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笑话有八九则之多。第五十四回,元宵宴上,贾母讲一个,王熙凤讲了一个半;第七十五回,贾政、贾赦各讲一个,接着尤氏讲半个;前面第卜九回,宝玉对黛玉讲了一个;后面第一一七回,邢大舅讲了一个。 这几则笑话中,最引人注意的恐怕是贾政那一则。怕老婆,舔老婆的脚丫子,还不敢恶心,这是什么话?一个老是那末一本正经、奉《四书》《五经》为圭臬的封建礼教的忠实信徒,居然讲出了这样一种俗不可耐的笑话,这就是说,贾政不是彻头彻尾的“正”,他对这一类事情也感兴趣,他思想中也有另外一个侧面。而这一面,以前是被严严实实地复盖着的。曹雪芹一个笑活,把贾政庄严的朝服挑起了一个衣角。但又不是象安徒生那样让皇帝剥光了衣服招摇过市,而是让人们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点什么,却又看不清什么。于是,人们便要去追搜贾政隐藏在思想深处的更深一层的蕴涵。这样,艺术描写的范围扩大了,人物的性格复杂化,立体化了。 不妨把这个笑话与贾赦的那一则对照起来看。贾赦的笑话,说的是一家老母亲生病,一个针灸的老婆二产说是心火,针灸针灸就好了。儿子说针什么地方,婆子说针肋条。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天下父母偏心的多着呢”。贾赦讲这个笑话是有心刺贾母,还是平时蓄积于心而无意出于口,书中没有说,但冲撞了贾母,这是真的。回过头来看贾政的笑话,则是四平八稳,一点麻烦也没有。贾政的圆滑乖巧,也就衬托出来了。 贾政当然知道母亲自尊心强、敏感的特点,万一说不好,岂不是勤而不敏?所以不如说一个市俗取笑的东西,只要讨贾母喜欢,那怕子侄们有所訾议,也就顾不得了。这种圆滑老到的手法,古今官场中并不少见。 《红楼梦》中与贾母有关的笑话有四五则,几乎每一则都写出了她一个侧面,使这个人物由此而更臻丰满。 比如贾政的那个笑话,固然是写了贾政,可未尝又不是在写贾母,贾母为什么听了这样的笑话,就笑逐颜开,不但多喝了酒,而且还说出了“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这种兴致很高的凑趣话,这难道不是暴露了这个老谋深算,富于统治经验的贵族老太太灵魂的又一面?老太太虽然在许多场合表现为严肃,正派,维护封建秩序,但有些地方,也写了她的一些笑语,并不那么严正。第七十六回,中秋节之夜,尤氏表示陪老祖宗吃一夜酒,贾母笑道: 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 再如第三十八回,凤姐儿表示要多讨老祖宗开心的意愿,贾母笑道; 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 三处地方,三次点染,有时笔墨淡到几乎一点不着痕迹,令人难以觉察。浓墨重彩写严肃,轻描淡写写庸俗,严肃加庸俗,才是贾母的全人。 贾赦说的那个笑话,冲闯了贾母,书中这样写她: 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贾母很精细,很敏感,贾赦这一刺,她当然感觉到,事后曾恼火地把这话复述给王夫人、尤氏昕,就是证明。贾母不顺心是会发火的:打宝玉,她动了肝火;要夺走贴身大丫环鸳鸯,她动了肝火。而对贾赦的当面讽刺,她却能克制,有容量,不轻易发火。这里的贾母,是对她那两欢暴怒如雷霆的限定和补充。 贾母自己说的那一则笑话更值得玩味。第五十四回,元宵春宴,击鼓传梅,梅花停在老祖宗手里,她讲了一个笑话:说是一家子十个媳妇,独有小媳妇嘴最乖最甜,最得公婆欢心。其他咀夯的九个气不过,找神灵去问个究竟,路过的孙悟空说出个中缘故,说小婶儿心巧嘴乖就在于托生时喝了他撒的一泡猴尿。 笑话打趣的是谁,读者清楚,“心巧嘴乖、公婆最疼”,非凤姐莫属。但老祖宗为什么要当众奚落这位自己中意的孙媳妇呢? 有一处值得我们注意的,第三十五回,宝钗当面捧老太太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老太太听了,一点不曾谦虚,答道: 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年我象风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的了。 老太太的自我评价是很高的。可是凤姐在与贾母嬉笑的过程中,没有顾及到这一点吧,因此有时有意无意占了贾母一点上风。譬如一次贾母夸奖凤姐儿聪明,又说不敢多夸奖,太聪明怕折了她的寿数。凤姐儿随即反驳说:天下人可信这话,独老祖宗不可信,老祖宗这么聪明,却过了这么大年纪。这里虽然是调笑,也把贾母捧得高高的,但毕竟是驳回了贾母,亮出了凤姐式语言的机锋,占了上风。贾母自尊心甚强,又被人占上风,自然心里不舒服了,所以曾在第二十二回说过这样的话:“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么说不过这猴儿?”贾母人虽老,其心则不老,她很要强,她对凤姐过分突出的表演是有感觉的,这应该是她动员孙悟空撒她最疼爱的孙媳妇一泡尿的比较合理的解释。 你看,一则笑话,几百字吧,把贾母这个深谙世情,不动声色,大度包容的贵族老太婆隐藏在心灵深处的一种忌嫉心理,表现得多么委婉和轻灵。而这一点,又与贾母的其它性格侧面结合得那么浑成,一点不露痕迹:虽然流露不满但一点不伤情面,虽是讥笑但不失诙谐,虽是取笑不忘表彰。作者这样写“东方第一老太婆”贾母,真是写绝了。叫人最迷惑的是王熙凤那个讲了一半的笑话。书中说她肚子里藏有“无限的新鲜趣令”,而且在她开口之先,作者故意作了很多渲染,来吊我们的胃口。凤姐终于登台了,她想了一想。笑道; 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洒,真真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媳妇,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哟,真好热闹一 这种开头,这种气势,就很不平凡。而且除了一些夸张以外,几乎可以作贾府元宵灯宴的实际情况报道看。她究竟是编派哪一个呢?尤氏不放心,跳出来警告了她一句,哪知道这么一来,她说: 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这算是什么笑话?说笑话是她第一个提倡的,而且语言水平都非常高的《红楼梦》的群像图中,王熙凤又是能挂牌子的,她怎么会说这样窝囊的东西?就是后来她讲的那个“聋子放炮仗一一散了”的笑话,也不见得特别出色。 于是我们假想,王熙凤原先是想好了一个十分“对景儿”的,效果很强烈的笑话,后来突然改变主意,不说了。王熙凤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什么顾忌的人。那么,她为什么突然不说了呢?如果我们从当时的情势来看,从这个笑话的开头来看,从王熙凤与老祖宗调笑戏谑的规律来看,她这里想打趣的正是贾母。我曾有一篇文章专门讲这个问题,这里就不来重复[1]。 凤姐被贾母浇了一泡尿,以她通常那套“兴头很足”的作风,很可能是想回敬一下贾母,可是允氏一打岔,她突然警觉了。以前贾母的笑谑都是抬举凤姐的,她回过头来捧贾母,顺理容易成章,这一回几乎是骂凤姐的,她挽回局面,在语言上占一点风光,就不那么好办。而且贾母的笑话中已有嫌她嘴巧的味道,她再在这种地方与贾母争胜,与贾母碰撞,岂不是雪上加霜?于是她重讲了一个并不太惹笑的笑话,她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破绽”。凤姐,在她理解和依靠、利用封建秩序的一切言行中,她是自由的;在她分寸感掌握不当,与封建秩序发生抵触时,她是不自由的。自由与不自由之间,写出了凤姐,也写出了凤姐在其间活动的场所——封建社会。 这里再来谈谈贾宝玉那个笑话。宝玉怕黛玉呕气生病,就编了一个小耗子偷香芋的笑话、说的是一个小耗子主张变成香芋,混在香芋堆里偷香芋,众耗子要他变,他却变成一个标致的小姐。众耗子说他变错了。他说:“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这个笑话惹得黛玉说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是一种别别扭扭的爱情。在封建势力的重压下面,他们不能直接抒发自己的胸臆,只好变着法儿,试探,怀疑,猜嫉,有时几乎要决绝,乍行乍止。可是你看,在没有干扰,没有压迫,没有摧残的情况下,他们过得多甜哟,宝玉讲的那个笑话,情意是多么浓烈!正是通过这种带着孩提口气的笑谑,写出了他们的情投意惬。这与他们后来艰苦困顿的爱情道路正好成一鲜明对比。正是有这一点“亮色”,整个画面的基调才显得更加沉重了.所谓“背面敷粉”是也。 单就笑话来说,也许邢大舅说的一个最出色。恐怕读到这个地方,都要哑然失笑,贾蔷(墙)就是乌龟壳壳。这个笑话点染出一些贾府穷途末路无人主政,群小戏嬉的气氛,对贾蔷有所讽刺,也符合邢大舅的口气。但从人物性格的揭示这方面的作用看起来,就要比前面几则逊色。不过这一段究竟是不是曹雪芹写的,还很值得怀疑,如果出之于高鹗,我们就不必苛求责备了。 《红楼梦》中的笑话有这么大的作用,可是如果把这些笑话抽出来,就会发现,它们实在不算什么好的笑话。怕老婆,怕到舔脚丫不敢嫌恶心,贬之谓“恶噱”,庶几近之;心巧嘴乖的媳妇是托生时喝了猴尿的,针灸婆子针肋条一类笑话,小巧而已,至于王熙凤讲的那半个,更不成话说。这是什么原因呢? 《红楼梦》是文学作品,塑造人物,表现生活已成为第一要义,所以它当中出现的笑话虽不以幽默、深刻取胜,但在塑造典型,表现性格方面却取得了独到的成就。曹雪芹决不是追求噱头,而是作为文学手段之一加以运用。作品中王熙凤口齿那么伶俐,但作者偏不安排她的篇幅,不去用凝重的笔墨去换取读者廉价的笑声,而是用深沉的笔触,用那个几乎不能逗人乐的半则笑话,写她的巧中之拙,拙中之巧,希冀赢得读者更深沉,更隽永的会心之笑。这正是曹雪芹高出一般人的地方。每个笑话,拿出来都不见佳妙,但放在作品中,却那么和谐,那么光彩,道理也许就在这里了。 [1]见《王熙凤笑话为什么讲一半》,《盐城师专学报》l983年第l期。 原载:《江汉论坛》1984年12月 原载:《江汉论坛》1984年12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