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十二钗,恐怕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然而钗如何由饰物转而指代妇人,如何由诗词曲文中的意象发展为明清小说中的形象,又如何由艳情小说中的平面形象提升为《红楼梦》中光彩夺目、永垂文史的立体形象?我们不妨对此流变脉络作番考察,以便更清晰地看出《红楼梦》在十二钗故事流变中独领风骚的地位,更深切地体会《红楼梦》对前代十二钗故事的继承与创新。 钗,本是妇女的一种头饰,汉司马相如《美人赋》及三国曹植《美女篇》中分别有“玉钗挂臣冠,罗袖拂臣衣”①、“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②句,故钗与美人自古就有不解之缘。把金钗与十二并用的第一人是南朝梁武帝,他在乐府诗《河中之水歌》中铺陈了洛阳美女莫愁的外貌:“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③华美香艳之极。唐代白居易化用了这句诗,但已把金钗直接指代姬妾妓人,他在《酬思黯戏赠》诗中戏谑嗜服丹砂、酷爱美色的牛思黯“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并自注曰:“思黯自夸前后服钟乳三千两,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颇多。”④自此以后,当钗与十二并用时,大抵代指成群妻妾、众多婢妓。如宋代柳永有词“三千珠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⑤,元代宫大用有曲“列金钗十二行,裙摇的琼珮响,步金莲罗袜香,娇滴滴宫样妆”⑥;明代胡应麟有诗“杳杳笙歌院落,煌煌灯火楼台。十二金钗对舞,三千玉蝶齐开”⑦。诚然,拥有金钗十二者着实让人艳羡,他们不富即贵,风流自喜,故清人赵翼感慨万千:“金钗十二行,本非书生事。”⑧ 一 十二金钗现身于小说应是明代的事,明代无名氏的《天缘奇遇》似是最早出现十二钗形象的小说。作者首先铺叙了吴中才子祁羽狄的一系列艳遇,然后让其高中探花,建立奇功,官至极品,笑拥号称“香台十二钗”及“锦绣百花屏”的妻妾十二房、美婢百余人,尽情寻欢作乐,最终与十二钗入终南山修道成仙而去。因其写作风格大胆香艳,故人称其为艳情小说之鼻祖,明代隆庆、万历年间的中篇传奇小说和明末清初的白话艳情小说纷纷效尤。后人将其改写为十二回白话本,题名《奇遇记》。直接师承《天缘奇遇》且有较大社会影响的小说是清“古棠天放道人”的《杏花天》,约刊行于乾隆年间,讲扬州才子封悦生得道人全真、万衲子的丹药及采战术,先后娶珍娘等十二美,夜夜联床交欢。一日,封生梦至杏花洞天,得遇同门修炼的老道,道人劝其勿再犯淫戒。生醒,乃与众美立约不宿妓。后悦生开当铺致富,生百子,皆成材。又广修善事,世代相传,成为北地御商第一家。清佚名编写的《浓情秘史》冯乐声娶妻妾十二人事又抄袭自《杏花天》。 成书于雍正八年(1730年)的奇书《姑妄言》中已出现了金陵十二钗。《姑妄言》是部大书,内容庞杂,小说第十七回写金陵土财主童自大舍粮救济流民,又广施钱粮与少林寺,僧人为报恩,再造了童自大的阳具,并传授了吸阴补阳的采战异术。凭着这个大本钱,童自大首先降服了悍妻铁氏,然后一口气娶了十个小妾,加上家中原有的两个,凑成金陵十二钗。四五年间,生了十多个儿女,妻妾相处甚是和美。 以上故事都有相似的写作套路,即某男得神仙道士预示前程或异术相授后,解难脱困,艳遇连连,随即高中科举,连娶诸多娇妻美妾,而后辞官归隐,得道成仙,这些故事说穿了是文人酸丁的一个个美梦、一次次渲泄。长期处于社会下层的穷酸文人,命奇运蹇,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婚姻生活平淡乏味,而又始终丢不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久而久之,这个仅有极少数人侥幸成功的良好愿望,竟成了流行的“格言”,被神化为成功文人的标志,夸大为读书求仕者的终极目标。稗官小说本是作者随意遣兴的涂鸦文字,美女自然是多多益善,聊以望梅止渴,宣泄压抑已久的情欲。于是,十二竟成了文人们非常乐意使用的数字,频频出现在他们的诗文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十二是双六,六六主顺,非常吉利;另外早在唐代,即有“金钗十二行”之典,因此,众多艳情小说中出现十二钗也就不足为奇了。 以上都是凡人间的情事,另有两部描写神仙之间缔结姻缘的小说,尽管未把众女仙题品为十二钗,然其实质并无二致。而且这两篇小说的“神仙下凡—结缘众美—重返仙界”的整体结构模式与《红楼梦》更为相似。 成书于康熙初年的《都是幻》,作者题为“潇湘迷津流者”。其首卷《梅魂幻》叙明末清初有神龙转世为浙江绍兴书生南斌,“性癖耽花,向有痴情”⑨,因酷爱梅花,得与永乐陵冢的十二株梅花梦结姻缘。醒后按梦中武陵宫长宫主凌霄之示前往天津,与附身于柳之营之女柳宫梅的凌霄重逢,又于回南途中先后救助了十一位陷于困厄的少女,她们的相貌与梦中梅魂宫的十一位公主完全一样。南斌与十二妻妾享尽人间之乐,最终携十二女入水化龙而去。小说起首便是《满江红》词一阕: 痴人欲富贵,除非是,梦里上瀛洲。奈梦里瀛洲,比却醒时更难侥幸,愈觉难求。眠不稳,灿灿纱窗月,迢迢谯鼓筹。总然一寐,梦来时候,又遭离乱,偏遇穷愁。只幸得,瀛洲梦,追欢处,方才骑鹤扬洲,又被莺歌造语,唤醒红楼。兼黄金美色,未经清受。繁华庭院,何处追求。谁道梦中富贵,易得床头。⑩ 不知是否巧合,此词中已有了“红楼”及“梦”的意象。另外,南斌爱梅成癖,常因忧梅伤情而歌哭无端: 一路上想到欢娱处,不觉大笑。想到凄凉时,不觉大哭。路中见闻的,都道是一个痴汉。 南斌忖道:此梅新抽小枝,开花尚且如此,想当初原枝所发之花,不知怎样香华,如何艳丽。自伤薄命,因而伤梅花之薄命。竟抱着梅花,号啕大哭。哭罢释抱再看,见上面第一株梅花,分外繁华,就向前跌足,坐于树下。只因悲伤太过,隐隐心疼,合眼片时,却像对心刺一刀的一般,登时殒杀。紒紜矠 我们再来看《红楼梦》中对贾宝玉的一段描写: 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紒紝矠 显然,南斌与宝玉患了同一种“痴病”,他们博爱而心劳,处处用情至深,甚至移情于别人视为无感情的动植物上,真正是“情不情”,而在俗人眼里,他们便都是有“呆病”的痴汉。 另外,《都是幻》中南斌梦游武陵宫与十二宫主相遇成婚的情节和宝玉梦游警幻仙境无意中得知十二钗命运的营构有异曲同工之妙;梦中武陵宫被大火化为灰烬,“宫主既失,十二王与王后也无,宫殿是一块茫茫白地”紒紞矠的意境与《红楼梦》“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紒紟矠的结局如此神似;《都是幻·梅魂幻》最终以一曲《如梦令》词作结:“梦到乐时胜醒,醒到昼期是梦。梦醒一般日,日月古今迭迭。幻哄,幻哄,都是梦中做梦。”紒紡矠重申了人生如梦之感,与《红楼梦》“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紒紣矠的主题如出一辙。 另有成书于康熙七年或稍前的清心远主人的《十二峰》,写玉皇大帝将灵虚真君与十二仙女贬下凡间,让十二仙女同心共侍一夫。灵虚投生到明朝名臣林逸俊家,取名正玉,偶遇金陵户部尚书白公的十二个女儿,传诗送笺,互通情愫。后经一系列磨难,正玉考中状元,并立军功,官至兵部尚书兼太师,荣归金陵与十二小姐完婚。天子封十二夫人为国夫人,加封林正玉为楚王。楚王与十二后一起出游巫山十二峰。胡人再次攻城,京城被破,天子自焚。楚王自认为不忠,与十二夫人一同自杀,回到了天庭。这是一部以明清鼎革为背景的才子佳人小说。原书已佚,无缘得阅,但《十二峰》中谪仙与金陵十二美的形象,以及仙人下凡历尽磨难最终重归天庭的结构模式在《红楼梦》中均能找到影子。 二 十二钗故事经过明清文人们的不断加工雕琢,由粗糙而精致,由俗艳而雅致,最终形成一座卓然独立的秀峰,那便是《红楼梦》。《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不会是一夜生发的神来之笔,应该汲取了前代文人诸多十二钗故事的精华。以下从四方面简述《红楼梦》对前代十二钗故事的继承: 1、一男十二女模式 十二钗的聚合点总是某一个男人,或为才子,或为富豪,或为谪仙,祁羽狄、封悦生为风流才子,童自大为金陵富豪,南斌为转世神龙,林正玉为下凡神仙,他们像磁石一样,历经种种曲折,最终逐一将金钗们吸聚到自己身边,演绎一男十二女的华美故事。在《红楼梦》中,众美的聚合人无疑是那个“见了女儿就清爽”、希望 “女儿不嫁”永聚大观园的贾宝玉。金陵十二钗中,除妙玉外,其余皆为宝玉的亲戚,或姐妹,或嫂子,或晚辈;与宝玉产生过爱情纠葛的有黛玉、宝钗、湘云和妙玉。在贾府的鼎盛期,这些女子因各种因缘汇聚到花柳繁华、富贵温柔的大观园, 而怡红公子宝玉自然便成了众星所拱之月,整日与众钗厮混,乐此不疲。尽管宝玉与金陵十二钗的关系并非前代小说中的夫主与妻妾的关系,然而他以“意淫”笼盖了群钗,包括十二钗副册及又副册的那些女子,真“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对众钗只有爱惜、倾慕之心而无欺辱、占有之意,立志作闺阁良友,并将众钗视为平等、独立的群体。曹雪芹选择了大观园这一舞台演绎宝玉与众钗的故事,于一个相对集中的空间着力描写十二钗的悲剧,了却了作者“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紒紤矠的心愿,从中我们也可依稀窥见封建士人“繁弦脆管,欢声鼎沸画堂中。簇拥金钗十二,座列三千珠履,谈笑尽王公”紒紥矠的终极理想及前代小说一男罗致十二美的写作模式对作者的影响。 2、高人点化相助模式 前代十二钗小说中,几乎每个男主人公都得到过神仙佛道的点化帮助。《天缘奇遇记》中有仙女玉香,《杏花天》中有老道全真及万衲子,《都是幻》中有梅仙武陵宫长宫主,《姑妄言》中有少林高僧等等,不一而足。曹雪芹承继了这种模式,且与《天缘奇遇记》更为神似。在《天缘奇遇记》中,玉香仙子因与祁生有尘缘,主动前来求合,并预言“后六十年,君之姻缘共聚,富贵双全,妾复来,与君同归仙府矣”紒紦矠。《红楼梦》则塑造了警幻仙子的形象。第五回中,宝玉不仅由警幻仙子“秘授以云雨之事”,且在其安排下与“鲜艳妩媚,有似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紓紛矠的仙女兼美(字可卿)柔情缱绻了一回,自此始知人伦之道。继而通过警幻仙子在太虚幻境中指迷十二钗、曲演红楼梦的形式,预告了众钗的命运。这样的安排,不仅设定了情节的走向,统领了全书的格局,且让读者体会到先知先觉、静观其变的乐趣。 3、谪仙与仙去模式 《都是幻》及《十二峰》中的主人公都是仙人灵物转世,前者绍兴书生南斌是神龙转世,聪慧过人,弹技精良,后者宦门弟子林正玉是天宫灵虚真君下凡,风流倜傥,才高八斗;前者十二美是梅仙转世,后者十二美则为天宫仙女下凡。这两部小说的谪仙模式在《红楼梦》中得到了很好的发扬光大。宝玉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上的一块补天灵石,在太虚幻境中又是西方灵河岸边赤瑕宫中的神瑛侍者,而黛玉为三生石畔一株绛珠仙草,神瑛对绛珠有甘露灌溉之恩。绛珠“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紓紜矠,而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紓紝矠,在警幻仙子的安排下,他们投生到了富贵温柔乡大观园,与人间众美,演绎了一段风流公案。然而人间毕竟不是仙人灵物的家,俗缘一尽,必归仙乡。所以几乎每一个十二钗故事都是以男主人公率领十二美化仙而去告终。《天缘奇遇》是祁生为玉香仙女度脱,与香台十二钗化仙升天而去;《都是幻·梅魂幻》中的南斌与十二妻妾享尽人间之乐,最终携十二女入水化龙而去;《十二峰》中的林正玉因胡人攻破京城,天子自焚而自认为不忠,与十二夫人一同自杀,回归天庭。《红楼梦》中宝玉被一僧一道度脱而去,“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紓紞矠而黛玉又做回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众钗也纷纷归到警幻仙子的“真如福地”。 4、梦境模式 上文谈及十二钗故事的高人点化相助模式,而这种点化经常发生在梦境中。如《都是幻·梅魂幻》中的南斌是在明永乐陵冢欣赏十二株梅花时,于花树下梦入十二王宫,先后被招为十二宫主驸马,极尽闺房缱绻之乐。后又平定了蛮王世子的造反,刚刚凯旋,忽后宫起火,宫殿化为灰烬,奔命中只听见大宫主相约到天津再会。南斌惊觉,原来是南柯一梦。《杏花天》中的封悦生于书房中梦至杏花洞天,见老道人,自谓前与悦生同门修练,因悦生思凡下世,劝其勿再犯淫戒。生醒,乃与众美立约不宿妓,并设宴演《五福记》庆贺云云。《红楼梦》当然少不了梦境描写,全书写了三十多个梦,评点家王希廉曾如此评论红楼之梦:“《红楼梦》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梦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绛云轩梦语含糊,甄宝玉一梦而顿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痴愈锢。又有柳湘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宝玉梦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恶梦,小红私情痴梦,尤二姐梦妹劝斩妒妇,王熙凤梦人强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等托梦,宝玉想梦无梦等事,穿插其中,与别部小说传奇说梦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议。”紓紟矠 然而,在对前代小说继承的同时,《红楼梦》更多的是超越,是创新,是对十二钗形象的全新诠释,是对十二钗故事的缜密构写。 1、十二钗的形象在《红楼梦》中不再平面化、模糊化,个个血肉丰满,个性鲜明,情感丰盈。《红楼梦》之前的十二钗故事里,群钗一律是美貌绝伦,除了概念化的国色及天才,她们一无所有,没有血肉,没有个性,没有生气,没有活力,没有癖好,更无缺点,是一群扁平人物。而作为男性世界的附庸和点缀,她们没有社会地位,没有起码的话语权。她们的存在,只是起到推动情节、图解概念甚至凑足人数的作用,充其量是十二个苍白空洞僵硬的木偶。而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首先是各尽其美的。以形貌论,黛玉是纤弱之美,宝钗是丰腴之美,“一如绞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紓紡矠其他各钗,“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各有其别样的神韵风姿。以性格论,黛玉的专情任性,宝钗的圆和宽容,凤姐的泼辣能干,探春的精明果敢,湘云的娇憨洒脱,迎春的隐忍内向,妙玉的雅洁孤高,每一个女儿都是一幅鲜活、饱满、真实的图画。“金陵十二钗”又是各具其陋的。黛玉的尖刻小气,宝钗的世故冷漠,凤姐的贪婪狠毒,探春的凉薄寡情,湘云的不拘小节,迎春的懦弱木讷,妙玉的矫情虚饰……“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如是也?”紓紣矠比起其它小说的“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付脸面”,金陵十二钗可谓真实生动、呼之欲出了。另外,《红楼梦》对女性美的要求不只局限于外表的艳丽妩媚,更多是对纯洁清净的内在性情及超越流俗的价值认知的渴求。在宝玉看来,身体被须眉浊物“玷污”过的女子是不美的:“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珠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紓紤矠而精神世界被父权社会价值体系浸染了的女子也是不纯洁的,当宝钗劝说他一些仕途经济学问时,他便翻脸道:“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紓紥矠曹雪芹对女性美的认同迥异于其他小说的浮浅和庸俗,而更侧重于未受父权价值系统污染的心灵的洁净、纯美。 2、十二钗的故事不再是庸俗的才子佳人故事,十二钗也不再是某一男人的专用性奴隶,而是各具才情、各有追求的闺阁翘楚。《红楼梦》之前的十二钗虽然身份各异,有大家闺秀,也有小家碧玉;有已婚少妇,也有娼门女妓,然而她们无不折服于男主人公超凡的才情及秀美的外表,佳人与才子一见钟情,既而偷香窃玉,沉湎于男人超凡的性能力,心甘情愿地充当他们的性玩物,并以此为荣。与以往乃至以后的十二钗相比较,《红楼梦》跳出了才子佳人“暗约私奔” 的窠臼,摒弃了偷香窃玉的风月故事,更无淫秽粗俗的色情描写,而把笔触探入她们丰富的感情世界,写出了如诗如画、如泣如诉的儿女之真情,作者倾情描写的宝、黛爱情是纯真之爱、心灵之爱、知己之爱,是建立在相互了解、体贴、尊重基础上的爱,是以拥有共同的志趣及爱好为基础的爱,也是必然遭遇失败的爱,可谓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 另外,曹雪芹以诗笔、画笔精描细绘十二钗,表现视角与同类小说有了质的转换,她们已不再是男人皮肤滥淫的性玩具,或者传宗接代的性工具,而是与男人世界相对峙的真实鲜活、瑕瑜互见的女性王国。在这个“极尊贵、极清静”的女儿国中,既有治家能人王熙凤,她不仅模样标致,而且言谈爽利、心机深细,是贾府那些酒囊饭袋的臭男人万不及一的;又有博学多才的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人,“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芦雪庭争联即景诗”、“幽淑女悲题五美吟”等篇什使群钗充分表现出让宝玉在内的贾府男人们望尘莫及的超凡才情。作者还直接通过宝玉的言行,宣扬他对女子的赞赏及尊重。“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紓紦矠“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純紛矠宝玉不仅欣赏尊重女儿,而且无微不至地关怀、体贴、同情、怜惜她们,并常常“在对众女儿的凝视中忘却自我”純紜矠,成了个“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丈八的灯台”純紝矠。如第三十五回,玉钏儿的姐姐金钏儿因宝玉而被逐出园,自杀身亡,玉钏儿因此哀伤忧愤。当她奉命给宝玉送莲叶羹时,这种心情自然就有所流露。而宝玉一味“虚心下气”、“温存和气”地哄她,玉钏儿不由得气平了些。后玉钏儿不小心将汤泼在宝玉手上,“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純紞矠诸如此类的例子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这些都表现了作者男女平等的民主意识及对父权价值体系下的男尊女卑思想的反拨。 3、十二钗的结局不再是众美同侍一夫,极乐化仙而去的庸俗大团圆结局,而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社会人生大悲剧。《红楼梦》之前的十二钗故事无不折射出封建士子富贵双全、妻妾成群的庸俗理想,作者将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美梦寄托于小说主人公身上,让他替自己圆梦,故小说的结局必然是完满的,十全十美的。而《红楼梦》在一开始就以太虚幻境薄命司的众多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曲,对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年轻女性的品貌才智与其凄惨命运之间的反差进行了象征性、隐喻性的描述与暗示,为整部作品奠定了“悲金悼玉”和“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純紟矠的总基调。丰灵神秀的金陵十二钗在大观园这一相对洁净的女儿国中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这座东方的伊甸园名义上是为元妃省亲而建,实际上是作者为一群纯情小儿女特设的理想生活场所。宝玉与群钗在园中吟诗猜谜,簪花斗草,品茶宴饮,戏蝶赏花,飞扬着个性,享受着青春,舒展着情怀,她们的生活充满着诗情画意,也体现了作者美好的人生理想和爱情理想。然而大观园毕竟不是世外桃源,封建礼教的魔爪时不时伸来,投下令人惊恐的阴影。纤弱敏感的林黛玉首先感觉到了来自丑恶而堕落的现实世界的“风刀霜剑”。随着封建礼法罗网的逐渐收紧,大观园遭遇彻底抄检,这群鲜活可爱的生灵逐一香消玉殒、花落叶残。黛玉情断身亡,宝钗独守空房,元春殉葬富贵,探春远嫁他乡,迎春葬身狼口,惜春青灯独守,妙玉身陷贼手,凤姐刚强自折,可卿淫丧天香,巧姐惨遭贩卖,李纨、湘云青春守寡。更有晴雯夭折、二姐吞金、三姐自刎、香菱摧折、众伶被逐……这些青春、美丽和爱情的象征终于被蹂躏、毁灭迨尽。《红楼梦》中的众女儿,无论贵贱强弱顺逆都陷没于那张魔力无边的三纲五常的网中。不论是为“悲金悼玉”而营构的宝黛爱情悲剧,还是为“千红万艳”的命运而哭诉的女儿悲剧,都控诉了以贾氏家族为代表的封建礼教的腐朽黑暗及其吃人本质。众钗的悲剧,不光是个体生命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青春、美、爱和一切有价值的生命的悲剧。这体现了作家直面人生的勇气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剧意识,这是曹雪芹之前及以后的作者都无法企及的。 4、十二钗的构成不再是单一化、平面化,而是立体化、丰富化的。《红楼梦》之前的十二钗故事都是以男主人公逐一猎获众钗为线索,经历一系列的艳遇,又得高人或仙子的佑护,终于趟过女人河,抱得众美归。作品的结构是单线式的,缺乏变化与层次,因而也就没有了内涵和深度。而《红楼梦》中,封存在太虚幻境薄命司中的金陵十二钗名册,除了正册十二人外,还有副册及又副册各十二人,此外,根据脂批的“警幻情榜”,应另有三、四副册共二十四人。小说第十八回妙玉出场那段,批者也印证说:“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純紡矠可见在《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分为五个层次,构筑了一个由六十金钗组成的立体世界。正册是金陵“冠首十二女子”。副册只举了香菱一人,尤氏二姐妹的身份、地位同于香菱,故也应属副册人物。又副册列举了晴雯、袭人两人,从主子下降到了地位稍高的丫头,紫鹃、鸳鸯、平儿等该入此册。三四册则为地位更低的丫头婢女。册中提及之人亦是作者重点描绘之人,作者对群钗的描写,尤如盛开在夜空中的礼花,绚烂多彩,纷而不乱。无论在意蕴的深厚、个性的鲜活还是形象的丰满上都与前代小说单一、平面的一组十二钗有天壤之别。 三 《红楼梦》是十二钗故事的巅峰之作,无人可以企及。其后的十二钗小说又滑回了前代小说庸俗不堪的泥淖,一系列《红楼梦》仿作仅得其皮毛,全无其精神。 成书于嘉庆年间的《风月鉴》,叙南京才子常嫣娘先后娶十二佳丽的故事,嫣娘形似宝玉,实为好色之徒、纨绔子弟。成书于光绪年间的《青楼梦》,叙吴中风流才子金挹香,自称“半身诗酒琴棋客,一个风花月里身”,沉迷青楼,颇受娼女爱重。后娶一妻四妾,又聚集三十六名妓于挹翠园,宴饮吟诗,情意缠绵……。以上这些《红楼梦》的仿作已完全背离了曹雪芹的创作精神,其虚构的种种艳遇以及一夫多妻、荣华富贵的平庸构思,又坠入前代十二钗故事庸恶陋劣的窠臼。 另有成书于道光年间的通元子黄石的《玉蟾记》,叙明嘉靖年间大将军张经被严嵩奸党陷害,遭灭顶之灾,幸其子张昆逃脱,遇通元子,获赠玉蟾十二枚。张昆先后邂逅十二位美女,以玉蟾为信物分赠给她们。后张昆扫平倭寇,铲除严嵩奸党,与十二美成婚。故事以玉蟾为主题物,又衬以明严党乱政的大背景,稍有新意及深度。 清大桥式羽的《胡雪岩外传》,成书于光绪年间。铺陈红顶商人胡雪岩侈靡豪华的生活。其园中水木清华、楼阁玲珑,所蓄十二金钗分住各楼,满园莺嗔燕叱,翠香红软。未几,泼天富贵如汤沃雪,顷刻消融。小说以真人真事为题材,以盛极而衰的胡府为缩影,折射出晚清社会的黑暗、民族资本的脆弱,并对一味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乐的人们提出了警告,尚稍有可读之处。 然而,这些小说无论在反映社会的深广度,表现生活的细腻度,描写爱情的深刻度,还是塑造十二钗形象的鲜活度上,都远逊于《红楼梦》。正如清谢鸿申《东池草堂尺牍》卷一中所言,《红楼梦》“乃偏能细筋入骨,写照如生,笔力心思,无出其右”純紣矠;又如清林纾之评:“叙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著色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純紤矠总之,金陵十二钗是曹雪芹对其生活中的女子所作的极其精妙的艺术概括,是他“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呕心沥血塑成的艺术女神。《红楼梦》在十二钗故事的流变过程中高踞波浪线的顶端,创造了无人可以企及或超越的文学奇迹。正因为“《红楼梦》叙述儿女子事, 真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作”純紥矠,“珠履三千客,金钗十二行”的封建士子美梦才会在《红楼梦》中化腐朽为神奇,焕发出缤纷宏富的异彩。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7年03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7年0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