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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灰化烟随风散——论贾宝玉的死亡意识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饶道庆 参加讨论
一 前言:“宝玉特色”的死亡意识
    古希腊神话中的智慧之神西勒诺斯曾给人类下过一段残酷的“判词”:可怜的朝生暮死的人啊,无常与苦难之子!对你们来说,最好的东西是永远达不到的,那就是根本不要出生,不要存在,要归于无物;而次好的东西则是早点死去。[1]
    这其实就是古希腊人投注了极大的热情对生命进行寻根究底的追问而得出的结论,是他们那颗极度敏感、情绪紧张、极易感受痛苦的心灵对生存的恐怖可怕、悲惨不幸的深刻体验。这种悲观情绪像一股辛酸苦涩的酒泉。从古到今源源不断地在西方人痛苦的心田流淌。而在东方,一个被与古希腊文明截然不同的文化传统孕育出来的中国少年——贾宝玉,竟也沾染上了与之类似的悲观情调,在他那“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红楼梦》第二回)[2]的心思、言语和行为中不时表露出诸如“为什么要生我”,“不如就此死去”、“自此不再托生为人”之类对生命存在的疑惑与对死亡的遐思。试看:
    宝玉忙笑道:“……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第十九回)
    宝玉道:“……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
    (宝玉)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第五十七回)
    这些寒心刺骨的悲观主义论调竟然一再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公子哥儿”的口中吐出,以致我们不能随便把它斥为一个痴顽小儿的疯言咒语,或者真的把它看作是宝玉这位“无事忙”的“富贵闲人”在“无故寻愁觅恨”。虽然宝玉在“化灰化烟随风散”这种遐思玄想中趋向宁静的语调,以及想象本身的新奇浪漫和艺术化的渲染,曾多多少少掩饰了其中的死亡意识与悲剧意味。但是,我们在懂得了宝玉秉赋的性灵,理解了他那“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特异材质后,已能体察他内心强烈的死亡意识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博大深邈的悲剧情怀。
    宝玉的与众不同在于他天生对生命感受、体验特别敏锐、深刻,因而对人生痛苦与烦恼的情绪体验就特别敏感、强烈而持久。这样,死亡——这个生命最本质的规定性和人生最大的痛苦烦恼就无可避免地闯进他的生命意识。“化灰化烟随风散”的想象就直接源于宝玉对生命的多情眷顾,对痛苦与烦恼的敏感,那些话中呈现出独具“宝玉特色”的死亡意识——愿众女儿都在他身旁时早些死去,化灰化烟随风吹散。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种独特的死亡观是与宝玉作为一个个体生命所具有的普遍的死亡体验及他个人所独具的特殊的性情气质息息相关的。
    二 普遍的死亡体验是产生死亡意识的基本原因
    死亡体验是死亡意识得以产生的感性基础。从严格意义上讲,一个人是不可能有死亡体验的,因为个体的生与死都只有唯一的一次。但他人的死亡却具有可经验性,我们所说的死亡体验就是指活着的人面对他人死亡所得到的体验及在对自己死亡的假设性想象中所获取的感受。从这点来讲,宝玉的死亡体验是丰富多彩的。曹雪芹接连不断地在宝玉身边制造出泪水涟涟、哀痛欲绝的死亡事件,使宝玉那颗敏感多情、博爱怜悯的心从很稚嫩、很脆弱的时侯起,就一遍遍经受泪水的淘漉浸渍,为自己所喜欢、所挚爱的人儿的少年夭折、红颜薄命而泣出血来。秦可卿与秦钟姐弟俩的死只是绵绵不绝的死亡的一个引子,已勾得宝玉心如刀绞、泪似雨注;到金钏儿跳井自杀,晴雯被逐病亡,宝玉更是撕心裂肺、魂丧魄夺;再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更是不禁“泪洒相思地”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水流花谢两无情”,一个个正当青春年华、处在人生最美好阶段的生命都如匆匆过客般无情地纷纷离他远逝,这怎不叫宝玉心伤神痛、骨蚀形销呢?在为死者的不幸满怀悲哀并抒发对死者深切同情的同时,宝玉开始思索、关怀人类普遍的生存状况。
    对他人死亡的痛苦体验必然会使生者联想到自己及整个人类的死亡状况,因为死亡是所有生命的绝对共同点,在死亡面前人类是休戚相关的。宝玉正是从他人死亡的痛苦体验中认识到自身及整个人类的死亡状况,从而建立起自己的死亡意识。而在自己的死亡意识形成后,宝玉对死亡的体验就突破了单纯的死亡事件,上升到对生命本质的体悟,这一点在最强烈的死亡体验——死亡焦虑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死亡焦虑最直接的根源在于个体生命的短暂、有限,它始于一个人察觉到时间存在的那一刻。当宝玉开始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种自然运行中的重复与变化时,他便在永恒存在的世界与转瞬即逝的人这两者之间的对比中,令人心碎地体验到了时间,个体生命存在于时间长河中的短暂、有限就催生了剧烈的死亡焦虑。在倾听林黛玉悲悲切切、柔肠寸断的《葬花吟》时,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悲音飘进他的耳朵,他就“不觉恸倒山坡之上”,心中悲意陡生无以释解:“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第二十八回)人生短暂,岁月无情,正是这种对个体生命必死性的确认和对死后境况的疑惑(即无法确认)导致了对死亡的恐惧和焦虑。在此,宝玉在不知不觉中触及了一个著名的形而上问题:我是谁?我在何处?我将何往?因为自我无法确认和无所归依,他的精神漂泊在感伤的旅途始终摆脱不了死亡焦虑的纠缠。
    保罗·蒂利希把焦虑分为三种类型,即对命运和死亡的焦虑、对空虚和丧失意义的焦虑,对罪过与谴责的焦虑。[3]宝玉主要就是陷入命运和死亡的焦虑——人类最基本、最普遍、最不可逃避的焦虑中。上述的少年夭折、红颜薄命、落花流水都显示着生命的不幸与死亡,而人死后的归宿竞无可确认,这把人的死亡焦虑推到了顶点。宝玉在充分经受了死亡体验、死亡焦虑而确立了死亡意识之后,究竟对死亡产生了怎样的态度,究竟要如何来解释或逃避生命的这种不幸和悲伤呢?
    三 特殊的性情气质是宝玉死亡意识的根本原因
    贾宝玉由死亡焦虑转向另一种直面死亡的体验形式:死亡遐思。死亡遐思是宝玉所独具的死亡意识,而上面一节对宝玉作为—个个体生命所具有的普遍的死亡体验的论述已为我们阐释这种独特的死亡意识奠定了基础,即死亡体验是死亡意识产生的基本原因和最初的表现形式。但宝玉在死亡遐思中所表现出来的与众不同的死亡方式和对死时、死后境况的想象则需要进一步探讨其产生的根本原因。下面我们从宝玉所独具的性情气质的角度来分析死亡遐思中的两个问题:一、宝玉为什么想早些死去?二、为什么定要化灰化烟随风吹散,自此再不托生为人?
    宝玉在说这些“要死”的疯话时,都面对一种特定的对象——袭人、紫鹃等女儿。他在想象自己死亡的时候,念念不忘的是要众女儿都看着他,守着他,他要趁众女儿都在时死去,这样,众女儿的眼泪就会都为他流,给他送葬。他有种喜聚不喜散的情性,人生中最让他感到悲伤、痛苦和无奈的便是“筵散花谢”,与众女儿的生离死别。他还有种独特的对人的分类与评价,首先,是崇女贬男,认为天地间的精华灵秀都集于“水作”的女儿身上,而“泥作”的男人只不过是一些残渣浊滓。其次,是对女性的划分和评价,认为“女孩子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是颗死珠子了;再老了,……竟是鱼眼睛了。”(第五十九回)“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第七十七回)从这些细致的分类评价中可以看出,宝玉把人的价值意义限定在女儿身上,因为只有女儿——也即青春少女阶段最是清明灵秀、美丽俊雅、灵心慧性、纯洁无邪,可谓是汇天下精华于一身,集真善美于一体,充分体现了生命中最最宝贵的东西——青春与美丽。所以宝玉把“女儿国”上升为自己的理想王国,他甘愿充当这个国度的仆人与卫士。他痴想这个理想世界永远不会改变,永恒地停留在这个美好的人生阶段,让时间在这个瞬间凝固而成美丽的永恒,让生命保持在这个最灿烂辉煌的时刻,让他尽情享受生命最甘美的恩赐。
    但是,无情流逝的时间和残忍劫难的社会现实却击碎了宝玉痴情凝结成的美丽梦幻。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现实的摧残,众女儿的实际结局都走向宝玉美好愿望的反面。金钏儿、晴雯、黛玉等都凄凄惨惨地死了,迎春、探春、湘云等都悲悲切切地出嫁了,芳官、惜春、紫鹃等都心灰意冷地出家了。宝玉在体验着众女儿死的死、嫁的嫁、离的离、散的散的无奈悲哀、体味着自己护卫青春美丽的无望与徒劳的同时,蓦然感受到了生命的凄清寂寥、孤苦恐怖。既然众女儿的青春美丽都如过限云烟般转瞬消散,万无保住的可能,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趁众女儿都还在,都围绕着他,犹是青春美丽的时候自己早点死去,这样还能保垒心中美好的理想,避免去承受转瞬即至的人去楼空、物在人亡的悲痛,也避免去承受将来亲眼看见理想世界被彻底毁灭而产生的绝望、悲哀。因此,宝玉希望自己早点死去,立时就死。这种死亡方式除了具有逃避人生悲剧这种消极作用外,更有一种肯定生命价值的积极意义,它是为了追求人生的幸福,是为了医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更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宝玉追求这样的死亡方式便是对罪恶现实和劫难世界的否定,同时也反证了他对理想生活的热爱、对生命尊严的维护、对生命完美的渴求。
    宝玉这种欲早点死去的死亡意识还源于他那悲天悯人式的痴情与博爱。他是一个泛爱主义者,如脂砚斋所评的,“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闻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甲戌本第八回眉批)对所有女儿,宝玉都天生有一股情分,一颗亲密体贴关怀备至的爱心。且不说他对黛玉、湘云、晴雯这些随时随刻呆在一起的女儿爱之至深,恨不得掏出一颗心来让她们验证,就是对那些已受“污辱”的苦命的女儿他也满怀同情——尽管这在理论上是与他的“女儿国”理想相悖的。他曾喜出望外为平儿理妆,呆香菱也曾为他情解石榴裙。而且,他还愿普天下的女儿都能分享他的情爱,比如在给秦可卿送葬的途中,他竟为一个村庄丫头动情;在花袭人家中他看见一个穿红的女孩,回府后还长吁短叹这样好的女儿却没有住在他家。“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庚辰本第四十六回夹评)《红楼梦》中所写的“情”大多跟宝玉有这样那样的关联。但现实却使宝玉的痴情爱心总是虚化成梦,得不到理解、实现和回报,他因而由爱生痛,爱得越强烈、越投入,就越痛苦、越失望。当死亡之魔一潜入他那颗热爱着、痛苦着的灵魂时,爱与死的意识就在他身上结下了不解之缘。
    因爱而死,这是宝玉眼中屡见不鲜和心中最感哀痛的事件。金钏儿、晴雯、黛玉等女儿都是直接为宝玉的爱而死的,他们的死使宝玉萌发了强烈的死亡意识,复又在死亡意识中更透彻地领悟到了爱的涵义。尼采曾言:“爱与死是自古以来成双捉对的。求爱之意志:那便是预备死。”[4]爱之中存在着一种本能的死亡冲动,宝玉早就情愿为那些女儿立时就死了。特别是在林黛玉——这个唯一能与他共同体验生命悲剧意味的知音也做了爱情圣坛上的纯洁的祭品之后,宝玉更是在强烈的死亡体验中坚定了自己的爱,并在爱的深化进程中更敏锐地感触到死神的一步步逼近以及自己自觉地向死亡靠拢的冲动。因爱之太深太切而怕所爱对象死去,更因所爱对象在现实中确已被摧残、逼害至死,宝玉在无奈和悲哀之际但愿自己早点死去。
    还有一个难言之隐,宝玉的痴情博爱是他生活着的现实世界所嘲笑和排斥的。过着“锦衣纨袴,饫甘餍肥”生活的贵人们只沉湎于酒色声情的感官享乐之中,宝玉超俗的性灵之爱成了一件华丽的奢侈品飘浮在尘世的肉欲与沉沦之上,在贾府根本找不到一处安稳的落脚点,即使在纯情的大观园也非畅通无阻。譬如,相知相爱象黛玉这样的人,竟一直不能真正理解、相信他的情、他的爱,至死都在怨恨他。还有,宝玉从本来以为众女儿的眼泪都为他流,到“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认识到各人有各人的缘份,各人只各得眼泪后,他内心的失落、惆怅与悲伤就更强烈了。爱而无着落,爱而无回应,爱丽反招恨,这也是催发宝玉产生早些死去这种念头的一个原因。
    此外,宝玉这种想象早死的死亡意识还是一种缓解死亡焦虑的心理机制·塞尼卡说过:“随死而来的东西,比死亡本身更可怕。”[5]为了避免生命自然老化或生病而亡所带来的痛苦恐怖,还为了避免死到临头时出现绝望与虚无的感觉,最彻底的做法就是早点死去。正如海明威所言:“一个人与其让自己到了晚年身体衰败、理想破灭、慢慢死去,不如在年轻时候,理想尚未形成,趁火光一闪,快快活活地死去好得多。”[6]宝玉在死亡遐思中所企盼的就是这样快快活活的死,即使没有如此悲壮,也有一种宁静的优美。他不愿把枯萎的花圈憔悴地悬挂在生命的圣坛上。
    不难看出,宝玉在思想上始终对生命保持一种理想主义态度,尽管最终他并没有以自杀来完成早点死去的宿愿。第二个问题,即宝玉为何定要“化灰化烟随风散,自此再不托生为人”比前个问题还要复杂,除了从宝玉特殊的性情气质中寻找原因外,我们还需从广阔的文化、哲学背景中获取几许心灵的启示。
    从表层涵义看,宝玉那些话透露了一股彻底的悲观主义情绪,对现实世界和现世人生作出彻底的否定,并且摒弃了世俗宗教中对来世、天堂或生命轮回这种“生命永恒”的信仰。这样,宝玉便颇有“到头一梦、万境归墨”这种虚无主义者的嫌疑。他要化成无形无迹没有知识随风吹散的烟,这个想法与佛教的“焚骨扬灰”的观念及道家的“绝圣去智”(《庄子·胠箧》)的思想很吻合。宝玉是求灭身灭智,泯灭生命的世俗贪欲,逃出生死轮回的劫难,达到“以因缘俱灭故,心相皆尽,名得涅槃”(《大乘起信论》)这种佛家的最高境界。那么,这是否就确证了宝玉在思想观念和实际行为上都否定了生命意志,最终走向佛教或叔本华所言的“寂灭”呢?
    不可否认宝玉在劫难世界中历经了种种不幸、灾难、烦恼与痛苦后,在强烈的死亡体验中对生命与情都产生了悲剧感和幻灭感,而欲归于本为石头本性的无生命与无情,以求得精神的解脱。[7]但宝玉的可爱与价值并不在于他在无可奈何中找到的这样一条精神解脱之路——因为这只是在对现实感悟后所建立的一种观念上的互补[8]——而在于他与绝望和幻灭进行抗争的彻底的悲剧精神。他并没有象叔本华在分析悲剧时所说的,在经过热烈的追求和漫长的斗争之后,对世界的本质有了完整的认识,从此就放弃生命,放弃整个生命意志。[9]他是在体认了生命的悲剧意识之后,更加投入到生命中,尽情享受生命该有的美好,执着于自己的理想追求。正如王夫之评论佛教“涅槃”之论所言的,是“始于爱生,中于患生,卒子无生”,宝玉产生了生命和情的幻灭感并萌发寂灭式的解脱这个念头实质上是源于他对生命的热爱和关怀、并始终为生命过程中的苦难、无常和不幸而忧心忡忡的情怀。所以,宝玉没有真的轻生早死,没有走向小乘佛教通过肉身生命的寂灭达到个人解脱的道路,而是取法大乘佛教作起“超度众生”的道行,妄图建立一个“佛教净土”——大观园,让众女儿永远停驻在青春美丽这一人生阶段而“长生不老”,超越死亡。
    四 曹雪芹与存在主义哲学死亡观的简略比较
    通过上述对贾宝玉死亡意识的条分缕析,我们把宝玉这个被塑造得非常纯情的少年变得复杂深奥了,这其中的一大原因是我们已从宝玉身上触及到曹雪芹的广博精深的思想。从死亡意识这点上看,曹雪芹的思想与后来在西方涌现的存在主义思潮有很大的相似性。从他为主人公的前身——一块顽石的居处所撰的“大荒山无稽崖”之名到他自言所写的作品乃“满纸荒唐言”(第一回)中不难看出,他给宝玉的一生所设置的就是这么一个荒唐的环境。而宝玉在死亡意识与人生悲剧感中也已深切体察到生命的荒谬本性,如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一书中论述的,荒谬感是存在的规定性。处身荒谬的世界作为一个荒谬的人,宝玉所能做的不是去自杀,不是麻醉,沉沦与逃避,而是深刻地认识和坚决地反抗荒谬,勇敢地承受这种无望的抗争所注定的悲剧结局。所以,曹雪芹和他的宝玉在梦醒后仍痴痴凝望这个荒唐的世界,为之呕心沥血也在所不辞。
    此外,宝玉在死亡焦虑与死亡遐思中所表现出来的死亡意识跟海德格尔的“本真地向死亡存在”、“先行到死亡中去”的死亡哲学观念很相符。[10]海德格尔的死亡观恰好给宝玉的死亡意识作出理论上的阐释:宝玉在人生很早的阶段就深刻地意识到死亡,并自始至终思索着死亡,其意义或作用有三点。第一,能使他领会到“死亡是此在的最本已的可能性”,[11]从而确立独立的自我,使自己摆脱一切世俗关系的束缚,不至于麻醉沉沦在充满着罪恶、腐败、异化的浊世之中。第二,能让他早些认识到死亡这种可能性是“无可逾越的”,[12]从而把死亡视作生命本质的最终实现,进而形成对死亡的“自由”与“自觉”。第三,能促使他在死亡意识中重耨审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以死来鞭策自己提高生的质量,创造出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最本己的人生。[13]通过与这些存在主义死亡观的比较阐释,我们能进一步认识宝玉的死亡意识所具有的积极意义。
    五 结语
    一个最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往往是最热爱生命的人。敏感而强烈地体验着人生悲剧意味的希腊人建立了一个神圣欢乐的奥林匹斯世界来对抗生存的恐怖与痛苦,而有着同样一颗敏感、痛苦之灵魂的贾宝玉则建构了一个青春美丽却又风雨飘摇的女儿国——大观园来跟死亡的恶魔顽强地抗衡。两者具有同样深远崇高的悲剧审美意义。
    注释
    [1]参阅尼采《悲剧的诞生》,刘崎译,作家出版社1986年12月版第22页;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12月版第10至11页。
    [2]本文所引的《红楼梦》原文系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3月版。以下引文同此,只注明回目序数。
    [3]参阅保罗·莱利希《存在的勇气》,成显聪等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l月版第38页。
    [4]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严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8月版第146页。
    [5]培根《论人生》,何新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4月版29页。
    [6]贝克《迷惘者的一生——海明威传》,林基海泽,湖南文艺出版杜1992年2月版第93页。
    [7]参阅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人民出版社1888年4月版第333页。
    [8]参阅拙作《温情的铸造与毁灭)载《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4期第30页。
    [9]参阅本体《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石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11月版第351页。
    [10]参阅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年12月版第二篇第一章。
    [11]同上第315页。
    [12]同上第316页。
    [13]参阅何显明等著《飘向天国的驼铃——死亡学精粹》、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
    12月版第124至125页。
    原载:《红楼梦学刊》一九九五年第一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一九九五年第一辑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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