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代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曹雪芹的《石头记》第一次以《红楼梦》书名出版,就附有24幅插图。以后在嘉庆、道光、同光诸代《红楼梦》的刊本问世都有新的插图。可见人们对于文学作品的欣赏,离不开具体的形象做引导,这些精致的插图使读者观之津津乐道,可以开拓读者的欣赏视野和艺术联想。插图本文学作品不仅是明清小说的传统和模式,也是传统小说出版发行的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律。 据《红楼梦大辞典》介绍,清代以来《红楼梦》插图有多种带绣像式和故事情节式的版本问世。如1882年石印王墀绘制的有120幅图的《增刻红楼梦图像》出版刊行;1888年左右出版王钊绘制的有64幅插图的《红楼梦写真》等,其中1879年松江改琦绘制的50幅《红楼梦图咏》最为优秀。此外,尚有1926年上海有正书局出版的吴友如绘制“金陵十二钗”的《红楼人物图》。还有当代著名戏剧家阿英先生收集、整理出版的《红楼梦版画集》,《杨柳青红楼梦年画集》。其中版画集荟萃了有关历代《红楼梦》插图、年画、压花笺约100幅,包括程伟元刊本《红楼梦》插图18幅,王希廉本插图4幅,杨柳青年画51幅。 新中国成立后,《红楼梦》的研究和作品本身的价值不断上升。这样就使更多的画家关注并热衷于红楼插图创作。如50年代画家程十发为《红楼梦》所作的一系列插图,一改传统绘画的面目,注重情节和艺术处理,使红楼插图出现了一个新的面貌,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其后在七、八十年代刘旦宅、戴敦邦两位红楼插图大师的作品,为红学热的升温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刘旦宅为新版校正本《红楼梦》所作的彩墨插图、《石头记人物画》、《红楼图咏》,戴敦邦绘制的外文版红楼插图、《红楼梦人物百图》、《红楼群芳谱》等,都是当代红楼插图艺术的精华。这些精美的插图250年来伴随着《红楼梦》进入千家万户,影响到一代又一代红楼艺术的形象传播。它使更多的读者不断加深对《红楼梦》的理解和热爱。 中国文学插图艺术是在蓬勃发展的明清小说基础上衍生出来的。一代又一代画家为中国传统的文学小说绘制出可与原著媲美的插图艺术,它使精采绝伦的小说更加丰富多彩。如明末著名画家陈老莲(1598-1652年)创作的文学插图《西厢记》、《鸳鸯冢》、《水浒叶子》等,都是中国绘画史上的绝唱。 在绚丽多彩的《红楼梦》插图艺术中,200多年来代有才人不断为《红楼梦》这部不朽的文学巨制添砖加瓦,使红楼插图艺术水平一代胜似一代。如果我们把清季到1949年以前的插图归为上段的话,这一时期作品的最主要特点是人物刻画的程式化比较严重,这当然离不开清代以来中国仕女画萎靡不振的影响有关。而1949年之后作为下段的插图作品的特点,则是更注重人物个性和故事情节的主线来塑造人物,可以起到对原著人物形象的直观启示的作用,但人们形象雷同化倾向也还是难免的。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从这些众多形式与风格的红楼插图中找出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对作品风格、艺术技巧、形式法则、审美范式进行研究比较,以推动红楼插图艺术向更高层次发展。 在有清一代下迄民国的红楼插图,最有代表性、艺术价值较高的仍然首推改琦的《红楼梦图咏》50幅人物绣像。1949年以后的现代红楼梦插图应该以刘旦宅、戴敦邦为代表,特别是戴敦邦塑造的红楼人物形象,直接影响到影视形象。所以,佑邦在这里把清末改琦的插图称之为古典画派,以当代画家戴敦邦为代表的插图称之为现代画派。古今两派红楼人物形象无论在形象上、气韵上、风格上都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其它艺术形式的发生与发展,甚至影响到雕塑、工艺制品、戏剧电影电视等多种艺术形式对《红楼梦》的普及。 古典画派插图的代表人物改琦(1744-l829年)是清末松江人,字伯蕴,号七芗、玉壶外史。他的画以人物仕女见长,落墨洁净,设色妍雅。论者谓其“愈拙愈媚,跌宕入古”。他绘制的五十幅《红楼梦图咏》,以白描绣像的传统形式,塑造了宝黛等众多红楼人物,在体态神情,服饰器物上突出人物了的神韵,以景托人。1879年由淮浦居士将人物图及题咏一起刊印行世,是清代文学插图中的精品。 改琦的红楼人物具有浓郁的时代感。这主要从人物造型、环境气氛和神韵方面来品评的,他的人物绣像及流利的白描用线,对后世的红楼风格起到了可以借鉴的艺术范式。 改琦红楼图咏中的林黛玉、贾宝玉、惜春、史湘云、妙玉、王熙风、宝琴、晴雯、尤三姐、柳湘莲等人物及形象,我们可以在后世画家的红楼绘画中看到改琦红楼人物的影子。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是林黛玉绣像,她淡妆峨峨,置身于“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内,其病态美被传神地勾画出来。而林黛玉的形象正是开了晚清一代仕女画纤弱萎靡的病态时风。林黛玉的形象和环境与原著的气韵十分接近。再如史湘云醉卧芍药梱,贾宝玉沁芳桥边读“会真记”,薛宝钗滴翠亭扑蝶,薛宝琴踏雪成双艳等,都是后世艺术家在戏曲、美术、电影中渲染再三的情节。而改琦绘制的王熙凤、晴雯、妙玉等更是后人难以逾越的素材。加之,改琦与曹雪芹同为清代人,尽管有些时间距离,但是整个清代的大氛围还是相通的。所以,作为同时代人对社会生活、思想道德、艺术倾向、审美趣味等方面有许多共鸣之处。因此我们欣赏改琦的红楼人物更使我们逼近近古的文化盛世,更接近曹雪芹的精神世界。 清代是中国人物画创作的低谷。许多程式化的艺术模式束缚了人物画的发展,这样从绘画史上看,有清一代的人物画创作水平远逊于唐宋时代。虽然改琦在人物造型和用线上,不仅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而传统用线的白描技法也十分精道娴熟,但是清代人物画特别是仕女画的病态和千人一面的积习十分严重,这不能不影响到改琦的红楼人物。因此当代画家程十发认为,改琦仕女人物的瘦弱的病态,自图咏之后,以林黛玉为代表人物衍化成一代流风时尚。这不能不引起后世在红楼人物的塑造上引为鉴戒。 七、八十年代是中国人物画兴旺发达的时代,现代人物画包括仕女画,更注重人物比例结构和传统线描的关系,更注重人物个性与总体文化氛围之间的辩证关系。70年代末80年代初,新版评点本《红楼梦》的问世,使刘旦宅的红楼插图脱颖而出。他的主要代表作除为新版《红楼梦》作24幅彩墨插图外,尚有由郭沫若题署的《石头记人物画》40幅,并由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题咏,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出版。以及由吉林出版社印制的《红楼梦图咏》月历等,形成了《红楼梦》问世以来插图艺术的又一崭新面目。画家以中国传统小写意的笔法塑造出了众多的红楼人物,并以浓郁而淋漓的色彩来渲染红楼的场景和氛围。并把许多红学研究的新观念溶入画幅之中,它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更注重人物塑造的传统笔墨和艺术品位,更注重对大环境的渲染,更注重对大场面、情节的概括。这样当我们认真欣赏刘旦宅先生红楼画作时,会出现一股清新散淡的艺术感觉。他用线轻柔飘逸,色彩清淡妍雅,特别对主要人物塑造上,比较有鲜明的特色。如葬花倚锄的林黛玉,寥寥数笔而神韵十足。而描绘“宝玉悟情”则源于改琦宝玉读书的同一情节,突出用线的简洁概括。在人物年龄的把握上更逼似原著的精神。特别是新版《红楼梦》插图,一扫传统的白描画法,冲破“计白当黑”的框架,以大色调渲染情节和气氛,使曹雪芹的“尊红泣血”、“安富尊荣”的豪华氛围得以再现。同时又同情节内容的场面有不同的总环境色彩的把握,如林黛玉的潇湘馆“宝鼎茶闲烟尚绿”以淡雅的基调润染环境,又有别于贾府和怡红院的豪华气派。这样的精心处理后的画面都使刘旦宅的红楼插图,突出显现出时代的审美倾向和高雅的艺术格调,使读者观之耳目一新,从形象上氛围上加深了对原著的理解和艺术上的新感受。 自然,刘旦宅红楼插图的白壁微瑕也是明显的。那就是主要人物形象和一般人物之间的距离不明显,众多少女的脸谱似雷同化。小写意的笔法过于简单,在用笔用墨用色方面仍然感到缺少变化,画面形成的总体效果用现代艺术审美和品评来看,缺少色彩的量感和用笔用墨的重涩感,很多形象入画缺少典型性和美感,人物情节的设计安排还有戏剧化的痕迹,这些都会令人感到缺乏原著的一些神韵。 取得成绩令人瞩目的是戴敦邦先生的系列红楼插图。到了80年代中后期,红学研究出现了历史上最为深化和普及的火红势头。那么戴敦邦先生的红楼插图可以说达到了成熟阶段。他主要代表作品是八十年代初为北京外文出版社绘制精美的外文版红楼插图36幅、以及袭用传统白描技法与形式的《红楼人物百图》、《红楼梦群芳谱》等一系列作品。从这些作品我们可清晰看到红楼研究的轨迹。红学研究的广泛性以及它所波及到更加宏阔的领域,无疑会给红楼插图艺术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泉源。我们知道70年代戴敦邦先生的成功之作《陈胜吴广》,就是他对历史文化特别是考古成果在插图中的有益吸收,使他创作出来的历史人物血肉丰满、生龙活现。所以在整个红楼作品中戴敦邦最大的特点是,注意吸取红学家们研究的新成果,来丰富和深化自己的创作。突出人物以神韵取胜,虽然沿袭传统白描绣像的手法,但确能入古出新,形象活脱、百人百态。 我们纵观戴敦邦先生的红楼人物是否有如下的感受和印象:刻划和塑造人物以形写神,突出神形兼备。具体人物依据情节点染具体的典型环境或代表性道具,以衬托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在环境背景中以戏剧化的简洁,注重夸张性和主题性的结合,做到以少胜多。在人物情节的截取与放大中,呼唤与内容的谐调性。实质上,传统白描绣像多有似乎京剧人物的出场亮相,只不过绘画多取人物最有代表性、最突出主要性格与的最为精彩的一瞬间。其《红楼人物百图》中最突出的特点是以神态取胜,如贾雨村、冷子兴、李嬷嬷等;以典型环境突出人物形象,如秦可卿、薛蟠、焦大、赖大、瑞珠等。这些人物以传统白描法塑造,用线流畅而不忘滞涩,顿挫之中不忘舒展。这些人物绝不是简单的图解,而是骨肉丰匀、神完气足的红楼角色。由于画家注重人物的表现与夸张,使一些重要人物的情节性引入如胜,如蔡若虹先生赞誉的四幅精采的“武丰在红楼”,就是“茗烟闹学”、“柳湘莲毒打薛蟠”、“贾政拷打宝玉”和“焦大被捆”,都为体现原著的精神提供了具体的形象和生动的情节。这为今后红楼人物的创作留下了极其宝贵的经验。 总之,我们欣赏戴敦邦的红楼插图,可以感到它有着对原著索解的作用,同时也是广大读者解读《红楼梦》的钥匙。它的成功表明了戴敦邦先生的高品位的艺术创作,不仅有强烈的时代感而更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那么其中的不足之处在那儿呢?我们认真欣赏后掩卷而思,联系我们对原著的不同程度的体悟和理解,可否感到尚还缺少红楼世界的某些神韵。特别是众多人物的生龙活现后的得失。失者多感到形质外露而缺少内涵。而在人物形象上,正如画家自叙的那样,“在绘画时人物造型上无法拉开距离,”其苦衷在于“要画出各个既符合原著精神,而又有鲜明的个性和富有时代特点的女子和男人。”“很难把握得恰到好处了”。对原著精神和意蕴理解的度,以及画家表现与掌握的度,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由上所述,中国传统的小说插图艺术,400年来不仅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珍品,还留下了丰富的典籍。《红楼梦》插图艺术在现代的重大突破,除画家的勤奋多思外,尚与已经取得诸多研究成就的红学家们的热情支持分不开的。同时也说明了传统文化的精华在现代人手中的新生与再创造。那么,对《红楼梦》的研究和形象艺术的创造并没有结束,而是在新的时代感召下,必将会有一个更新更壮阔的局面等待着有志于红学事业的人们去开拓和创造。 总结前人的经验,研究前人的成果。对于红楼梦插图艺术的攻克和超越,其难度是很大的。虽然在我们品评历代优秀的红楼梦插图艺术有班门弄斧之嫌,但是关于《红楼梦》的神韵与形象的内在关系的把握上,关于红楼人物形象定位,都是今后红楼插图创作的艰难课题。因为我们是为原著作插图,把文字塑造的抽象的形象具体化,不仅要体现原著的意境,更要把握每个人物的个性,同时要与原著的意蕴相吻合。想曹雪芹所想、思曹雪芹所思。这不仅要求画家们要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更需要对曹雪芹这部皇皇巨制深有所悟才行。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以假语村言来倾吐内心的隐衷,隐喻晦涩之处使读者(包括画家在内)对原著及作者的内心世界以探索和理解,设置了层层障碍。比如红楼人物的时代性,二百多年来画家们塑造的具体人物多为明代服饰,实际上,这种约定俗成多与原著的描述和环境必然形成差异。比如主人公贾宝玉的妆扮与服饰,据专家们研究,《红楼梦》中的描写的服饰,多取生活时装与戏装相结合的处理方法,例如宝玉的箭袖为典型的满装,历代所绘宝玉均被割弃。而宝玉头上的无数小辫子也没有人去画。这真真假假的描述使画家们多感困惑。如金陵十二钗的发髻、服饰多是明清女妆混杂,满汉相兼,更使在具体形象的微差上设置了层层障碍。《红楼梦》描述的环境,如大观园、宁荣二府,时南时北而园林也是南北合壁,很难说清楚南北的具体环境。许多插图以先入为主,势必给后来者增加了想象与创造的难度。所有这一切不仅是老一代画家难以克服的弊端,也是后来者需要认真解决的难题。俗话讲,“看花容易,绣花难”。当我们居高临下俯视历代红楼插图的时候,也许会说得头头是道,倘若你投身其中,也未必会有所成就。 但是,以《红楼梦》这部中国文学中的巨著,是具有世界文化意义艺术瑰宝,挖掘它、普及它、创造它、升华它仍然是我们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重任。这不仅是为了红学的开拓与发展,也包括《红楼梦》精神形象和艺术形象的再创造,作为插图艺术势必会有重担在肩的千钧份量。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2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