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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赵姨娘---她不是清水,而是碳酸饮料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潘知常 参加讨论

    “一块是成样的”也没有的人生
     《红楼梦》里有著名的三大粗话:“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第7回),这句话出自焦大之口;“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第6回),这句话出自刘姥姥之口;还有一句,“看人下菜碟”(第60回),这话出自谁之口呢?当然是赵姨娘。
     说到骂人,虽然凤姐、晴雯这些《红楼梦》里“快嘴李翠莲”类型的人物有时候也骂一骂,偶尔说话也带个脏字儿,不过那多半是口头禅或者市井俗语,顺嘴顺说地带出来的。要论骂人的粗鄙下流,赵姨娘绝对可以位列“红楼梦”第一。你看第六十回她和几个小丫头大闹的片段,在三百来字的一段话里,她就脱口而出地骂了诸如“撞尸的”、“挺床的”、“浪淫妇”、“小淫妇”、“毛崽子”等不堪入耳的词,比这还难听的词儿更多,前前后后算起来,那一回赵姨娘超常发挥了十多个不忍卒听的脏词儿。因此,在《红楼梦》里,在骂脏话上能勉强和赵姨娘过过招的,恐怕也只有焦大了。
     而且,要说你骂骂不称意的人也算事出有因,但赵姨娘骂起人来,大有“横扫千军”的架势,连自己的宝贝疙瘩贾环也不放过:“垫了踹窝”,“下流没脸”(第20回),“下流没刚性”(第60回)“没造化的种子,蛆心孽障!”(第62回)都是她经常耳提面命地“教导”儿子的话。
     这样,“《红楼梦》中嘴上最没干没净的女人”的“宝座”肯定是没人敢跟赵姨娘抢的了。这还没完,如果投票选举《红楼梦》中“心里最怨恨不平的女人”,赵姨娘肯定也能当选。而且就因为她所到之处,无不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如果再投票选一个《红楼梦》里“最让人讨厌的女人”,无论是贾府的男女老幼,还是三百年来《红楼梦》的读者,大家也肯定会“鼎力支持”赵姨娘。
     通览全书,居然没有一个人----包括她的女儿探春和儿子贾环----说过赵姨娘半个字的好话。却有数不胜数的各色人士数落过她的不是。
     “嘴上最没干没净”、“心里最怨恨不平”,为人“最让人讨厌”,这三宗“最”难道就是赵姨娘在《红楼梦》里里外外的全部“战绩”了吗?可能还漏了一条,赵姨娘也是“《红楼梦》里最需要被关心抚慰的人”。平心而论,即便是在这样一个令人厌弃的人物身上,曹雪芹也还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了他对人物一贯的认真“倾听”以及同病相怜、同哭同悲的悲悯情怀的。
     在《红楼梦》里,赵姨娘确实是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角色。但责任并不完全在她自己身上。
     说起《红楼梦》里人物生存环境的险恶,我们可能很容易怜香惜玉地想起“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黛玉,很容易想起“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可是还有一个人,她的生存环境也很险恶,或许是更加不堪,这个人就是赵姨娘。可是,在所有人都对赵姨娘说长道短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认真注意过她在贾府生存的艰难处境呢?恐怕还是《红楼梦》里那个向来冷眼旁观却又一切心知肚明的平儿看得真切,她倒是替赵姨娘说过一句公道话,她说在贾府里,赵姨娘的处境叫做----“墙倒众人推”。
     这句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赵姨娘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像发了疯的狗似的逮谁咬谁的。对于那些真心对她好的人,她也会对那个人很好。比如彩云。彩云是王夫人的丫鬟,虽然不直接归赵姨娘领导,但彩云对赵姨娘母子很关照,隔三差五地从王夫人那里偷拿小玩意给贾环玩,甚至不惜在事发之后为赵姨娘顶缸替罪。当然,这里面有一半的原因是爱屋及乌,因为彩云和贾环私下里在谈恋爱。金钏就曾经向宝玉卖过他俩的“花边新闻”,“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第30回)。再从贾环得了高级化妆品(蔷薇硝)就乐颠颠地跑去彩云面前献宝和听说宝玉替彩云蒙混过关以后贾环的醋性大发看,确实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宝玉再“万人迷”也有不吃他那一套的。因此,赵姨娘就对彩云也挺不错的,还为彩云而大骂过自己的儿子,“赵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看的真。让我收起来,过两日他自然回转过来了。’”
     又比如赵姨娘对老公贾政想来也不错。《红楼梦》里就专门写过贾政和赵姨娘的夫妻夜话,和他们之间自然亲切的交流相比之下,贾政和王夫人就很不像是对夫妻了,不要说在王夫人房里过夜没写过,就连夫妻之间的体己话在《红楼梦》里都从没说过一句。零星的几次王夫人和贾政之间的沟通也都像是两个部门领导在开工作“通气会”。
     但是,除了儿子的情人和自己的老公之外,好像赵姨娘也确实没对贾府里的谁表示过友善。相反,她的四处出击,满嘴喷粪却屡屡令人印象深刻,想忘记都难。书里说这个女人的特点是“每生诽谤”(第56回),又说她“每每生事”(第55回),就是一天不给人使绊下套,一天不在背后放别人坏水,她就不舒服。事实也是这样。从主子到奴才,赵姨娘几乎得罪遍了贾府上下每一个层次的人。
     比如前面说的和贾府的小丫头掐架那一回,芳官已经说了是因为“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她还是不依不饶,伸手就是两耳刮子。结果闹得衣裳也撕破了,头面也扯掉了,还被几个小孩子撞跌在地。跌了人不打紧,面子掉地上了才难看啊。
     又比如有一次两个下人因为工作开小差得罪了尤氏,王熙凤听说以后就派了她的手下林之孝家的赶紧过去处理一下,尤氏看事情不大,林之孝家的因为并不当班,也不太了解情况,更何况已经是“八小时以外”的晚饭时间了,就跟她说没事了,可以回去了。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化无”的家常琐事,可是赵姨娘真是时刻不放过架桥拨火、挑拨是非的机会。林之孝家的回家路上遇见了赵姨娘,“姨娘因笑道:‘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又是个齐头故事。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闻得八九,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般如此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第71回)”这就完全是无事生非了。本来是林之孝家的职分之内的事,凤姐派她过去处理是很应该的,尤氏不想因为一点小事麻烦她又打发她回去了,这也是合情合理的。怎么就是“戏弄”、“顽算”呢?而且这件事与赵姨娘毫无关系,她却奋勇无畏地甘当“搅屎棒子”,除了故意使坏真的很难再做别的理解了。
    在贾府,赵姨娘诽谤的“火力焦点”主要是两个人,宝玉和凤姐。她攻击诬陷宝玉为的是她的儿子贾环,在贾府里宝玉越是像块儿“宝”了,她就觉得自己儿子像根儿“草”,这是让她特别气愤的,“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第25回)。所以,虽然宝玉从来不敢招惹赵姨娘母子俩,她却特别热衷在贾政和王夫人面前放宝玉的坏水。有一次老太太表扬了宝玉,丫鬟赶紧汇报到王夫人那里,“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第37回),高兴得立刻给汇报得恰逢其时的丫鬟打赏。其实这里的王夫人想堵的“嘴”哪有“众人”,只有一人嘛,就是这位成天告黑状的“赵姨奶奶”。可见,王夫人实在是被赵姨娘的“抹黑行动”弄得不胜其烦。
     比如赵姨娘经常对外宣称自己的儿子都被宝玉给欺负怕了,可实际的情况呢?“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 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他了’”(第20回)
     又比如她告状说宝玉屋里的人事编制有问题,按规矩只有贾母、王夫人这个级别的领导能配月工资为“一两”银子的丫鬟,可是宝玉屋里的袭人工资却超标了一倍。王夫人给她搅和得没办法只好把凤姐叫过来,一问才知道“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第36回)
     使坏的遭数多了,宝玉连带他屋里那些丫鬟知道要严防赵姨娘,比如麝月的警惕性就很高,她听说宝玉送了一瓶插花到王夫人房间,立刻联想到了家什管理的问题,说:“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夥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第37回)
     又比如宝玉过生日,私下里瞒着大人唱了一回卡拉ok,第二天,宝玉的高兴劲还没过去,袭人就提醒他说:“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第36回)除了赵姨娘,还能是哪个“有人”呢?
     从前八十回来看,除了捣鼓点迷信巫术害得宝玉大病一场之外,赵姨娘对宝玉下得最重的毒手还是关于宝玉早恋的问题。晴雯被撵病死也与此大有关联。有一次凤姐听王夫人在夸袭人如何如何贤良,宝玉交给她如何如何令人放心,她就趁势说,那就干脆明讨了她给宝玉做小老婆不是挺好?王夫人一口回绝了,主要原因之一“老爷也不许”(第36回),可见贾政在要严防死守孩子早恋的问题上是特意交待过王夫人的。因此王夫人虽然喜欢袭人,而且也把她的工资待遇提高到了姨娘级别,但始终是暗地里进行,而且是从自己的工资里拨钱,就是不想让贾政知道的意思。结果赵姨娘知道了,她知道贾政是绝不允许宝玉早恋的,所以找了个机会就在贾珍身边吹枕头风,把这件事汇报给了贾政,“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谁给的?’”(第76回)事后贾政肯定是找王夫人谈过话的,王夫人也顶不住了,正好借着抄检大观园,拿晴雯做法,来作为对此事的处理。书里说的是“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第77回),可见,晴雯不过是这一件“较甚”的事情的替罪羊而已啊。所以,我们知道,在《红楼梦》里,王夫人特别讨厌赵姨娘,讨厌到连名字都不想提,但凡王夫人说“有人”如何如何说,那个“人”不可能是别人,肯定是赵姨娘。比如她问凤姐有没有克扣丫鬟工资的事,也说“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第36回)
     不过,让赵姨娘最不能忍受的还不是宝玉,“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伏这个主儿。”,那么,赵姨娘在贾府家门里最恨的人是谁呢?“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就是琏二奶奶,王熙凤。事实上,赵姨娘在王夫人跟前乐此不疲地告凤姐的黑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赵姨娘对凤姐是既恨又怕。恨的是凤姐特别看不起她们这些姨娘,尤其看不起她,怕的是凤姐这个人太厉害,在贾府位高权重,伸出小指头就能把她捏死,马道婆无意中只说了她的名字,赵姨娘就吓得发抖:“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其实赵姨娘特别嫉妒的就是凤姐的大捞特捞而自己却捉襟见肘,连烧香的钱都没有。但是嫉妒归嫉妒,胡闹归胡闹,要赵姨娘明着上门挑战凤姐,是打死她也不敢的,“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赵姨娘怕凤姐到了连她的丫鬟平儿都怕的地步。为了自己弟弟的丧葬费,赵姨娘和探春、李纨等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胡闹了一场,可是“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第55回)赵姨娘的前倨后恭、欺软怕硬的表演转换得如此迅速,还真是让人惊讶。
     而且,很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对她的利益有威胁的人赵姨娘屡屡诽谤生事,那至少还算是个“原因”吧。可是对她压根没威胁,甚至根本无关的人,赵姨娘的“毒舌”依然毫不留情。
     比如说宝钗。宝钗其实是《红楼梦》里最会“做人”的女孩儿了,她已经能“修炼”到在人际关系上几乎没有缺点的地步了。而且宝钗对赵姨娘的儿子贾环也挺好,哥哥外出带的小礼物,她也一样不少地给贾环送去了一份。更何况宝钗还是贾府“外四路”的亲戚,根本不可能与贾环或者赵姨娘发生争家产这样的事儿。可就是这样,也没见赵姨娘少说她的坏话。有一次宝钗就跟李纨、平儿交待说,你们在大观园里搞经济改革我很支持,但是你们千万别把我家的下人安排到大观园里来工作,为什么呢?“有人说闲话”(第56回)。除了赵姨娘,还能有谁呢?可见平时“闲话”确实没少说吧。
     又比如黛玉。黛玉是一个孤儿,她寄人篱下地住在贾府,已经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了,可是她还是感受到了来自某人的“舆论”压力:“黛玉道:‘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第45回)在《红楼梦》里特别仇恨宝玉和凤姐,仇恨到了要用下“咒”的办法来迫害这两个人的“他们”,还不就是赵姨娘一个嘛。
     不过,最奇怪和最令人吃惊的还不是赵姨娘对宝钗和黛玉的言三语四。无论她对贾府的其它人怎么心怀怨恨,但是作为一个母亲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吧,赵姨娘偏是如此。鸳鸯就特别气愤、特别看不起赵姨娘的这副嘴脸:“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这里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讲的也是赵姨娘。
     那么,为什么赵姨娘要到处地惹是生非呢?言为心声,从她那张整天说长道短又亟待“除臭”的口中,我们不难猜到她的心。赵姨娘心里实在是积聚了太多、太多的脏东西了,像个大垃圾场。她的“每生诽谤”大多是她阴暗心理的投影和宣泄。咱们先撇开赵姨娘不提,来看苏东坡的一个很好玩的故事。苏轼与佛印和尚斗智,苏轼问佛印说:你看我像什么?佛印说:我看你像尊佛。佛印又问苏东坡说:你看我像什么?苏东坡以为捞着便宜了,就说:我看你像一陀狗屎。回家以后,苏东坡很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苏小妹。苏小妹笑他说:老哥,你又输了,他看你像佛是因为他心中有佛,你看他像狗屎是因为你心里都是狗屎。赵姨娘无疑就是一个心里有“狗屎”或者心里满是“狗屎”的人。所以她看世界、看人生,自然是处处皆“狗屎”了。
     从苏东坡的故事,我们也就不难理解赵姨娘的种种行为了。我们会发现,在《红楼梦》里,赵姨娘是一个特别容易生气,特别容易发急,又特别容易觉得自己吃了亏、受了欺负的人。她对世界和人生的想象都是充满敌意的,所有的人都对她不好,所有的人都是她潜在的或者现在的敌人,但是这个对世界抱着绝对敌意心态的赵姨娘,又没有足够强大的绝对破坏力去和她眼中满是“狗屎”的世界抗衡,所以,我们就看到了一个总给别人脚下使绊,总在别人身后捣鬼的猥琐的女人。
     但是,如果曹雪芹仅仅是写赵姨娘这个人心里满是“狗屎”,成天无恶不作,那他还不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同样地,如果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们只看到她满嘴是“狗屎”,甚至满身是“狗屎”,那么,我们也没有读懂赵姨娘,或者说,我们还远没有跟上文学大师的步伐。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他写出了这个言行恶毒、心态扭曲的女人内心深处的辛酸与苦涩。天才比庸才多出的可能只是一点点,曹雪芹多写出的这“一点点”就是:他写出了“是谁把‘狗屎’装进了赵姨娘的心灵?”
     其实,从《红楼梦》的另一些人身上,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赵姨娘原本不是这样。比如,如果我们问,赵姨娘二十年前是谁?肯定是宝玉屋里那个最最风流灵巧的晴雯啊。赵姨娘是贾政屋里的丫鬟,她是被贾政自己挑中,把她从丫鬟升为姨娘的。贾政年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贾母有一次开玩笑的时候“揭发”过,说他年轻那会儿比宝玉还淘气。什么叫做比宝玉还淘气呢?就是和宝玉一样喜欢那些诗词歌赋,喜欢那些美好的东西,而不喜欢什么仕途经济学问之类的嘛。而王夫人是一个对这些充满灵性的东西毫无兴趣的人,简直就像是两个大字写脸上----“无趣”,远远地就能看见。所以贾政喜欢的当年的赵姨娘,肯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你能想象宝玉会挑中一个像今天的赵姨娘这样面目可憎的女孩儿吗?躲都躲不及啊。我们可以想象,当年的赵姨娘应该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儿。不仅可爱,而且,赵姨娘的相貌也一定是很美丽、很出众的。因为贾母就说过,贾家挑媳妇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相貌好,“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第29回)当年,赵姨娘如果满足不了贾母开出的这些条件,过不去老太太这一关,贾政也不敢娶她做小老婆啊,不仅如此,说不定赵姨娘就是贾政的妈像派晴雯给宝玉一样派给贾政的呢。
     而且,我们再看看赵姨娘漂亮的女儿探春,从探春身上我们也可以想见赵姨娘当年的风采。此外,我们再看看今天的赵姨娘,赵姨娘发起脾气、骂起人来和谁的神色最像呢?晴雯。且看晴雯是怎么骂小丫鬟的:“晴雯因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晴雯便道:‘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第76回)这样的话如果改为“赵姨娘骂道……”和“赵姨娘便道……”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或者突兀。这样,我们就能很自然地想象到赵姨娘的过去,她也曾经是一个很美丽、很可爱的女孩,她可能也有一点小聪明,可能也有一点小脾气,她原本对自己的未来可能也有晴雯或者袭人那样的美好设想,就是能长长久久地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能从作为奴才的“丫鬟”晋升为风光和受人尊重的“姨娘”。可惜结果却完全不如赵姨娘所愿。一年复一年的生活教育了她:原来姨娘只不过是一个高级奴才。她永远无法与和她睡在一起的男人站在一起,坐在一块,也没有人会给她以“主子”的尊重。说到底,一个高级奴才还是个“奴才”。
     在贾府,主仆分野是非常清晰的,而被称为是“半主子”姨娘其实地位非常低。贾府用极其严格的规章制度残酷地标地了“谁是主子”,“谁是奴才”。我们只要看看《红楼梦》里的财货的配给,就会一目了然地知道主子夫人和奴才姨娘之间的落差到底有多么巨大。比如“月钱”吧,王夫人和赵姨娘同为贾政的“老婆”,月工资却有天壤之别。王夫人的月钱,也就是月工资是多少呢?二十两。赵姨娘呢?二两。相差了十倍。那么,二十两是多少呢?《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就曾经算过一笔账,她说你们家吃一顿饭的钱够我们这种平民家庭过一年,那顿饭吃了多少钱呢?“二十多两银子”(第39回)。这样我们就很清楚了,王夫人一个月的最低工资(还不算她作为诰命夫人而享受的政府津贴待遇和年底的田租、年例等等)的“购买力”有多大了,它是一个普通家庭将近一年的生活费。赵姨娘呢?每月二两,那当然就是个工薪族咯。工资是如此,我们还可与看看赵姨娘的“存折”,也就是所谓的“梯己”。赵姨娘请马道婆帮她害人,却拿不出现钱来做报酬。只好先打了一个五百两银子的欠条,但是干坏事的材料费、工本费你总得给人家吧。为了能彻底拔掉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赵姨娘狠心下了血本,倾尽了自己全部的财产,是多少呢?“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第25回)。在贾府十余年,只攒下这么一点儿碎银。赵姨娘的处境也确实够可怜的了。
     不仅如此,贾府为了清晰地标示出“主子”和“奴才”之间的不同,就连“主子的奴才”和“奴才的奴才”在工资待遇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凤姐在向王夫人汇报工作的时候就交待地清清楚楚:王夫人的贴身丫鬟有四个,月钱是一两银子,“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第36回)在《红楼梦》里,两吊钱等于一两银子。那么,如果统一以“吊”为单位来计算的话:王夫人,四个丫鬟,每月工资为两吊钱;赵姨娘,两个丫鬟,每月工资起初为一吊,后来减为半吊。区别大不大?说到底,丫鬟工资上的区别反映的还是她们所服务的对象----夫人和姨娘之间的差别。而且,不光是钱,姨娘在贾府物流的分配上也是非常吃亏的。比如有一次马道婆来看赵姨娘,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在粘鞋。“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所以,就连马道婆这种人都敢嘲笑经济拮据的赵姨娘,说:你还是省省吧,想害人又拿不出钱来,“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第25回)
     如果说财物的分配只是姨娘家庭地位的物质方面,那么,赵姨娘以及贾府的其他“姨娘”们的许多生活细节则更能够说明问题:姨娘,只是经济收入略高的一种奴才,她们从来没有被当做“主子”来尊敬过,甚至没有被当做一个正常的人来尊重过。我们来看一些例子。
     比如说,“姨娘”是可以交易的。贾赦赏给儿子贾琏的丫鬟秋桐就是他的“姬妾丫鬟”之一,有一次夏金桂找茬儿和薛蟠大闹,薛姨妈急了,脱口而出就说:叫个人贩子来,把香菱给卖了,图个大家清静。香菱可是他们薛家“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办过喜事的正式“姨娘”啊。贾琏有一次见了香菱,“眼馋肚饱”的老毛病又犯了,凤姐跟他开玩笑说,“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拿平儿换了他来好不好?”(第16回)虽然是一时的气话和玩笑话,但是这也说明了,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里,妾的买卖、交换都是一种很平常也很正常的现象。
     再比如,“姨娘”不是家人。贾府是名门侯府,外事活动很多,男人在外做官,夫人们之间会互结为“手帕交”,这是古代中国官场的惯例。小说里,王夫人就经常外出活动,但是像李纨这样的寡妇会惨点儿了,李纨很少出门,因为要符合封建大家族对寡妇“清静守节”的要求。即便是这样,李纨还是跟着老太太出过一次门(去清虚观打醮看戏)。那次贾母特别高兴,一声令下,说:家里没事儿的女眷都跟我逛去。结果大家都去了,包括贾府那些下人,丫鬟、媳妇、婆子、奶娘、老嬷嬷。但是,找遍了兴高采烈的人群,唯独没见两个人,赵姨娘和周姨娘。为什么呢?因为在家规森严的贾府,姨娘的身份太尴尬了,她们只是性的玩具和生育的工具,不在“家人”之列。同样,家祭时,姨娘也是不被允许参加的,而且姨娘死后,她们的牌位是无权进入宗祠享受后代香火供奉的。最真实地讲:赵姨娘和贾家的关系其实就是----“没有关系”。
     我们不妨来看一看赵姨娘平时的生活片段,就会更加清楚了。比如,我们知道赵姨娘晚上的时间是要奉献给贾政的,那白天的时候,赵姨娘在哪儿活动呢?她又在做些什么呢?有一次贾政把宝玉和其他几个孩子叫去训话,宝玉只好战战兢兢地去了,“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和惜春,贾环站了起来。”(第23回)这个片段最令我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个“礼出大家”真是名不虚传,每一个平常生活的细节都是纹丝不乱的。比如主子在里间商议事情,丫鬟们只许站在门外的廊檐底下等着,又比如家长在炕上坐着,孩子们只能在地下的椅子上坐;再比如弟弟妹妹见了哥哥要站起来以示尊重等等。不过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赵姨娘的位置。短短数十字传递给我们的信息却很丰富:第一,有资格和贾政对坐一排说话的只有王夫人,赵姨娘在贾政和王夫人面前是没有资格坐的,这一点连她的儿子都不如。第二,贾政和王夫人并几个孩子商议事情的时候,赵姨娘是没有资格参与、甚至没有资格旁听的。第三,晚上为贾政服务,白天还要听候王夫人调遣,赵姨娘在白天的工作基本和王夫人的高级丫鬟无异。小说里就写过,赵姨娘正在和马道婆说话,一个小丫鬟来叫,说:你怎么在这儿啊,王夫人让你赶紧去。赵姨娘起身就走,半分钟都不敢耽搁,这还不是个高级丫鬟是什么?
     又比如还有一次,贾母逛园子走累了,“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令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第35回)结合前面那个给宝玉“打帘子”的赵姨娘,我们完全想象得到贾府这些“姨娘”们白天也都没得闲,还是一样要努力干活儿啊。
    不过,挣钱少,干活累还在其次,其实最让赵姨娘不堪忍受的还是贾府上上下下对她的歧视态度。
     按说被男“主子”当作泄欲工具和生孩子的工具已经够倒霉的了,可是赵姨娘还不时会被家里的其他女“主子”当作撒气的工具,随便呼来喝去地教训。这就更让赵姨娘郁闷不已了。比如说,第二十回,贾环赌输了钱,回来后编瞎话说宝玉和其他丫鬟合起伙来欺负他,赵姨娘嫌贾环不争气,在自己屋里训贾环。“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
     赵姨娘管儿子,凤姐却说“与你什么相干?”可见她连自己的儿子的地位都不如,因为贾环“现是主子”,言下之意,赵姨娘“不是主子”,“不是主子”的娘,哪能管束“是主子”的儿子?看起来荒唐,可是封建大家庭的“礼”就是这样。
     接下来,凤姐更是借着训贾环的机会,指桑骂槐反把屋里不敢作声的赵姨娘一通好训,什么“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什么“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更有“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就如何如何的恐吓威胁。赵姨娘让比他还小的凤姐训得不敢说话,心里能不窝火吗?
     还有一次,贾环故意烫伤的宝玉,这件事确实是贾环做错了,但这并不是赵姨娘教唆他做的。但是王夫人可不管这些,在凤姐“及时”地提醒之下,把账一股脑算到了赵姨娘头上:
     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凤姐笑道:“便说是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第25回)
     在贾府里,王夫人最恨的就是赵姨娘,要说这“恨”也不是全没道理,毕竟自己的老公是叫赵姨娘给抢走了嘛。借机猛烈地发泄一通自己的不满和愤怒其实也没什么道理。就像探春说的那样,这些公府的小姐、公子,即便是庶出,也是只认家里的老爷夫人为父母,那无论是像探春这样出挑成才的还是像贾环这样难成大器的,总该是贾政和王夫人两个负责。怎么教得好的就把功劳揽在自己身边,没教育好的就把罪过都记在赵姨娘账上呢?至少,这是有失公道的。但是,哪家的主子夫人又会和奴才姨娘讲什么公道不公道呢?
     在看《红楼梦》的时候,有两次宴会特别让人寒心。贾府经常举办各种宴会,但是姨娘参加的机会很少。原因和前面讲得一样,她们不被认为是主子,没有资格。但是前后有两回宴会让人印象尤其深刻。前一次是湘云做东请客,摆“螃蟹宴”,那一次的宴会真热闹啊,因为这种大饱口福的机会并不是很多,连平儿、鸳鸯这样的丫鬟都吃了个尽兴,而且每一个参加宴会的人玩得都很开心,凤姐更是被捉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的蟹黄。在这场热闹背后有一幕却让人高兴不起来。湘云这个女孩心肠还挺好,还想着没螃蟹吃的赵姨娘和周姨娘。于是让人给她们各送一盘螃蟹去。凤姐却拦下来说,你回去吃螃蟹吧。这些事你别管。我来操办就行了。凤姐操办的结果那肯定是赵姨娘等人只有看的份,没有吃的福啊。
     不久之后,大家伙商量着要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上上下下都认捐了,凤姐脑子一转,她怎么说呢?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帐。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第43回)
     这叫什么?这叫“逼捐”啊。而且老祖宗已经指示过了,“只怕他们不得闲儿”,那底下的意思就是如果“不得闲儿”,生日宴会就可以不用来了,而且,从凤姐和尤氏的对话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来,凤姐压根没有邀请赵姨娘参加她的生日宴会的意思,钱是“他们”的,可是“乐”是“咱们”的。他们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啊。事实上,后来的宴席上也确实没有见到周姨娘和赵姨娘的身影。人是不受欢迎的,钱是一定要出的。这就是赵姨娘在贾府的处境,出了多少呢?一个月的工资。
     更有意思的是第二天,尤氏负责收分子钱,第一个来交钱的是谁呢?林之孝家的,她贾府下人的总管,所以她带来的是贾府“底下人的银子”。这边正在点钱,一边丫鬟就来报告说又有人来交钱了,谁呢?“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最后尤氏一盘点,问:还少谁的分子钱,林之孝家的告诉她说:“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和底下姑娘们的。”那不就很清楚了吗?主子的钱都没交呢,奴才的钱全数在这儿了。咱们想想,是因为赵姨娘特别喜欢凤姐,所以交钱交得特别积极吗?哪能呢。肯定是因为特别怕凤姐,又是贾母发过话的,心里就是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迟交啊。
     应该说,在《红楼梦》里,尤氏这个人虽然软弱了一点,但是为人还是很善良的。后来尤氏瞅了一个凤姐不在的时候,把周姨娘和赵姨娘的分子钱还给了她们。“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方收了。”(第43回)看到这一幕,连我们这些三百年以后的读者,也想对赵姨娘说一句:“真是可怜见的”。当然,在《红楼梦》里,最看不起赵姨娘的是凤姐,从来都是半分面子也不给她,有一次,赵姨娘和周姨娘来看望宝玉。李纨等人都客气地站起来让座。“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第25回)不仅不赵姨娘面子,还想着法子“修理”赵姨娘,像刚才讲的这种情况,可以想象,在贾府里是经常发生的。“玻璃小鞋”穿得多了,你说赵姨娘的心理还能正常吗?
     其实,不把赵姨娘当主子的又何止“主子”们呢?贾府的下人们,更是像贾母说的那样“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体面眼”就是势利眼),像赵姨娘这样在主子中间特别不得势的人,他们原本就是看不上的。更兼赵姨娘自己做得又不好,自己不尊重,别人就更乐得不尊重她,更乐得拿她当猴儿耍了。
     比如说大观园里那些看不惯小丫头的那些老婆子们,一听说赵姨娘要去找芳官“报仇”,马上就顺势挑拨她去闹事,使劲闹,而且要闹得越凶越好:“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这明明就是借刀杀人嘛,看到芳官被打,个个高兴得不得了;但是看到赵姨娘被一群小丫头围攻的时候呢?她们可没有一个站出来履行“帮着你”的诺言啊。这明摆着是一件被人利用的事,赵姨娘居然还觉得“益发有理”,“越发得了意”,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可惜,赵姨娘不知道,这些利用她的人,往往才是最看不起她的。
     不仅老婆子敢像耍猴一样地拿赵姨娘开涮,小丫头们也很不把赵姨娘放在心上。有一次,赵姨娘要出门给自己的兄弟出殡,跟着她的丫鬟没有好衣裳穿,她就想问雪雁借一套给自己的丫环先对付过去。雪雁一口就回绝了。为什么呢?一是赵姨娘太笨,“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自己嫌穿着出过殡的衣裳不干净,又舍不得给小丫环添置一套,就来问别人借,这不是拿别人当傻子吗?二是借衣服也得看对象吧,赵姨娘还真当自己是个主子,只要开口就没有借不到的,“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第57回),从来不注意给自己的人脉关系积分,给人家半分好印象也没留下,人家凭什么借给你呢?其实关键还在于赵姨娘太把自己当主子了,可是贾府里把她当主子的可能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吧。你看看雪雁是怎么跟紫鹃说起这件事的----“姐姐,你听个笑话”,这才是最残酷的真话,在小丫头眼里,赵姨娘只是一个解闷的“笑话”而已啊。
     而且,因为她对下人的苛刻,很快就收到了“背叛”的回报。赵姨娘屋里的丫鬟小鹊居然主动跑去给宝玉报信,说:哎,刚才赵姨奶奶又在老爷面前说你坏话了,你要当心啊。连自己的手下都团结不住,要不就是连身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给做,要不就是动不动责骂丫头。赵姨娘的这个做派倒是有点儿像她的死敌王熙凤了,贾府里的人都说王熙凤对下人太严苛,可是王熙凤对自己的几员“干将”可是团结得好好的啊,比如平儿,比如小红。而且王熙凤对下人的严厉,她背后是有董事长贾母和总经理王夫人的鼎力支持给她撑腰的啊。赵姨娘有谁呢?明明自己已经是贾府的最弱者了,还要欺负更弱者来满足自己关于“我是主子”的想象。这是赵姨娘这个愚妾在贾府的人际关系相处中屡战屡败的很大的一个原因。
     再比如,贾府里有一个专门骗吃骗喝的马道婆,在人前装得阿弥陀佛,慈眉善目,在人后专门捣鬼使坏,这个人是贾府的一个寄生虫式的小人物,可是,就连她也敢“忽悠”赵姨娘,而且一忽悠还是个“特大忽悠”。马道婆看出赵姨娘恨凤姐入骨,她就挑唆她使阴招害死凤姐和宝玉。这本来是一个正派人根本就不会想到,也是不屑一顾的下贱主意,可是赵姨娘呢?“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然后就一步步走进了马道婆设计的圈套里,急吼吼地在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欠条上摁了手印。五百两,对王夫人来说可能还挺轻松,不就是打发五个刘姥姥这样的穷亲戚吗?攒上三年也就够了。可是签单的是赵姨娘啊,是那个每个月工资只有二两,存了十几年的私房钱存折上的“两”那格还是个位数的赵姨娘啊。就算她把嘴巴缝起来不吃不喝地攒钱,每月二两,存够五百两要多久呢?我替她粗略地算了一下,将近二十一年。如果赵姨娘写欠条的时候年龄已经是四十有余(她自己不是说在这个家里已经生活了“大半辈子”吗?),那她岂不是还债要还到进棺材那天?!
     这些贾府的下人,他们表面上对赵姨娘客客气气,甚至吹嘘恭维,其实,在内心里,他们这个群体只是把她当作笑话,当作耍弄取乐的工具,甚至当作给自己牟利的工具。他们何曾像对待贾母那样尊敬过赵姨娘,他们何曾像对待凤姐那样敬畏过赵姨娘,他们又何曾像对待他们身边和他们一样身份的下人朋友那样尊重过赵姨娘?!还是平儿说得切中要点:“‘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有了事都就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
     不可否认,在贾府,赵姨娘确实像一堵摇摇欲倒的危墙。她站着很艰难,倒下又不甘心,她没有强大的身世背景和家族财力做支撑,她是贾府的家生奴才(就是赵姨娘的父母也是贾府的奴才,她家是世代为奴,她就是在贾府出生的),是“奴”字辈里最不值钱也最没有安全感的一类奴才。和袭人的宁肯做奴才也不出贾府不同,赵姨娘这辈子和“赎”字是根本无缘的,她就是像贾府里的一只小猫、小狗一样地来到这个世界,而且完全属于贾府所有。因此,赵姨娘拼尽了全力去奋斗。她想要活得更安全,她想要活得更舒展,她想要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小动物,一个她女儿口中的“顽意儿”,她想要摆脱那个“奴”字,她特别渴望别人的尊重,甚至尊敬。她错了吗?所以,赵姨娘选择了做姨娘,事实上,这也是年轻的赵姨娘实现她对人生种种美好期待的唯一指望。而且,她一度以为自己成功了。可是现实太残酷了。她那么努力地争取到居然还是一个“奴才”:贾府不认她是家人,即使她为贾政生下了一双儿女;老太太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淫妇”,王夫人连名字都不屑一提,晚她一辈、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凤姐可以当着她儿子的面训斥她;一双儿女既不认她又跟着别人一起讨厌她;贾府的下人没人拿她当个人,更没人拿她当个主子,只是拿她当笑话听,当猴耍,以及当作给自己牟利的工具。这堵摇摇晃晃的“危墙”,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安能不倒?
     现在,我们再看“是谁把‘狗屎’装进了赵姨娘的心灵?”这个问题,答案应该已经很明朗了,是那个没有爱的社会啊。
     既然倒死也摆脱不掉那个“奴才”命,“高级”不“高级”对赵姨娘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困兽犹斗的呆人
     赵姨娘人生的悲剧应该首先由那个无爱的人间来负责。这是从客观的角度讲的。然而,从主观的角度讲,赵姨娘自己是不是应该为自己的人生悲剧负责呢?这个曹雪芹被痛斥为“愚妾”、“呆人”的人又“愚”在何处,“呆”在何处呢?
     我想,至少有三个方面----
     一是爱生“闲气”。
     在《红楼梦》里,赵姨娘可能是安全感最差的女人了,她随时随地都会觉得自己被欺负了,自己被人瞧不起了。赵姨娘在《红楼梦》里闹腾出的事情大多与此有关。比如说贾环赌钱赌输了,回来编派说是丫鬟欺负他,宝玉又撵他,赵姨娘登时就火冒三丈,口里没干没净地骂起来。什么“上高台攀去”,什么“跑去讨没意思”(第20回),这让王熙凤听见了,能不上火吗?“高台”不就是他们这拨“主子”吗?
     又比如,和小丫头们大闹的事情。本来贾环根本没想再生事端,“贾环看了一看,果然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这不挺好的吗?赵姨娘偏觉得气儿又不顺了。她直接把芳官因为硝用完了才用茉莉粉代替的行为理解为“有好的给你?”,理解为我的儿子是被人看不起的,因为我是被人看不起的。所以,她很快想到了“报仇”,她的报仇思路也很有意思,不是到谁那儿去评评理,而是“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是什么意思呢?你芳官一个小丫头片子让我心里摆不平了,我也要让你难受难受。这完全是一种过度的应激反应。接着她儿子贾环又拿探春来刺激了她一下“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赵姨娘又觉得自己被儿子看扁了,“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于是大叫大嚷地打上门去。“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第60回)我们注意到最后赵姨娘的动作是“飞也似往园中去”,后来听了夏婆子的一番挑唆,又写了一句她“一径到了怡红院中”,赵姨娘岂止动作是“飞也似”的“一径”呢?其实,外界稍有刺激,她的思维也是“飞也似”的“一径”就奔向了“我又被欺负、被看不起了”这个主题去了啊。遇上这样的亲妈,探春也只有叹气的份儿了:根本是一件不值得一吵、更不值得一闹的事情,也这样敲锣打鼓地乱折腾,“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其实赵姨娘是根本来不及“计算”啊,她早就被“被欺负”的愤怒冲昏脑袋了。
     虽然在正经事上,赵姨娘并不怎么懂得理智地“计算”,不过有时候,她的过度敏感又让人觉得她太会联想,太会“计算”了。赵姨娘在联系自己“被欺负”这方面有着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计算”。薛蟠做生意回家,给宝钗带了许多东西,结果宝钗把这些礼物一人一份,一个不少地分送给了众兄弟姐妹。赵姨娘听说自己的儿子贾环居然也得了一份,心里特别高兴,按说高兴就高兴呗,这是挺好的一件事儿啊,说明人家心里有你,看得起你啊。但是赵姨娘就偏偏有把高兴的事儿“计算”到令她高兴不起来的地步的能力。她很快想到了:“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第67回)从薛想到林,估计赵姨娘又高兴不起来了,可是这不高兴难道不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吗?
     曹雪芹写赵姨娘的时候用了一个词,非常精当,他说赵姨娘这个人,特别爱生“闲气”,什么叫闲气呢?就是根本没那回事,自己给自己招来的不高兴。其实在《红楼梦》里赵姨娘的几次暴怒狂闹,哪一回不是生“闲气”呢?贾环随便说几句就不辨真假地炮轰“高台”,结果被著名“高台”凤姐站在窗沿底下听见了,臭骂一顿,能怪谁呢?为了自己兄弟的丧事,无理取闹地向自己的女儿多要丧葬费,被探春有理有节地驳了回来就觉得被自己女儿看不起了,恨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多争一点银子;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就自以为是地认定蔷薇硝换茉莉粉肯定又是被小丫头们给耍了。冲杀过去“报仇”,其情势犹如泼妇骂街,醉汉闹事,自取其辱,丑陋至极。
     二是“自己不尊重”
     在《红楼梦》里王熙凤和贾探春不约而同地批评过赵姨娘是个“自己不尊重”的人。这话其实批评得很对。赵姨娘在贾府里越发摇摇欲倒,越发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很大程度上与她的“自己不尊重”有关。
     比如说教唆儿子。把儿子拢在自己身边教养,赵姨娘是有自己的考虑的,马道婆就曾经一语道破赵姨娘未来的指望,就是贾环能有出息,“得个一官半职”(第25回)。但是孩子未来能不能成材在于教育,尤其是母亲的教育很重要(要知道他那个高官父亲是很少管教贾环的)。结果,赵姨娘都教给贾环一些什么呢?除了用我们前面讲过的那些下流话来打击孩子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之外,只教他一个字----“闹!”贾环到最后都忍不住了,说你哪儿是教我?简直是在害我嘛:“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这么看来,贾环也没那么糟糕,至少他还知道闹是不对的嘛,这就孺子可教。
     但是,赵姨娘为什么别的什么也不教,只教儿子怎么去“闹”呢?其实这个做娘的除了笨点儿,出发点倒也不坏,她总是教唆自己的儿子被人欺负了就要“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你这么一“闹”,人家就会怕你,闹到“这些家里人怕你”(第60回)的地步,不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吗?那你不就安全了吗?赵姨娘就是这么想来着。但是她想错了。在《红楼梦》里,有谁是靠“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办法成功的呢?一个也没有。《红楼梦》里最厉害、“闹”的水平最高的是凤姐(赵姨娘闹得次数最多,水平却都很烂),她在生日宴会上的一闹,那真是很有技术含量啊,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被大家笑了一场,自己却铩羽而归,捉奸在床的老公也只被老太太判处为:猫儿偷腥,难免的。就不予追究了吗?后来对付尤二姐和秋桐,她就学乖了,凤姐多聪明啊,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贾府这种“深水区”游泳,玩的都是技巧,没人跟你拼蛮力。谁拼蛮力谁注定先耗尽气力沉下去。而且,“闹”是一个在人际关系相处中也是最不宜使用的一招了。因为这实际上意味着双方畅顺的沟通、合作、和解的方式已经全部失效了,一切和平解决问题的途径都被堵死了。所以,一个人用“闹”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鸳鸯拒婚式,那是兔子急了不得不咬人的最后一招,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另一种情况是赵姨娘的招牌动作----“大闹一出”式,那绝对是饮鸩止渴的笨办法,而且结果是死路一条。
     赵姨娘用这种法子教出来的儿子能成材那才奇怪呢。而且,不知不觉间,她的儿子贾环已经是身中其毒。母亲教会了儿子“闹”,结果儿子闹的第一个对象是谁呢?就是母亲赵姨娘自己。“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娘。”这可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呐。
     赵姨娘“自己不尊重”还表现在她屡次让亲生女儿探春没脸上。探春不认她,这是特别刺痛赵姨娘的地方。但是这并不是探春的错(尽管探春这么做也未必就很正确),而是探春和赵姨娘都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庶出的孩子“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的情况是当时社会的常规,探春只是遵守了这个常规,仅此而已。在在赵姨娘弟兄赵国基的丧葬费发放问题上:别看赵姨娘气势汹汹,长篇大论地说了两车子话,占理的一句都没有。而且,从人情的角度来说,基于探春和赵姨娘的特殊关系,她更不应该让女儿当众没脸,因为中国人都知道一个词叫做“避嫌”,那种情况下,探春避“假公济私”的嫌疑还来不及,哪有可能多给你二三十两银子呢。
     至于“攀高枝儿”的问题,其实赵姨娘是最没有资格说探春半个字“不是”的。为什么呢?如果探春倚靠王夫人也算攀高枝儿的话,那赵姨娘当年靠上了贾政这个“肩膀”,算不算攀高枝儿呢?更何况,一个人有攀高枝的想法,那至少说明追求他是一个求上进的人吧?人不往高处走,难道都往阴沟洞里流才好吗?
     而且,我还觉得探春这个女孩特别有志气,在《红楼梦》里,男人想变女人的是宝玉,因为他觉得女孩儿干净、纯洁;女人想变男人的是探春,因为她想走出这个家,想闯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有人可能因此觉得探春的功名心太重。其实这是一个误解。探春的走出去,立事业,这自有一番道理,我们换一种今天的说法就很容易理解了。探春这个女孩儿想说的其实是----我想做我自己。现代社会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家长意识到了:我爱我的孩子,但是孩子不是属于我的私人物品。孩子的未来和人生不属于我,他属于他自己。探春就是一个很想“做自己”的孩子。可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庶出的女孩儿是基本没有“做自己”的可能性的。所以她想做男人,宁肯冒险闯世界,也不愿意像一只被绑定了手足的螃蟹一样,安安静静地待字闺中,接受被烹杀而死的命运。但是这个要强的美女偶尔也会为自己“没人疼没人顾”而伤心落泪,可是,这个时候,口口声声要探春“拉扯”她的那个“娘”又跑哪儿去了呢?赵姨娘被女儿“遗弃”,其实首先是她在“亲情”上遗弃了探春啊。
     作为母亲,赵姨娘的言行举止没有一点能让自己的一双儿女感到敬伏亲切。然而,作为女人,赵姨娘最大的“自己不尊重”还表现在她的自轻自贱上。这可能也是最令我们感到痛心的。
     赵姨娘在贾府的每一出“大闹”都让我们直摇头,也让贾府上下对她的风评越来越差。
     贾府的董事长贾母是个深藏不露的老太太,可是她竟然把她在《红楼梦》里骂得最难听的一段话完整而慷慨地赠与了赵姨娘。话说宝玉被赵姨娘给施巫术害得奄奄一息。按说你把人给害了,还不赶紧躲得远远的避嫌吗?赵姨娘这个呆人真是呆得绝了,居然跑到最伤心的贾母身边说了一堆专门怄气的话。“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第25回)对于老太太的这段话,我们只能送赵姨娘四个字:自取其辱。再无别的了。大概是因为赵姨娘的自轻自贱让老太太印象太深刻了,到了第四十七回,贾母竟然把和贾琏搞“一夜情”的“鲍二家的”记成了“赵二家的”,可见在贾母这个老人家记忆里,“姓赵都不是好人”已经是定型的了。在《红楼梦》里,“赵”家这么倒霉,全是拜赵姨娘所赐呵。
    三是“多要一点点”
     显而易见,对于贾府上下对她的歧视和打压,赵姨娘是非常不服气的。在她的想法中:虽然“老婆”前面还有一个“小”字,但“小老婆”毕竟还是“老婆”呀,更何况我还为贾府生养了一双儿女呢,比谁也不差啊。为什么不可以要得更多呢?所以,在贾府里,她表现得比任何奴才更贪婪,表现得比任何主子更急躁,她特别想用“多要一点点”的办法来平衡她对那个社会所强加给她的种种不平的愤怒和不满。赵姨娘总想要得更多。
     比如说她曾经对别人抱怨说,“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第25回)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小老婆也是老婆,既然是“老婆”,我就应该在“这屋里”(指荣国府)算是个人物(主子)。为什么现在没跟上呢?因为运气背,叫做“没时运”。赵姨娘明明天天干着奴才的活,拿着奴才的薪水,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就是个奴才,但是她还是积极地希望或者说幻想自己是个“主子”。从这种想在贾府的政治地位上多要一点点的角度,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夏婆子的话能点中赵姨娘的死穴,让她乖乖地帮自己出气了,这个夏婆子是怎么说的呢?赵姨娘冲到大观园去找芳官算账,但是芳官毕竟是宝玉屋里的丫鬟,她心里还是有一点没底气。结果夏婆子就跟她说:你早该找芳官算账啦,你是谁啊,咱们荣国府除了王夫人还有谁比你地位更高呢?只要你去闹,没人敢小看你,没人敢不怕你的。正好这些小演员都不是正经买来作丫鬟的,又不是贾府的家生奴才,没根没底,你现在拿她们做个“杀鸡给猴看”的典型,以后你想再在这个家门里争取更高的政治地位或者更大的利益,就会更容易了。在贾府,赵姨娘最想要的不就是大家都把她当主子看吗?能在政治上“多要一点点”,完成从“奴隶”到“将军”,从奴才到主子的提升,这就是赵姨娘的心愿。所以她被说得心花怒放,更加坚定了狠狠教训一下芳官的决心,“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第60回)所以,晴雯看到她疯狂的模样,给了她三个字的评价,叫做“乱为王”,就是说赵姨娘的多要一点点已经明显“捞过界”了。明明在这个家里就是和芳官一样的奴才,却觉得自己只要肯多要,就能要到“主子”的份上,就能称“王”。
     又比如说,有一次赵姨娘听说自己的女儿有一次去食堂开小灶,管食堂的柳嫂子竟然收了她额外的一大笔小费。她又坐不住了,“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第61回)既然有好处,就要不顾一切地捞,也不管“吃相”有多难看。赵姨娘的想法用今天的一句话来说叫做“不要白不要,要了不白要”。她甘冒家贼的骂名,屡屡央求王夫人的丫鬟彩云偷王夫人屋里的东西给贾环也是一样的心思。既然现在彩云在跟贾环谈恋爱,借这个机会,能捞一点好处就捞一点好处,多捞一点是一点。
     但是,我们知道,想在贾府这个环境里多要一点点,也不是没有可能,比如贾芸就成功地通过资本投资,多要到了改变他人生的“一点点”;小红也通过不懈的努力,多要到了对她的事业发展极为关键的“一点点”。应该说他们既比别人多一副敏锐地发现那“一点点”的眼光,也完全具备多要那“一点点”的能力。然而,贪心多要的赵姨娘呢?为什么她的多要往往不成功呢?
     首先是眼光问题。我们发现,赵姨娘要的都是不该她要的,或者她根本没有希望要到的。比如王夫人的位置是你可以惦记的吗?比如,探春卖给食堂柳嫂子的人情凭什么非要人家还,而且还得还给你呢?
     其次是能力。赵姨娘这个人,长得应该是不丑的,但智商应该也是不高的。我们看一看她在《红楼梦》里的表演不难发现,赵姨娘并不是一个秉赋就聪明伶俐的人。比如说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就很差,尤其是在激动的时候。因为生气而激动的时候吧,能“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第60回)因为高兴而激动的时候呢?又有本事说得既啰里啰唆,还不伦不类。其实,不擅言辞,未必是女人的致命伤,尤其是在贾府这样的大家族里。比如王夫人本来很擅言辞的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不是也把自己装扮成一根不怎么说话的“木头”吗?又比如李纨这个人,私下里她和宝玉以及众姐妹在一起的时候,可都是块人快语的啊,到了正式场合,尤其是在一大家子人面前,李纨从来都不主动说话。为什么呢?当然是言多必失了。可是赵姨娘的呆就在于她特别想多要一点点,可是她并没有开口去要的本事,没有王熙凤那样“脱口秀”的本事,动起嘴皮子却比凤姐还勤快,结果除了让人很快发现她嘴笨的弱点之外,就只剩一个作用了----得罪人。
     熬成一杯碳酸饮料
     “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这大概是赵姨娘在《红楼梦》里说得最中肯也最让我们感到心酸的一句话了。她确实是在苦苦熬着,她熬的盼头就是“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第25回)。赵姨娘的遭遇会让我们想起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曹七巧?那也是一个硬把自己从风华绝代的少女熬成巫婆一样恐怖的恶妇的女人。我们对她们报以同情的心,但却绝不能认同。
     首先,“熬”,是一种很差的处世的心态。心理学认为,人的种种消极情绪是不可能永远消失的,解决的办法只能是转移,然而转移的方式却是一个问题。赵姨娘转移自己人生痛苦的方式是熬,是把所有的“气”放在肚子里生,闷在心里想,而不是为它找到一个正常的消化的渠道。在美国芝加哥的霍桑工厂,一直以来,工人们的情绪总是很大,这就直接影响到了工厂的效益。哈佛大学的梅奥教授得知这一情况后,他花了两年时间去厂区和两万多个工人逐一谈话,让他们尽情表达,甚至宣泄自己的情绪,经过这样的心理治疗,工人们情绪明显好转,这个效应就被称之为“霍桑效应”。其实,赵姨娘的人生故事带给我们的教训也是如此,它正像是“霍桑效应”的反面教材,告诉我们人生的苦痛和不愉快最不能如何去处理它。
     其次,熬,不是一种不得已。尤其是像赵姨娘这样,把自己熬得精疲力竭,熬得灰头土脸,熬得形容猥琐,熬得尊严全无。这一点对于女性来说,可能尤其重要。
     也许有人会说,赵姨娘的自己不尊重也是这个社会和那种艰难的生活强加给她的。也许还有人会赞同说,“闹”也是让人注意到她、重视她的一种方法;也许更有人会说,她的选择叫做“鱼死网破”,叫做“破罐子破摔”。因为是这个社会先糟践了她,先不尊重她,她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才会索性把自己变成疯婆子,大闹、胡闹、狂闹,直至疯闹。
     我承认这些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作为一个女人,有一条是没有道理的。那就是:是不是这个社会糟践了你,你就要继续沿着贾府那些人希望看到的方向再自我糟践下去呢?遗憾的是,赵姨娘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既然这个世界让我做不成天使,那我就把自己变成魔鬼。但其实,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虽然那样的社会,那样艰难的生活环境,还有那样无可挽回的岁月都在不断地剥夺赵姨娘的美丽,因此,想要保持完美的美丽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最好干脆屈从,甚至协助这些外在的破坏力,把自己变成世界上最丑陋的女人呢?答案同样是否定的。因为上帝总是让人们在人生中不断地失去,但是我们一定要懂得:“失去”也有意义。“失去”一些东西,是要提醒你应该更加珍惜你生命中现存的所剩不多的“拥有”。所以,即便这个世界让赵姨娘做不成她期望中的天使,她也不是只有把自己变成魔鬼一条路可走的。在天使和魔鬼之间,还有着巨大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她可以做----女人。
     还有一个小秘密,愿意和诸位读者分享。就是在这本书里,我们反复讨论过女人的美丽,女人可以以一种方式“因为美丽而可爱”,更可以以十万种方式“因为可爱而美丽”。但是我们没有讨论过丑陋。女人在什么时候最美丽,这个问题是没有一定的答案的。但是女人在什么时候最丑陋?这个问题却是有一定的答案的。那么,是在什么时候呢?让我们来最后再看一眼赵姨娘的人生中那个最丑陋的时刻吧,相信一定会给所有的读者----尤其是女士们以重要的启发:
     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
     对了,就是打架的时候。尤其是----女人和女人打架的时候。
     在人生的路上,你可以一次次地让路,但姿态,却不能不像、也一定要像一个美丽的女王般的优雅啊。
    原载:《说〈红楼〉人物》;
    
    原载:《说〈红楼〉人物》;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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