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有些怪:一般人认为二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抑或以为爱,作为人七情六欲中的奢侈品,与佛教的禅学正处于对立的两极。但我们如果细读一下《红楼梦》,就会发现作者独到的匠心一一他将“禅”,在大观园的爱情世界里发挥了一种特殊功能,即以禅学机锋为丘必特之箭的爱情媒介作用。这也许正是“红楼梦”艺术的高妙之处。 在大观园这片“伊甸园”中自然生发的宝黛爱情,美丽、动人而圣洁。然而,作为偷吃了禁果的惩罚,这爱情又必然曲折、缠绵而呈悲剧色彩。爱情之花是绚丽的:它表现为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志趣投合,两心相许以至矢志不渝,爱情之藤则是弯转扭曲的:它表现为生长过程中莫名的烦恼,人为的误会和无尽的猜疑,特别是那令人窒息,枯萎的社会氛围。在扭曲的“藤”和绚丽的“花”之间,是一个广阔的艺术天地。有机地联结这两者,确当地表现宝、黛在深深的压抑下苦苦追求爱情自由的复杂精神生沽,是艺术的责任。作者采取了诸如两人之间无休止的,意义明确而又含蓄的“金玉”,“草木”之争,“西厢记妙辞通戏语”式半开玩笑的爱情表露,遗帕寄相思式的暗示等言情方法,而以禅谈情则在这个艺术空间的更高层次上找到了最适合于它的坐标点。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写贾府为庆薛宝钗十五岁生日唱戏时,史湘云冒失地说林黛玉象某个戏子所引起的风波中,宝玉想做个调停人,结果林史二人非但不承情,反而都把他奚落一顿。烦恼中,宝玉不由得想起唱戏前宝钗为其解说的鲁智深所唱一支《寄生草》曲文: “漫拔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恶剃度在遂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掩芒鞋破钵随缘化。” 他细细品味其中妙义,不禁大哭起来,且提笔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可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并于偈后亦填一首“寄生草”: “走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啥悲愁.奋,纷纷说啥亲跳妥。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其无趋。” 从表面上看,这是些对偶然事件的一时感忿之作,其实是贾宝玉在内心深感孤寂的情况下,对以往感情生活及至人生的一次理性思考。表达的是自己对黛玉的一片真心不被理解,从而感到委屈、失望、艾怨的复杂情感。 这一偈二曲,也许作者另有深意存焉—如隐伏将来宝玉的结局之类。但偶中“心证意证”之“心”、“意”,绝非禅学所谓“我心即佛”、“本心清净”之义。在前此一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黛玉因宝玉往往“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而使性子对宝玉表示了不满。当时宝玉很讲了一番“亲不间疏,先不借后”的私情话。黛玉听后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亦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其“心、意”之底蕴正在于此。由此可见,所谓“心证意证”者,即是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够在对方身上得到所证。则知小说的主人公看似在参禅,其实在言情,偈语所称“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云云,也就是希望自己的感情毋需解释即为对方所理解,以期达到两心相通的境界而已。但现在一段私心,无可与说,就只有借助参禅,来求得暂时的心理平衡和解脱了。 宝、黛关系之亲密,府中姊妹心中是清楚的,因而他们也就常成为大家打趣的对象。如凤姐一次说黛玉: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众人都大笑不止……凤姐道:你替我家做了媳妇,少些什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配不上?……”持重的宝钗当然是不会这样直露的。在《餍魔法叔嫂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中众姊妹听说宝玉,凤姐病势业已好转时,别人尚未开口,而林黛玉先念了声佛。“佛”声未落,宝钗随即说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这类雅谑,是通过念佛说禅从侧面以言宝黛之情的方法,十分切合人物的性格特点。 随着岁月的流逝,宝黛的爱情也由朦胧而日趋成熟,但两人这种感情却因彼此年龄渐大,为避嫌疑,免物议,在表达上反而更加困难。在这种情况下,以谈禅来通款,表明心迹,就成为一种独特的言情方式。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的一段描写很精彩: 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使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郊是顽话……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选了……我虽丈六全身,还借你的一茎所化。”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 “讲来。”(以下黛玉连珠炮般讲了宝姐姐,和你好,不和你好,今儿好,后来不好等等,你将怎样?一串问话),……宝玉呆了半响,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 漂水,水自流参自漂军?”黛玉遭:“水止珠沉,奈何?”宝玉进:“禅心已作泥沾絮,莫向东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 —这是一幅传神的宝、黛参禅图。其背景是十分清晰的。早熟,敏感的林黛玉此时深感爱情结局渺茫,眼前则已危机四伏:宝玉已有人正式提亲,温文大度的薛宝钗越来越得贾母等人欢心,这使她时时有失去宝玉之虞。凤姐的打趣,毕竟是玩笑话,并无迹象得到家长们的认可。与宝玉虽已心许,然亦未得明确答复。少女情怀,愁肠百结,满腔心事,不便明言,故这次谈禅,实是一种“敲定”爱情关系之举,是宝黛爱情最后走向成熟的标志。 禅学教义,仪式给人以庄严,神圣之感,宝、黛二人正是自觉不自觉地借助了它的外壳,使所表达的爱情信念也具有庄严和神圣的色彩:“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有如三宝”这类义同指日为誓的铿锵之语,掷地而有声,这也正是他们想说,而又不便于用其它形式表达的肺腑之言。在这里,寓言情的谈禅使他们的愿望得以实现,其它诸如诗的寄意之类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 禅学主张“以心得心,不立文字”,多用比喻或隐语,让人猜度,印证以阐释禅理。“行动就有人知道”的宝,黛玉是利用了禅学的这一点来互诉曲哀。情人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而他们的“禅机”,正如宝玉一次对袭人所说:“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这不惟有掩人耳目之宜,且这种机锋式的谈情方法,言简而旨深,似乎留出了广阔的思维空间和选择余地,可以使人咀嚼回味。让读者体味到男女主人公的机智,含蓄和博学,贴合他们的身份和教养,增添了小说的迭宕与韵味。 禅学本来是要人们通过参禅来排除杂念,以悟真谛,以臻化境。而“机锋万则是用以阐释禅学要义的。如今却都被拿来作为谈情说爱的工具—这里,是艺术开了个玩笑:社会使人们的自然要求,正当的精神生活不能顺理成章地通过正常渠道表现出来的时候,它就必然要“旁门左出”,以求生存和发展,并向社会炫触它的智慧,从而使你啼笑皆非。 如果我们联系《红楼梦》的总体艺术构思来看,则知以禅言情与作者浓重的色空观念有着密切联系。思想上的局限性可以带来艺术上的局限性,但也并非处处皆成正比。 最后可以说,在大观园里弯曲生长的宝、黛爱之青藤,于结出美丽的爱情之花的同时,也绽开了一朵绚丽的艺术之花。 原载:《名作欣赏》1989年第02期 原载:《名作欣赏》1989年第0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