶给老老吃?”真是喜笑怒骂,应付裕如。这里性格的流露,是颇有“凤辣子”味道的。这说明鸳鸯这个人物,并非平面,并不简单,不能小看。在凤姐鸳鸯策划这场“取笑”的闹剧中,唯一取反对态度的是李纨。李纨曾笑劝她二人:“你们一点好事儿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这是一个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一个二十几岁的寡妇,“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以“稻香老农”自称,向来与世无争,守己安分,所以她的“笑劝”回响,有性格的真实表现。 在刘老老“变奏”所扩散出的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中,处于不同位置的大观园少女王国的姐妹们,很少有对话的机会,甚至都没有讲过一句话的。因而她们的“回响”,主要不是在“话”中,而是在“景”中,在“笑”中,在“令”中。 这里的“景”,有刘老老光临的潇湘馆、秋爽斋、蘅芜院和怡红院。这是贾母众人要带刘老老“见识见识”的好去处。先是到了林黛玉的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上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甬路”。这是通过刘老老的眼睛在潇湘馆展现出来的几笔很有特色的素描,却突出了千竿翠竹,斑驳苔痕,羊肠似的石漫甬道,绿幽幽的环境。一景一物,好像都浸染着黛玉凄楚哀怨的色彩和压抑感伤的情调,都象征黛玉性格的孤高自赏,都暗示黛玉命运的坎坷悲凉。刘老老那咕咚一声踩滑跌跤,并非纯粹的插科打诨,这也许是一种征兆——连身体“硬朗”的外来客串的老农妇,都要在这里滑跤,而一个身体纤弱的外来寄居的女孩子,又怎能不在这里“跌倒”?这位命苦的潇湘妃子就是在这里泪尽而亡的!待进入室内,刘老老又看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就以为:“这必定是那一位哥儿的书房了?”听贾母笑指黛玉说“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后,又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笑道:“这那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这里又从另一个侧面,反衬了黛玉的脱离脂粉气和庸俗味而超凡脱俗,厌弃浊世现实而沉浸书斋学问,寻求精神寄托而富于诗人气质和崇高境界的性格美。这一“景”中“回响”,不同凡响!但黛玉毕竟是贵族小姐,她跟妙玉一样的清高,也留下自己的烙印——在对待刘老老的表现上,妙玉是嫌脏,黛玉则是讥笑。在反客为主的变奏中,刘老老因“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对黛玉笑道:“你瞧刘老老的样子。”黛玉则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说得“众姐妹都笑了”。要说“话”中“回响”,少女王国中,也只有黛玉“回响”了这么一句话,但就这一句话即足以见出其性格的另一面了。 对潇湘馆用的笔墨较多,而对秋爽斋用的笔墨却较少,但同样都能“回响”出其主人的性格特征。这是贾府三小姐的住处。探春天生精明能干,在四姐妹中,唯她的学识才华脱颖而出。小说写她受王夫人委托“裁处”家务事而大显身手的时候,还特别指出“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被宝玉和黛玉视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乖人”。就是好强的凤姐也“说他不错”,“好”,认为“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就连“太太也得让她三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样”,“单惧他五分”呢。这是因为探春有学问,有能力,有心机,有主见,能决断,一心维护封建正统秩序,很想为封建家庭“立出一番事业”而有所作为,为人又温文尔雅而威严老练,颇有儒将之风。但她可惜又投错了胎,又生不逢时,偏是“庶出”,偏出于气数已尽的末世,才能无从施展而志向未遂。此即“判词”所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因而通过刘老老的眼睛展示出来的秋爽斋里的布局陈设,无不反照出三姑娘这种思想性格。“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左右还挂着一副对联,是颜鲁公的墨迹:“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这种对联,在上流社会经常是一种附庸风雅的装饰品。用雅淡清高的“闲骨格”、“野生涯”美化有闲阶级的政治野心,以风流闲散的“烟霞”,“泉石”掩盖封建贵族的剥削本性,借此标榜自己的不食人间烟火。探春之所以偏偏爱好这样一副对联,虽是一种矫情做作的表现,却也反映了她这一位贾府“末世”改革家所具有的某种封建士大夫的思想志趣。因而这一“景”中“回响”是颇有典型意义的。 跟探春的“景”中“回响”相反,蘅芜院所反映的,却正是薛宝钗的美德。在大观园姐妹中,唯宝钗跟探春有较多共同之处。宝钗也一样受到封建正统思想和封建观念的毒害,也一样忠诚地信仰并恭行封建统治阶级所提倡的一整套道德规范,也一样博学宏览而又内含机心。她待人处世所遵循的完全是一个封建淑女的思想轨迹,有“山中高士晶莹雪”之誉。但她有许多难得之处。心地善良,处事周到,善于体贴人和帮助人。“罕言寡语,人谓装愚;随分从时,自云守拙。”是一个端庄美丽、多才多艺、自重自爱、“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好姑娘。“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艳冠群芳”,却又不喜欢打扮,“从来不喜欢这些花儿粉儿的”,身上“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惟觉淡雅”的衣饰,却更显得鲜艳动人。宝钗这种不尚奢华,喜欢朴素淡雅的美德,无不映照于整个蘅芜院之中——“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花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连贾母都深为感叹地说:“这孩子太老实了!”还说,年轻的姑娘,“屋里这么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但朴素淡雅之中,却有“异香扑鼻”,沁人心脾;更有“那些奇花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这又突出了“山中高士晶莹雪”形象的花容仙姿,雪艳冰芳,鲜美诱人。而且那“似珊瑚豆子”“结了实”的“累垂可爱”,也似乎有宝玉未来命运的与“雪”相关的暗示。而宝玉的怡红院,则富丽堂皇,其豪华陈设,应有尽有。——这金玉两院,即未来的“金玉良缘”,恰成鲜明对比。那是刘老老醉后迷路误入,在曲里拐弯、东张西望、前碰后撞寻不着路径的醉眼朦胧中,所见皆是:花障……月洞门……碧波清水……白石横梁……画儿……葱绿撤花软帘……玲珑剔透的墙壁……琴剑瓶炉……锦笼纱罩……金彩珠光……满地碧绿凿花……左一架书……右一架屏……雕空板壁……穿衣镜……西洋机括……把个刘老老,“越发把眼花了”。等“醉卧”被袭人推醒后,她还问:“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么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似的!”这真是画龙点睛之笔,把主人怡红公子这一典型宝贝的典型环境所带特征性的东西,都提炼出来了。特别是,上一回在潇湘妃子处说“是那一位哥儿的书房”,这一回在怡红公子处又说“是那个小姐的绣房”,在倒错反拨中,正有说不尽道不完的人物关系中性格的映衬与“回响”。 在曹雪芹的笔下,贾宝玉和大观园少女王国各自的住处,无不构成各自典型性格的典型环境的有机组成部分。因而这些人物活动的场景,都被人格化,都成象征体,都带特征性,都有所暗示,预示,伏示,明示。各自的场景都传递出其主人身分、地位、教养、个性、气质、情趣的信息。可以说,潇湘馆,秋爽斋,蘅芜院,怡红院,以至稻香村……都是各自主人的代表,因而才有“潇湘妃子”、“蘅芜君”、“怡红公子”、“稻香老农”……的雅号。这些场景,也有身分,也有性格,也发声音,也会说话,所以才有刘老老反客为主的变奏曲在这里引起的种种“回响”。 以上众“星”拱“月”不同的同心圆,也有交叉和重叠,让贾府贵族之家代表人物的“话”中“回响”与大观园青春世界代表人物的“景”中“回响”汇集在一起——这就是“笑”中的“回响”和“令”中的“回响”。由刘老老掀起的这一场大观园史无前例的大笑狂潮,那多姿多态、生动独特的笑相,笑出的也正是各人的身分、地位、教养和性格。湘云是贾母的娘家侄女,正来做客,她天性爽直开朗,无拘无束,本来就乐观爱笑,所以是笑得“掌不住”而“一口茶都喷出来”,这一“喷”,神韵尽出。黛玉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经不起刘老老这一逗,因而一笑就“笑岔了气”,只能“伏着桌子”叫“嗳哟”了。宝玉是贾母的掌上明珠,平时可以任意撒娇,这时干脆就笑得滚到老祖宗怀里,而老祖宗在开怀大笑中却仍然要搂着宝贝孙子叫“心肝”。王夫人身为贾母下辈,又是凤姐上辈,明知是凤姐的把戏,却只能是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在贾母面前不失身分。薛姨妈与王夫人是姐妹,毕竟是客人,故能笑得比王夫人忘情,竟也“掌不住”,把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是闺中英杰,大笑中也豪放得很,把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了。惜春跟探春一样是“庶出”,却生性懦弱,连从来没有的一次大笑都是怯生生的,是“离了坐位”拉着奶母“叫揉揉肠子”……唯独凤姐、鸳鸯二人“掌着”不笑,但不笑中也观照了二人的性格心态。这场狂笑之后,就是贾母两宴大观园席上行的酒令,即“牙牌令”。行令过程,跟大家狂笑一样,也都有人物不同思想性格的反响。如贾母、薛姨妈所行令语,多为一般常言用语,平淡无奇,又不拘出处,有别于小姐们喜用诗词原句的雅趣,均符合各自的身分、修养和文化程度。湘云多用唐诗中有关皇帝政事及“颂圣”出处,宝钗喜用唐宋诗词中花鸟山水景色的出处,黛玉则不知不觉脱口引出了《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的唱词原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和《西厢记》中张生“红娘报”唱词的出处而招来宝钗的警觉“回头”盯视……所有这些“回响”,都无不是各自思想情趣的明显表现。至于刘老老满口机智诙谐的土话俚语,则可闻到老农的乡土气和泥土味,特别是其中那“大火烧了毛毛虫”的令语,又似乎是“树倒猢狲散”的喻指和征象,在贵族之家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回响”——一直响至《红楼梦》的结局,一直响至贵族之家命运的未来。 刘老老反客为主的变奏曲在大观园所引起的关系人物的不同“回响”,从侧面、反面以至正面展示了这些人物的思想性格,为《红楼梦》塑造人物形象作了重要补充而加以丰富,加以突出。假如没有刘老老的“变奏”,也就没有这些人物的不同“声音”的“回响”,也就没有如此异彩纷呈的性格的面面观。此即“众星拱月”之“星映月辉”——“星”之所“映”,即“月”之“辉”也…… 这里单就曹雪芹《红楼梦》的两个章回以五个专题作了艺术探赏和研究。但这两个章回值得探赏和研究的又何止这五个专题?对曹雪芹《红楼梦》的艺术探索,是一种越嚼越有味道的审美活动,是永远探索不完的。因为这是一座挖掘不尽的宝藏。正如英国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我们中国更有说不尽的《红楼梦》! 原载:《名作欣赏》1995年第5期 原载:《名作欣赏》1995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