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5月,胡适在亚东图书馆出版的标点本《红楼梦》一书上发表了他的《<红楼梦>考证》一文,于同年11月改写定稿,全文长达两万六七千字,用于证明:《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书中所写内容是自叙其身世。从此《<红楼梦>考证》成了新红学诞生的标志,“自叙说”成了新红学的核心思想。以蔡元培为首的旧索隐派曾对胡适的新红学进行过反诘与商榷,对他们的诘难胡适也难以一一回答。 在20世纪50年代胡适红学模式经受了严厉的批判。胡适的新红学,被指责为美国哲学家杜威“实验主义”的产物,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实际应用。但到20世纪80年代又得到了意外的确认。特别是支持“自叙说”的脂本脂批被推上从未有过的神圣地位。对了所谓脂学、曹学的研究成了红学研究的主流。在这些研究中当然不乏真知灼见,但他依据的材料大都是脂本脂批。 “脂砚斋是谁?”历来被红学家认作红学研究中的“死结”。古代有个寓言记载,上帝为人间制造了一个怪结,被称为“高尔丁死结”,并许诺:谁能解开奇异的“高尔丁死结”,谁就将成为亚洲王。然而所有的人都没有办法解开这个错综复杂的死结。最后,轮到亚历山大,他绞尽脑汁,但依旧一筹莫展,最后,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后便面带微笑地抬起头来。众人问他:“您想到办法了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腰间抽出配剑,一剑把那个死结斩断!当人们惊讶地看着他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张口结舌时,亚历山大轻松地说:“只规定要人打开它,却没规定方法啊!可是千百年来人们都只想到用手去解它而已。”亚历山大造就了自己的规则,这种规则属于创造性思维。《红楼梦》“脂砚斋是谁?”这个死结,很多红学家皓首穷经,想解开它,结果只能一筹莫展,因为他们采用的是常规的方法。而欧阳健先生不迷信权威,不迷信书本上现成结论,而是运用“倒过来想”的方法,以不寻常的角度,来研究这个“死结”,终于解开了它。这里向人们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欧阳健先生为什么能够提出脂砚斋伪托说?他创造思维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头脑中固有的,而是有其自身的原因的。 首先,他的新说是建立在他本人丰富的古代小说研究的基础上的。欧阳健先生原是江苏省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后为福建师大教授,他主要是研究古代小说,在古代小说研究方面颇有建树。他因为要编写《古代小说版本漫话》而涉足红学的。拿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误入白虎堂”。正因他不是专门研究红学的,所思想上的框框条条比较少,又因为他对古代小说有深入而广泛的研究,所以视野比较开阔,加上他在辨伪方面有比较丰富的知识,所以能从新的角度来审视脂砚斋,提出了崭新的观点。 其次,他的新说是建立在研究红学的大量史料的基础上的。他用了十二年时间对脂砚斋的有关资料作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正如北大侯忠义教授所说,欧阳健先生“从事实出发,坚持实事求是、严肃认真的科学态度,审视有关脂砚斋的全部材料,包括对三千六百多条脂批,毫不遗漏地逐条加以辨订;通过大量的资料和史实,对脂批的年代、性质和价值作出全面阐释,最后还原出一个真实的、具体的脂砚斋来,从而得出一个比较可靠的结论。此书论述缜密,辨析细腻,针对性强,颇富说服力”。就我孤陋寡闻来说,从未看到如此全面,如此细致,如此深入的对脂砚斋的研究。 第三,他的研究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集大成者。俞平伯先生说过:“我看红学这东西,始终上了胡适的当。” 早在1953年他就对脂本脂批提出过怀疑。他说,脂本的“文字并非全出脂砚斋手”(《俞平伯论红楼梦》第919页),“特别是脂砚斋庚辰本,到了七十回以后,几乎大半讹谬,不堪卒读” (《俞平伯论红楼梦》第921页)。对于脂批,他又说“批注每错得一团糟糕” (《俞平伯论红楼梦》第925页),对于脂砚斋其人,他也说“人人谈脂砚斋,他是何人,我们首先就不知道”(《俞平伯论红楼梦》第926页)。吴世昌认为甲戌本“并非世间最古写本”,其“凡例”及批语中都有“后人擅加”的成份;而庚辰本则是“一个不同时间内用若干底本拼凑起来的合抄本”,其所谓“四阅评过”“某年某月定本”云云,“都是随意加上,以‘昂其值’于‘庙市’的花招”。(以上引文均见《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当代文学家徐迟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写的红学专著《红楼梦艺术论》对脂批作过严肃的批判。旅居泰国的华裔学者张硕人对脂砚斋及其批语也提出过不少质疑。欧阳健先生在论证自己的观点时,也往往引用了别人研究成果。这一点,只要认真读一读他的著作就清楚了。 自20世纪90年代提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后人伪作说后,红学界作出了不同的反响。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不置可否者有之。 我认为他的新说中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有的问题还可商榷,但主流应该是肯定的。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应该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人家说对了,我们应该接受,原来的观点应该修正的则应该修正。有不同意见的应该进行辩论,拿出自己的论据来。真理是不怕辩论的,真理将越辩越明。这是一个《红楼梦》爱好者的一个心声,我想也是广大《红楼梦》爱好者的共同心声吧。 第二点感想:我们应该怎样正确对待欧阳健先生的“主伪说”? 欧阳健先生早期论文收在《红楼新辨》《红学辨伪论》两本书中,对这些论文,红学界由先初的不应战到公开论战,《红楼梦学刊》1993年第三、第四辑曾先后刊了五篇论文与之商榷,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学术问题只有越辩越明。而欧阳健先生的新著《还原脂砚斋》于1993年10月问世后,红学界对此至今未作任何反映,似乎世上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对他这部巨著置若罔闻,不屑一顾,这不是对待学术问题的正确态度。我期望红学界的人氏,特别是研究脂砚斋的专家们能认真看一看这部书,他说得有理,我们就接受,说得不对就与之商榷。我们应该站在公正、公平的立场上进行讨论。 用冯其庸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世间学问是不怕比较和不怕历史检验的,而世间的假学问、骗人的把戏,哪怕喊得更响,到头来总归要被人识破的。被搅浑的水,不可能永远浑下去,到头来总归是会被澄清的。”(《祝贺<俞平伯全集>的出版》,《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2期) 第三点感想:欧阳健先生的“主伪说”为什么很多人会如此反感? 我认为,其中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因为并没有认真看过他的论文,只是道听途说,像我当初一样,一听欧阳健先生的“主伪说”,就认为他是在哗众取宠,不屑一顾。有的是盲目崇拜权威,脂本脂批是胡适等这样的红学权威肯定的,难道欧阳健能否定权威们的观点吗?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有的因为本身是研究脂砚斋的,对脂砚斋有着深厚的感情,如果说脂砚斋是个伪托者,从感情上说,他们确实是难于接受的。还有的人是对欧阳健的为人不太了解,认为他对胡适红学模式的否定是受“极左”思潮影响的结果。老一代知识分子,受“极左”的迫害极深,他们与“极左”路线有着深仇大恨,一听到“极左”的言论,就义愤填膺。我是深深了解欧阳健其人的,他虽然是解放后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但他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是史无前例的。“十年日记,四载冤狱”,是轰动江苏省的事。他在狱中所受的迫害是骇人听闻的,几乎命丧黄泉。粉碎了“四人帮”,才有他的今天。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与“极左”思想是决不会沾上边的。他在20世纪70年代就对胡适评《水浒》的观点作了肯定,这是需要勇气的。这就是他与“极左”无关的明证。对欧阳健的误解除了上面四个原因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习惯势力的影响。自20世纪20年代《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问世以来,在长达八十多年的岁月中,在各种媒体中,在教材中,甚至在考试中,脂砚斋都活生生地存在着,“脂砚斋”三个字早就在人们的头脑中根深蒂固了,凭欧阳健先生的几篇论文,几本书,就能把这个固定的概念改变吗?这是万万做不到的。中学教材中有篇传统教材《口技》,上面写着作者是林嗣环。其实早在1962年,聂绀弩先生就宣布:林嗣环抄金圣叹的文章被他“捉住”了。聂先生说,林嗣环《秋声诗·自序》(即《口技》)与金圣叹的《第五才子书水浒》第六十五回总批文字大同小异,而金批《水浒》刊行早于收录《秋声诗·自序》的《虞初新志》四十年;又说:“《秋声诗·自序》是康熙癸亥(二十二年)的‘时贤’所作,而金圣叹的《水浒序三》,记时为崇祯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去康熙二十二年已四十一年,金氏本人已死二十二年(被杀于顺治十七年)”。著名的《水浒》专家张国光先生著文,指出应将《口技》的著作权归给金圣叹。他从行文整体角度,论证了林嗣环抄本拙劣。这个意见,亦未引起学术界和教育界的足够重视,以致今天的语文教材上仍然堂而皇之写着《口技》作者“林嗣环”三个大字。我想欧阳健先生的关于脂砚斋的意见,要写上钦定的教材谈何容易啊!列宁曾说过:“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强大的势力。”要改变人们对脂砚斋已有的定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四点感想是:欧阳健先生的“还原脂砚斋”具什么样的重要意义? 红学,顾名思义,应当是研究《红楼梦》的学问。《红楼梦》是一部小说,我们理应把它作为一部小说来读。这本来是一个常识,不容置疑的,但是奇怪的是,以胡适为开山祖师的新红学,从其开创至今,八十多年里,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方法,去与历史对号,去找寻作者“隐”去的东西,去破译那些掩埋在字里行间的“真事”。而脂砚斋就是这方面最好的向导,他的批语就是最好的指南。这种“楼外红学”,长期以来,在红坛上,竟然占据着统治地位。这就好比语文老师上课,与学生只讲课文的时代背景和作者生平,而对课文本身却置之不理一样,这是非常可笑的。自新红学创世以来,很多有识志士,曾不止一次地大声疾呼,要把《红楼梦》研究回归到《红楼梦》文本研究的正确轨道上来。最近,李希凡先生还在呼吁:“无论是伟大的曹雪芹,或伟大的《红楼梦》,都该是几千年中华古老文明的辉煌结晶,因而,小说的文本研究,仍应是‘红学’领域的核心命题和重中之重。所谓小说的文本研究,当然并不局限于小说本身,而是广及产生《红楼梦》的社会历史背景、民族传统、时代精神、人文内涵,以及审美意识和作家个性创造的诸多因素的孕育。”(见为丁维忠著《红楼梦:历史与美学的沉思》所写序,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但是谈何容易,当前仍有人坚持研究红学首先要研究脂学与曹学,因为研究脂学与曹学是“第一世界”的事,而研究文本则是“第二世界” 的事。没有“第一世界”,就不可能有“第二世界”;只作“本体诠释”,脱离文献研究,就是要“架空”产生《红楼梦》的因素关系。那么,他所依仗的是什么呢?那就是脂砚斋!所以不把脂砚斋的真面目揭开,这种“楼外红学”论始终会有恃无恐的。欧阳健先生做的工作,就是“还原脂砚斋”,“还”脂砚斋的原始面貌和真实状态。欧阳健的工作是伟大的,崇高的,尽管目前他的观点还不被普遍接受,因为这需要有个过程。我认为,他们迟早不得不接受欧阳健的观点。除非,他们能拿出像样的新的证据来。在目前,由于欧阳健先生的巨著《还原脂砚斋》的问世,脂砚斋的神圣地位无疑是动摇了。人们再也不会对脂砚斋的顶礼膜拜了,要想再拿脂砚斋来吓人也是办不到了。 欧阳健先生在《还原脂砚斋》结束是说:“通过对脂砚斋的还原,大家明白了所谓‘脂斋之谜’、‘续书之谜’、‘探佚之谜’等等,都是人为造作出来的,它只会扰乱我们的阅读和研究,也就足够了。从此以后,人们就可以不去理睬那些‘闲事’,都可以自由地理直气壮地进入红学的苑地,做一名或大或小的红学家,不必顾虑人家笑话你没有跨进红学的大门了。二十一世纪的红学,将是告别了脂砚斋的红学,是从脂砚斋桎梏中挣脱出来的红学,因而是真正文学意义上的‘楼内红学’。”我认为,一个致力于研究《红楼梦》文本的热潮即将到来!江苏省红学会2004年年会,致力讨论《红楼梦》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继承和创新,这就是这个热潮到来的标志! 原载:节选自江苏省红楼梦学会《红学论文汇编 》2004年10月 原载:节选自江苏省红楼梦学会《红学论文汇编》2004年10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