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第四十、四十一回是刘老老二进荣国府的活动天地。在这个天地里,刘老老带有一对透视的眼睛。透视了贵族之家的恣意豪华,虚荣享乐。而作为透视贵族之家的“眼睛”——刘老老,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与荣国府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这又是我们应该首先了解的一个关键问题。 据第六回介绍,刘老老“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后被女婿狗儿接来养活,“遂一心一计,带着女儿女婿过活”。所以她活到七八十岁了,还操持农务,长年劳动,身体硬朗。她的女婿虽祖上也“做过一个小小京官”,但以后“家业萧条”,就“搬出城外乡村中住了”,“一家四口。以务农为业”。原来女婿家也姓王,祖上以前曾与凤姐之租、|三夫人之父“认识”,因贪“金陵王”之势利,便同姓连宗,“认作侄儿”,当时只有“随在京”的王夫人及其大兄——凤姐之父,知道有此一门“远族”。这种关系,刘老老也说得很清楚:“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而今“其祖早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也“相继身故”了,到了王成之子狗儿,与“金陵王”几乎就没有什么瓜葛了。就靠这么一个极为淡微而又疏远的关系,刘老老硬是把它牵连上了——认为“做事在人,成事在天”,极力主张“走动走动”以谋取“好处”,所以就带着狗儿之子板儿,跑来打抽丰了。刘老老还说:当时王府的二小姐“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越发怜贫恤老了”,只要她“发点好心,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从这些言行表现,即可看出刘老老是相当老于世故的,加上她“二进”时曾透露“我时常在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再看她在贾母面前那种迎合应承、随机应变和善于辞令、对答如流的殷勤样子,似乎不像是一个单纯的贫苦农民,以前很可能有过一段颇为好过的生活,也见过世面。因为有这种身世与关系,所以,曹雪芹指派刘老老充当客串人物,作为贾府兴衰的目击者和客观的见证人,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刘老老进荣国府三次透视的眼睛,是以“二进”为制高点的,视角最大,视野最广,视程最远,可以高瞻远瞩,观前顾后,全方位鸟瞰贵族之家兴衰演变的历史。因而可作“前观”“后顾”的“二进”,所透视的这两个章回,在《红楼梦》中的地位是相当重要的——它的眼睛由“一进”透视而来,又向“三进”透视而去。 “一进”的眼睛,是由外而内开始透视的。刘老老一到荣国府大门,就遭守门下等奴才的白眼,他们“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对刘老老的“陪笑”问话理都不理,有多傲慢,有多威风!而引荐的周瑞家的,只不过是太太的一个陪房,算是中等奴才,女婿冷子兴却能为卖古董和人打官司“仗着主子的势”而不放在心上,丈夫则仗势在农村争买田地而作威作福,因而她在刘老老面前也显得派头十足,体面得很!奴才如此,主子呢?刚进凤姐屋里,即见:“小丫头打起猩红的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但这还不是凤姐的正房呢!而见凤姐之前,又让刘老老见了“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侍婢平儿而错认为凤姐。到了凤姐真的来了,那简直不得了:先是见到小丫头们一阵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再是“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塞率,渐入堂屋”。又见“三两个妇人都捧着大红漆盒,进这边来等候”,“半日鸦雀不闻”。这种人物的出场,气氛的渲染,又是何等显赫,何等气派!到真的出现在刘老老面前的凤姐,又是何等华贵,何等富丽:“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那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而这还只是平时的“家常”穿戴呢!那被错认为凤姐的平儿,这时候却只有捧着“一个填漆茶盘”而“站在炕沿边”伺候的份儿呢。这期间,又让刘老老的眼睛看到,凤姐与贾蓉婶侄之间眉来眼去,互通语带双关的私情暗语和暖昧的潜台词——以至一个“把脸一红”,一个“抿着嘴儿一笑”,打情骂俏,形迹毕露。甚至在此事刚过后,这位在刘老老眼中是那样神圣不可侵犯的贵族少妇,就又公然在大白天,与贾琏旁若无人的纵情“戏”乐……刘老老“一进”的眼睛,就是如此逼真地透视了贾府的荣华富贵,以及隐藏其中的荒淫无耻,由此而揭示了一个兴盛的贵族之家的开始腐化堕落的典型环境,展示了活动其中的典型人物。 刘老老的“一进”,是带着凤姐赏给她的二十两银子“干恩万谢”回家的。而“二进”。却是还人情来的,那已经是过了几年以后的一个秋天,瓜果成熟的时候,也正是贾府由兴盛至鼎盛而到达顶峰之际。但鼎盛至极,也正是没落之始。这期间,宁荣二府一“丧”一“喜”的挥金如土,凤姐“弄权”挖墙脚带来的危害,“叔嫂逢五鬼”所引爆的内部斗争,“情烈死金钏”所激发的父子冲突……如此等等,都显示出封建贵族隐伏于鼎盛之中的政治危机和经济危机。正如冷子兴说的:“外面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几年来的“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兴建大观园省亲别墅,元妃省亲活动的隆重庆典,都有皇家瑞气,都是宫廷权势靠山的炫耀。而此后,大观园又成了贾宝玉和少女王国青春爱情的世界,所有重要角色全部登场,人才荟萃,盛况空前——结社吟诗,赏灯猜谜,生日喜庆,佳节酒宴,行令飞觞,演戏听曲……更是接连不断。到处欢歌笑语,姹紫嫣红,鸟语花香,充满诗情画意,是相当热闹相当迷人的,可以说是大观园的一个黄金时代。就在这当儿,刘老老二进荣国府,又恰巧正投了贾母、王夫人的缘,被留住吃喝玩乐了两三天,所以她的眼睛,能对这一表面豪富繁华、烈火烹油的贵族之家作详尽而又深入的透视。 这次刘老老带来了一大口袋的新鲜枣儿、倭瓜和野菜,要尽一点“穷心”以“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的,说是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说到吃,这一天正巧是大观园的青春世界成立海棠诗社题菊花诗而大吃螃蟹宴的时候。据周瑞家的说,螃蟹有“两三大篓”,“七八十斤”,都是团脐肥大的.两三只就是一斤多。因而刘老老敏锐的眼睛,即由“吃”开始透视。经她一算,这一顿螃蟹宴,至少也要花掉“二十多两银子呢”——不由惊呼:“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而第二天的“两宴大观园”,先是请刘老老吃一碗鸽子蛋,据凤姐说:“一两银子一个”,那么这一碗有多少银子啊?一如果说二十多两银子够庄家人一年,那一个鸽子蛋,不就够乡下人生活半个月了吗?后又尝遍珍馔佳肴,还特别吃到一种美味的“茄鲞”。这种“茄鲞”是怎样搞出来的呢?凤姐说:“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八十回本又说用鸡汤来蒸,蒸了再晒,要如此九蒸九晒,晒脆了,才能封入瓷罐里,等等)直说得刘老老摇头吐舌道:“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鸡配他!”(八十回本则说“倒得十几只鸡来配他!”)还有被刘老老赞为可作描花图案用的,玲珑剔透、精巧绝伦的,包着螃蟹馅的油炸小饺儿,各色小面果子和藕粉桂花糖糕,松瓤鹅油卷之类。肴馔之精致讲究,样式之五花八门,美不胜收,举不胜举。还有家常吃饭的繁文缛节,以及饮食器皿的奢华考究。什么“乌木三镶银箸”,“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比金杯银杯还贵重的“雕镂奇绝”的“十个竹根套杯”,“黄杨根子整元的十个大套杯”,“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更有那镌有“王恺珍玩”的“(分瓜)爮斝”和刻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字样的“点犀?”……这些古玩珍品,稀世之宝,都是“饱有阅历”的刘老老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还有什么“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茶盘”与“成窑五彩不盖钟”等等,以及准备早餐用的“一色摄丝戗金五彩大盒子”,“海棠式”、“梅花式”、“荷叶式”、“葵花式”的方的圆的“其式不一”的“雕漆几”,“攒盒式样”又“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瑯杯”……宴席高几儿“不够使”,又开了缀锦阁库楼,让刘老老登楼一望,只见里面贵重用物“五彩闪灼,各有奇妙”。而其他穿用之物的无数库房,刘老老虽没有机会再登楼观看,却听凤姐偶然提到,一个大板箱里就有用不完的好几疋“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但贾母更识货,说这是更高级的“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雨过天晴”,“秋香色”,“松绿色”,“银红色”,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望去,“就似烟雾一样”;还说“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又说得刘老老“觑着眼看,口里不住的念佛”。这使她想起昨天拜见贾母时看到的一幅“众星拱月”图景——“大观园中姐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丫鬟在那里捶腿”,而不可一世的王熙凤却也像平儿侍候她一样,只有“站着”侍候贾母陪“说笑”的份儿了。因而根据刘老老的眼睛的透视,不由又发了一通观感:“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满屋里东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了!”但凤姐却说:“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瞧什么呢?就是瞧贾府的生活乐园——她们正在宴乐游玩的花团锦簇、富贵风流的大观园,人间天上的“太虚幻境”。那贵族之家公子小姐的住处,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秋爽斋……无不巍峨轩敞,更有奇花异草,怪石飞瀑,山水迂回.曲径通幽。这些“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的青春殿堂。刘老老不仅瞧了,而且进去了。就在大观园里.刘老老还看到贾母游园前呼后拥的,没走几步路就要用小竹椅抬,还让众小丫头老婆子“围随”护驾;而平常出门,则是车马大轿的,更是不得了。因而刘老老的“二进”,说她“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的.都经验过了”。临走还带回了贾母等人极其丰厚的钱物馈赠,满载而归。但曹雪芹正是借这一农村老妇的眼睛,对贾府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衣、食、住、行作全方位的透视,以此暴露贵族之家“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衰败之前的一种回光返照,一种虚假的繁华。不是吗?就在“二进”时,咏菊诗会螃蟹酒宴上李纨他们拖住平儿吃了几杯酒,被袭人让到屋里问月钱为什么过期不放的事,才揭出了这个掌管财政大权的凤姐克扣公款放高利贷从中肥私的真相。平儿说:“她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她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原来凤姐也已经看出她当政的这个贵族之家,“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所以趁火打劫,钻空子大捞一把,准备后路了。曹雪芹通过刘老老对穷奢极欲、荒淫腐败的贵族之家的透视,并发出不少感慨,是有意和农民的穷苦生活联系起来的,以照应乌进孝收租的剥削事实,形成强烈的对比,给以有力的反衬,加深主题的挖掘。 到了刘老老三进荣国府,是在几年以后,已经是高鹗续书后四十回的事了。这一次刘老老眼睛所看到的贵族之家,早已衰败没落,惨景可悲了。才几年,就有“惊恶梦”,“重结怨”,“风月案”,“宝玉疯颠”,第二次“黛玉葬花”——“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警幽魂”,“闻鬼哭”.妙玉“遭大劫”,晴雯“夭风流”,连凤姐也快要死了。刘老老三进荣国府,都是首先向凤姐报到并得其接应的。凤姐成了刘老老透视贵族之家的一个支撑点。这次“三进”,尽管凤姐病得快要死了,也还是在病榻上接见了她,主要是“托孤”,把巧姐的命运交托给刘老老,交代后事。至此,我们跟随刘老老的足迹,通过她三次“进荣国府”的眼睛,也就完成了对贵族之家“兴盛”——“鼎盛”——“衰败”历史三部曲的透视,看到导致贾府“树倒猢狲散”的全过程的来龙去脉。 1996年寒假于华侨大学西苑 原载:《名作欣赏》太原 1996年6期 原载:《名作欣赏》太原 1996年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