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描写是文学作品中一种常用的艺术手法。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成功地描写了众多人物的误会。用这种手法表现儿女痴情,写得柔肠百转。喜剧性的误会写得谐趣横生,令人解颐开怀;悲剧性的误会写得凄恻悲怆,催人泪下,显示出高超的艺术功力。清代有人认为:“《红楼梦》之妙”就在于误会:“其实宝、黛两人情魔痴恨,尽由一‘误’字逼将出来。 岂惟宝、黛外,比如小红之于芸儿,龄官之予贾蔷,三姐之于湘莲,彩云之于贾环,亦各确一段误会之情魔痴恨,演出空灵妙文,凡以为宝黛作反面陪客也。其写宝黛二人,互相误会,几有大书特书不一书之概,总无一处雷同。虽为腾挪布局,排比大部文字,然非此无以达其情使深,拗其笔使曲,故为善状误会之事,实则即善用深曲之文也。”[1]这种看法确有见地。指出了《红楼梦》中误会手法在艺术表现上的重要作用。本文拟就此问题进行粗浅的探讨。 一 《红楼梦》以前的许多小说都出现过误会描写。《三同演义》中有张飞关羽的“古城会”之误,《水浒传》中有李逵误认为宋江抢民女而砍了杏黄旗的“大闹忠义堂”之误。这些误会捕写存刻画人物性格方面起了一定作用,但写法粗略,数量上在全书中只是极少的零星片断。这是由于这些小说的类型化创作方法所致。这时的误会描写处于原始低级阶段。《红楼梦》通过典型化方法塑造人物,把艺术的触觉伸向人物内心的感情世界,对人物的心理“追踪蹑迹”。把现实生活中的误会进行真实的艺术的表现,是对类型化的传统写法的突破,也是对人物描写艺术的杰出贡献。由于作家的天才创造,《红楼梦》中的误会描写显示出惊人的表现力。如去掉书中的误会描写就会象一幅溢彩流光的巨幅两卷抹去色彩,画面就会黯淡模糊。 《红楼梦》的误会描写具有巨大的表现力,就在于它通过偶然性的误会表现现实生活的必然性。通过有限的偶然表现无限的必然。作者在笔端凝聚心血,熔铸诗意,刻意描写种种蕴含必然性的误会以及由此引起的悲与欢、笑与泪,使误会描写成为在书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最精彩动人的篇章。第二十六回中,心情孤寂的林黛玉到怡红院看宝玉,不料吃了闭门羹。她误会宝玉变心了,柔肠寸断,在绣带飘飘,花枝招展的大观园中独自葬花饮泣,哭诉出了《葬花辞》这哀婉凄恻的诗篇。这曲哀歌赢得了几百年来无数读者的眼泪。追求自由婚姻的尤三姐得到鸳鸯宝剑,憧憬在幸福之中,不料由于柳湘莲的误会,致使她抽出寒光闪闪的钢锋横向咽喉,“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怀着难以倾诉的满腔愤懑告别了人间,演出了一场血淋淋的悲剧。多情的贾蔷买只会串戏的雀儿送给养病的龄官解闷,不料龄官误会这是打趣自己,进行一番斥骂,贾蔷怀着悔悟之情把雀儿放回蓝天……。这些偶然性的误会隐含着现实生活必然性的丰富内容,反映了现实生活必然性的真实。林黛玉的《葬花辞》虽然出自误会之后,但不是误会的产物,而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她幼失怙恃,篱下寄生,仰人鼻息。每天看到的是从四面八方投来的世俗目光,目睹的是周围的虚伪丑恶、相互倾压。敏华的大观园给她的感受是刺骨的冰冷。压在心底的爱情难以实现,心中的误会成为抒发哀痛的催化剂,催动她对黑暗的现实进行饱含血泪的控诉。柳湘莲的误会有它深刻的社会根源,贾府的贵族男子道德丧尽,淫欲无度,作恶多端,贻害他人。不幸的尤三姐寄人篱下落到这污浊的环境中,尽管她是从粪中挺出的一支洁白的鲜花,却不能不被人“也作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她要争取爱情婚姻的自由,但时代不允许她自主。龄官等十二个女伶,她们从小被卖,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地位低下,被主子看成是“狐狸精”“猫儿狗儿”,平常被拘禁,年关节日拼着性命应付演出。龄官误会的斥骂好象有些神经质,实际上是备受侮辱与歧视的不幸遭遇给她留下的灼痛的烙印。失去人身自由的人,处处都会唤起她对自由的向往,雀儿的被玩弄触发她对自己身世的感慨,引起了她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仇视和反抗。这些人物的误会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性格发展变化的必然表现。《红楼梦》中的许多误会都是建筑在必然性的基础上面,成为必然性的一种“表现形式和补充”。这样把“必然性隐藏在不经意的偶然性后面”[2],便扩大了作品的思想容量,对于主题思想的表现起着重要作用。 二 《红楼梦》描写误会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作品所写出的误会内容和类型是非常丰富的。就其内容来说,有人物与人物之间的误会和人物对某些事物的误会。就其类型来说,有大误、小误、深误、浅误、急误、缓误、长误、短误、层层误、连锁误等。第十七回林黛玉误认为宝玉把她做的荷包轻易送人是小误,浅误;第九十八回黛玉临死之前说:“宝玉你好……”是深误、大误;第三十一回翠缕对湘云说:“姑娘是阳,我是阴”是长误;第六回刘姥姥把平儿误认为凤姐是短误;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醋,在门外听贾琏与鲍二家的胡言乱语,怀疑平儿背地里对自己也有怨言,回身就把平儿打两下是急误;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前找人报信,聋婆子把“要紧”听成“跳井”是缓误;第二十六回中黛玉被拒于怡红院门外认为宝玉负情是层层误;第二十九回宝玉黛玉因张道士提亲相互误解,空前大吵,惊动众人是连锁误。作品中通过写多种形式的误会反映出生活以及人物之间矛盾关系的复杂性。 《红楼梦》对众多误会的安排做到了因人设误。别林思基称赞果戈理时说:“在他写来,每一个人物都在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性格及由此受到影响的那个环境的范围之内说话和行动”。这段话移用过来说明《红楼梦》中的误会描写也是非常恰当的。《红楼梦》中的人物处于不同地位、不同环境、不同的矛盾纠葛中而产生不同的误会。这些误会都从人物性格逻辑中产生出来。每个人所产生的误会有不可移易性。刘姥姥来到大观园把“省亲别墅”误认为“玉皇宝殿”,这反映了她的见识水平与陌生事物之间的矛盾。这种误会只能发生在刘姥姥身上而不能发生在园内任何一个婆子身上。刘姥姥讲茗玉小姐塑像成精,只能有“行为偏僻性乖张”钟情于女儿的宝玉才信以为真。这种误会绝不会发生在贾府其它任何一个男主子身上。看到绣春囊误认为是两个妖精打架,有如此误会只能是傻大姐,袭人绝不能发生如此误会。《红楼梦》中产生误会最多的是林黛玉、贾宝玉。这是由于他们敏感多情,对自由爱情怀着热烈的憧憬,但自身又未挣脱封建思想的羁绊,“第三者”的介入,“金玉良缘”的阴云在心头笼罩,这些都成为产生误会的酵母。因此在他们之间由于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物件都能生出一场误会。他们由情生误,由误增情。“两人情魔痴恨,尽由一‘误’字逼将出来”,误会一次,心灵靠近一步;一次次的误会成为他们艰难的爱情旅途上的足迹。作者为他们设置了一系列的误会,才形成他们缠绵动人的爱情篇章。《红楼梦》因人设误,可以从误会看出人来。 《红楼梦》对误会过程的描写真切生动,单层次的小误会写得起伏跌宕,变化莫测;多层次的复杂误会写得曲折多姿。委曲有致。第十七回中黛玉发现宝玉身上所佩之物尽被小厮解去,误会宝玉把自己做的荷包轻易送人,迅速作出反应,赌气“铰”正做的荷包,波澜顿起,不料宝玉解怀拿出珍藏的荷包,黛玉悔之不及,看来误会似乎可以消除了。然而宝玉双生误会,认为黛玉“懒怠给我东西”,便又掷还荷包,又生一波,黛玉生气又“铰”,宝玉抢回系上,这场小误会才宣告结束。这误会波澜的起伏,将孩童稚气中萌动的爱情表现得极为传神。作品中写每次小误会,手法各异,互不雷同。三十二回中黛玉得知史湘云前来,想到宝玉一定对她说麒麟之事,又推测宝玉近来看写才子佳人因小物件成其佳事的野史外传,恐宝玉进行仿效,与湘云做出风流佳事。一时间,误会的乌云慢慢聚拢而来,不料作者此时借助神奇的巧合之笔,让黛玉在偷听中听到赞己之言,情绪急转,如一阵清风一下子把误会的乌云吹得无影无踪。这种借巧合消误的方式表现出人物丰富的心理,迅速地推进人物感情的发展进程。三十九回中刘姥姥信口开河讲家乡庙中茗玉小姐的塑像成了精,宝玉深信不疑,派焙茗前去寻找,自己在家等得急不可耐。焙茗回来说出真相,塑像根本不是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气得宝玉目瞪口呆,从希望的顶峰上跌落下来。此时误会应彻底消除,出入意料,宝玉又抚慰焙茗,让他有时间再去找。误会的河流只不过撞在巨石上,激起几朵浪花,打个旋涡又缓缓流去。这一描写把宝玉对女儿的绝痴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红楼梦》描写一些重大复杂的误会时对造成人物误会的因素、条件远铺近垫,针线绵密,精心组织,写出误会的多层次,向纵深递进。第二十六回中宝玉被贾政叫去,黛玉放心不下,晚上到怡红院看宝玉,路上看见宝钗先进去,她在沁芳桥看水禽耽搁一会,到怡红院时,碰巧晴雯与碧痕绊嘴,晴雯看见宝钗前来更加生气,没有听出黛玉叫门的声音,还说宝玉不让开门。黛玉被拒之门外,就这样门里误引起了门外误。这里作者对造成这次大误会的多种因素精心组织,作了层层铺垫。在宝玉被贾政叫走之前,宝玉用《西厢记》中戏词当着紫鹃面向黛玉表示爱情,黛玉恼了要告状,两人争吵了起来。这次争吵是误会的潜在因素,晴雯生气是造成误会的直接因素。直接因素造成误会,潜在因素加深误会。书中把这些因素细致交待后,对门里门外两个空间交叉写,把黛玉的误会向纵深推进。当晴雯说宝玉不让开门放人,黛玉气怔了,这是误会的第一层次。正在滴泪之时,又听见门里宝钗与宝玉的说笑声,越发动了气,这是误会的第二层。她又想到可能是宝玉恼了自己告状的缘故来印证自己的误会,误会加深,痛苦加深。她在墙角边花阴下悲戚呜咽起来,哭得好不凄惨,当在门外看到宝玉送宝钗出来,误会又加深一层,确认宝玉负情,感到爱情破灭,她回到潇湘馆含泪坐到二更天才睡了。第二天独自葬花哭诉《葬花辞》,把来到贾府的哀痛进行第一次总的抒发。宝玉听了哭倒于地,并经过一番沉痛的表向解释,这一误会才得消除。这一误会由第二十六回写到第二十八回,跌宕多姿,具有“滟滟随波千万里”之美。在第二二十九回中宝玉、黛玉的误会又引起周围众人的误会,是连锁误,是由核心人物的误会引起周围人物的误会,造成横向层层扩展。在这一回中,宝玉由于张道士给提亲感到心中不快,没有去看戏,来看望黛玉想得到安慰。而黛玉说话没有注意到宝玉的心情,使宝玉发生误会,误认为黛玉奚落他,因而抢白黛玉。黛玉受到这无端的抢白,又误会到宝玉有意予张道士提的亲事。这场相互的误会造成一场空前大吵,闹得宝玉砸玉,黛玉大吐大呕。宝黛二人误会大吵,引起了众婆子的误会,惊动了贾母、王夫人。贾母、王夫人到来,又使袭人、紫鹃互相发生误会,互相抱怨对方不该去告诉贾母、王夫人。贾母、王夫人看到宝玉黛玉二人处于平息状态,又误会袭人、紫鹃二人不很好伏侍。婆子的误会,袭人、紫鹃的相互误会,贾母、王夫人的误会,都是宝黛的误会引起的连锁反应。他们误会的内容不同,但都对宝黛的误会吵架起衬托作用。婆子急于汇报,怕受干连,反映出宝玉、黛玉吵闹外在形式上的激烈。袭人、紫鹃互相抱怨是不愿汇报,一方面是由于怕主子责其失职,另一方面主要由于她们对宝黛误会吵架司空见惯,认为怎样吵也无大事,这反映出宝黛吵架的内在本质;他们是为爱而恼,恼中有爱。这些误会写出宝黛爱情表达的艰难和痛苦,有力地表现了人物性格。 准确逼真地描摹人物产生误会时的情态,是《红楼梦》误会描写的一个重要特色。人物产生某种误会,必然引起情态上的反应,《红楼梦》描写这种情态时形象逼真,给人以鲜明的视觉形象。写出不同人物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误态,为人物传神塑像,让人物由误生情,由情生态,由态传神,成为人物性格的显影。有的误态描写虽是只言片语,但神态逼真如画。六十六回中柳湘莲听到宝玉对尤三姐的介绍时,是“跌足”道:“这事不好,断做不得了”。“跌足”这一动作加重了所表达语言的份量,表现出误会的深度,表现出悔亲态度的坚决,极度后悔之态栩栩如生。第二十二回中史湘云说黛玉象戏子,宝玉给她递个眼色,她误会宝玉偏向黛玉小瞧自己。在宝玉起誓、解释时,书中对湘云有这样一段描写:史湘云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说着,一往至贾母里问,忿忿的躺着下去了。 写湘云在说了一番挖苦讥嘲的话语之后,“忿忿的躺着下去了”,这一笔真是精采传神至极!由于性格豪爽,初生小误,她愤而不悲,但气大难平。这情态是由动转静,静中有动,可以想象出在躺着时胸脯还在起伏。第二十六回中黛玉从怡红院回来误会宝玉变心的情态就是完全的静态了: 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脂砚斋称赞此处是画出“金闺夜坐图”来了,是说这种情态有丰富的直观感。这种情态传出了林黛玉最丰富的情:她唯一的知己已负情,没有对象可宣泄痛苦,只能把最深的痛苦用升华的语言——诗,向大自然宣泄。这含泪沉思之态是对悲痛的咀嚼,是痛定思病,是对唯一的知己的彻底绝望,表现出撕肺裂肝的痛苦。静坐是她沉淀痛苦的特有方式,如果她也“忿忿地躺下去”就不成其为林黛玉了。在众多误态的描写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五十七回中贾宝玉特殊的误态。紫鹃试宝玉谎说黛玉要回南方时,宝玉发起呆来,“一头热汗,满脸紫涨”,“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顷刻间昏死过去。这几笔对面部表情的白描,描绘出宝玉受了强烈刺激出现的呆傻情态。是深深的误会,沉重的打击,精神上承受不住而转化为生理上的反应。这无声无泪无知觉的濒死病态——这种特殊的误态表明:他是在用生命“诉肺腑”。在他苏醒过来后,他生理上的病态又转化为精神上的病态——“疯态”:听到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来时,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又把金西洋自行船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这些看起来似乎荒唐可笑的情态是烈火般的挚爱之情的扭曲反映,表明他对真挚爱情的竭力维护。这典型的误态描写表现了宝玉与黛玉的生死不渝之情。 三 《红楼梦》的误会描写对于表现人物性格特别是人物内心世界的独特性、丰宙性、复杂性起着重要作用,如《小说丛话》所云,使“文曲”而“情深”。除此之外,作品通过各类误会描写来推动情节进展,增加作品的趣味性、幽默感,以及在渲染某些事物的特征方面也具有独特的艺术功效。 戚蓼生《石头记序》盛赞此书是“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两牍”,是“神乎技矣”。《红楼梦》中的一些误会描写就是“一声两歌”的一种表现形式。在有些误会描写中,一个人对某个人或某种事物产生误会不仅表现了误会者本人的性格,而且也表现出被误者的性格的侧面和某些事物的特征。写此而注彼,收到“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3]之效。第十二回中贾瑞见到王熙凤顿生邪念进行勾引,王熙凤的假意应承使贾瑞发生了误会。表现了贾瑞确是个“没人伦的东西”。但贾瑞对王熙凤的虚情假意误得那样深,在长夜寒风的“相思局”中冻得抱肩乱转、几乎要死,仍是深“误”而不“悟”。后来致死还是痴迷不悟。写贾瑞的为淫之误,也把王熙凤写得入木三分,正所谓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贾瑞的误会反映出了王熙凤行为的淫荡。刘姥姥进到大观园中更是误会迭出:把宝玉的卧房误为“小姐的绣房”,把黛玉的卧房又误为“哥儿的书房”,见到“省亲别墅”爬下磕头,误为大庙。她产生这些误会是由于其贫妇的地位、狭窄的目光所致,自然也有些插科打诨的性质和夸张的意味。这也突现了宝玉住所的脂粉气、黛玉住所的书卷气。这一误会可以说是点睛之笔。作者通过刘姥姥的误会,把宝黛住处的主人故意颠倒一下,显示出两人的性格特征。书中对省亲别墅没正面写一字,但被划姥姥误为大庙,并且是非常高级的“玉皇宝殿”;这样,省亲别墅的金碧辉煌、巍峨壮丽,气象森严的景象就突现出来了。她误入恰红院时见一幅画误假为真,将“画美人”当作真美人,上去拉手时把脑袋撞到板壁上碰得生疼,把镜中自己的影象当成亲家母还与之闹了一阵,出尽了洋相。这一误会逼真地表现出她的醉态,又显示出这些器物的制作技艺的高超,装饰的豪华,其主人生活的豪奢。 《红楼梦》中有的误会在结构上起引带铺垫作用。莫泊桑说过:“布局的巧妙决不在于有激动力或令人可爱,决不在于引人入胜的开端或者惊心动魄的收煞,而在于那些表现作品明确意义的可信的小事巧妙组合”。第七十三回中“痴丫头误拾绣春囊”就属于“小事巧妙组合”,“心性愚顽一无知识”的傻大姐拾到了绣春囊,不认识上面的字,看图误为两个妖精在打架。她出自好奇心拿着绣春囊要送给贾母,途中正巧碰到与王夫人、凤姐有矛盾而寻机生非的邢夫人。邢夫人拿去向王夫人问罪,王夫人又向凤姐问罪。正由于傻大姐的误会,才能使这个绣春囊暴露出来,成为贾府主子之间、主仆之间矛盾冲突的导火线,在大观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在王熙凤带领下进行一次大搜查、大扫荡。抄检的结果是逼死晴雯,撵四儿,逐芳官,殃及一大批女奴,成为扼杀宝黛爱情的先声。可见,用这一误会的安排才引发出这一系列情节,构成七十三回至八十回这一中心事件。三十三回中在宝玉挨打之前安排一个小误会,有助于高潮的形成。宝玉在危急中找人给贾母、王夫人报信,但碰巧碰到聋婆子发生误会,断绝了宝玉求救之路,贾政有一个得手的机会大发淫威,情节终于顺理成章发展到高潮。 曹雪芹非常善于通过误会造成趣笔,使作品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写一些人物对一些事物的误听、误记、误解,造成语言与语境的不协调或语气与内容相矛盾,或违背常理,产生强烈的幽默感。薛蟠一本正经地把“唐寅”念作“庚黄”,这一洋相令人喷饭。这一误会虽小,但绝妙地暴露出这个阔少的草包窝囊废的本相,与他的酒令的“哼哼曲”相映成趣,给人以难以磨灭的印象。第九回中李贵伴读,说宝玉“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李贵身为奴仆,但因职业需要照猫画虎地记了几句文词:记不准“食野之萍”误为“荷叶浮萍”,变成了顺口溜,拙中见巧,引人发笑。这误记的三个字,绝妙地表现了李贵的地位身份,有一种滑稽的天真美。如果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就不是李贵而是唐伯虎了。如果这样写也就索然无味了。第三十一回中湘云谈论石榴花的长势和关于“阴”“阳”的概念,丫环翠缕发生误解,进行争辩。这一误解的争辩近乎现代相声中歪谐岔讲的形式,造成诙谐的效果。湘云说石榴花同人一样,气脉足开花才楼上起楼子,翠缕抓住与人一样便说;没见过头上长头的人。湘云说万物皆有阴阳,翠缕便说:“姑娘是阳我是阴”;翠缕的误会是执着的误,处处误,从湘云的话中推出一个又一个荒唐的结论。这些语把口若悬河的湘云弄得哭笑不得,最后只好说,你说得很是。这一误会写得谐趣飞溅,表现出女儿的天真娇憨之美。 总之,《红楼梦》的作者把误会描写提到重要地位,大大丰富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显示出这位天才的艺术开拓者的不朽功绩。 注: [1]见《小说丛话》,阿英编《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第350页。 [2]黑格尔《美学》。 [3]白居易《与元九书》。 原载:《锦州师院学报》1985年第2期 原载:《锦州师院学报》1985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