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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精神原型与黛玉诗词意象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梁晓云  参加讨论
在读者心目中,林黛玉的身份首先是一个兰心慧质的女子,虽有“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咏絮之才”,但人们对她的关注更多还是集中在她和宝玉的感情纠缠上。其实,在黛玉身上,还有非常重要却又往往被人们忽视的一面,是超越了男女之情、蕴含了更多传统文化特质、体现传统文人心态的特征。这一点,可以从《红楼梦》中黛玉的诗词创作中,特别是意象运用中做一管窥。其中不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才女的才情展露,更是带有历代文人的“精神原型”的传统积淀的呈现。于是,黛玉诗词不仅是人物形象塑造、情感表达的手段,而且成为作者的文气诗心的寄托。从这个角度,也许就更容易理解作品中似乎是被强化了的黛玉命运的“坎坷”“孤苦”的一面的深层次内涵。
    一、孤标傲世偕谁隐
    小说第三十八回,因起“海棠社”,众人以菊为题,作菊花诗。黛玉所作三首被推为魁首:
    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语片时。
    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菊,中国古典诗词中源远流长的意象。屈原在《离骚》中就曾咏叹:“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在这里,菊花超越了物象的概念,而成为文人内在精神追求、格调的象征。特别是经过陶渊明的吟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之二),“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其七)……从此,陶渊明的人格力量和菊的天地成为后世文人心灵世界安放的一个寄托,一个精神家园。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来写“典雅”的艺术风格,这种雍容的气度,实际也是文人清高淡雅的理想人格的写照,是名士风流余韵的反映。
    在黛玉的《咏菊》《问菊》《菊梦》中,也是篇篇用到陶渊明之典:“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黛玉在诗中的形象呼之欲出,仿佛使人看到了她在东篱边徘徊、沉吟、思索的身影。这在大观园诸女子的诗作中,是非常突出的,也是意味深长的。其中蕴含的,正是对历代文人经久不衰的人文精神的继承,流露出浓厚的传统文人的气息。
    但是,另一方面,黛玉对“菊”的感受,与陶渊明的共鸣,又不仅仅是简单的拷贝,或者现成思路的延伸,而有属于她的个性化的感受。在陶渊明的笔下,“东篱”生活意味者自珍自爱的隐士气息。他在其中,感受到了“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的陶醉,“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的洒脱,这个天地足以让诗人安顿栖息。而黛玉的诗给人的感觉是,幽静清瘦,与黛玉气质相合,不乏自爱的君子气息,却不足以安顿心灵。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曾在一幅李清照画像之上题词:“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同样用陶潜典故,赵明诚强调找到了偕隐之人,而黛玉诗中“问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正如湘云所评:“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这是黛玉难于超脱释怀的孤独,也是文人宿命中的孤独。《庄子·逍遥游》说:“夫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此虽免乎行,犹有待者也。”韩愈《原道》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陶渊明的世界,也许真如道、儒两家而言的高境界的“无待”,但这毕竟是一种理想化的完成,而黛玉表现的则是更“人性化”的体验:是一种无法完全去自我落实和完成的处境。是多少失意文人不为世人所理解的苦闷的体现。所以她才会反复感叹,频频叩问:“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宛转低徊,余韵悠长。
    这难道不是第一回中,作者“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另一种表达?此时,黛玉已不仅仅是被“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弱女子,她还是作者,或者说,作者也将自身融入其中,发出了精神天地与外在世界无法同步、巨大落差的慨叹!
    二、借得梅花一缕魂
    第三十七回,探春起海棠社,众人作《咏白海棠》,黛玉一首被推为“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风流别致”。且看其中黛玉用何意象: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冰”“玉”“梨蕊”“梅魂”,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满宫明月梨花白”,均为孤光自照,肝胆冰雪的联想。特别是其中的“梅魂”,更是励志、修身的写照。
    在中国古人心目中,花中四君子,梅居其首。文人赞美它,倾心于它不畏严寒、凛然绽放的气质,肯定它卓尔不群的独立操守,超凡脱俗、冰清玉洁的气质,体现了一种理想化的人格范式。黛玉在第五十回的芦雪庭联诗中也称“沁梅香可嚼。”但正如黛玉笔下的菊自珍而不自足,她咏梅时的心理感觉也是自恋而不自足的。这就有别于王冕的《题墨梅图》:“凡桃俗李争芬芳,只有老梅心自常。”《墨梅》:“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王安石《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其中不仅有傲骨,还有寂寞中的自我肯定,自我满足。而黛玉在《咏白海棠》的颔、颈联中则发出了幽怨的呻吟:“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
    两种不同的声音,看似是男性诗人与柔弱才女的差别,其实仍是同一心态的不同层次、不同侧面。第二回中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曾有“正邪两赋而来”之说,黛玉固是此道中人,而作者曹雪芹又何尝不是?而纵然其有“乘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而其对自己“聪俊灵秀之气”的认可又怎能不期盼慧眼识珠者?这也正是黛玉虽极自负孤往而仍为无人可诉而寂寞的原因。此种真情感的流露,自然会有别于“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林逋《山园小梅》)的高调。黛玉、或者说曹雪芹笔下的梅,是既不乏内在精神的自恋自重,却又并不完全陶醉于自赏自足的。
    三、不识香痕渍也无
    第三十七回,探春讲到为黛玉起“潇湘妃子”别号的缘起时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
    这就把黛玉和竹、泪联系在了一起。之前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为向黛玉传达心迹,派睛雯送去两条旧绢子。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百感交集,作《题帕三绝》: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其中,每首都围绕黛玉之泪展开,呼应第一回的绛珠仙草“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同时,将黛玉之泪与“竹”联系在一起。舜南巡,葬于苍梧,二妃娥皇、女英在湘江泪洒竹上,形成斑竹。从这个角度理解黛玉之于“竹”,主要是着眼于黛玉与宝玉的感情关系而言。但“竹”这个意象的运用还有它体现人格内蕴的一面。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苏轼《於潜僧绿筠轩》)
    直接将“无竹”与“士俗”作为因果关系而立议,充分表现出竹在中国士大夫心目中的文化地位。在《红楼梦》中,也多次点到黛玉的居住环境: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第十七回)
    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第二十三回)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第二十六回)
    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 (第三十五回)
    黛玉的住宅环境,其实正是中国文人的文化通性的投射,体现出深厚悠久的士大夫心理传统的倾向性,表现出对竹的精神品性的认同,实际欣赏的还是自我的君子高风,表达了文人对自身的洁身自好。
    另一方面,黛玉笔下之竹又非单纯自赏自珍自恋之意。其所彰显的文人言志传统是和自伤相伴而生的。所以诗人会用到鲛人的典故,将手帕比作鲛绡,以海底鲛人的泣泪成珠,比喻自己滴不尽的血泪。
    将黛玉诗词中的意象与文人情怀类比,将黛玉的悲凉与文人的失意类比,并非空穴来风。在小说中,也有多处暗示了黛玉远非仅仅佳人: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第四十回)
    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第四十八回)
    语含自负,也是文人身份的自我认定。脂砚斋评论黛玉的“心较比干多一窍”为:“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也正是与文人的这种灵魂的相通,使黛玉在宿命中就有了文人般的失意和坎坷。
    小说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曾命众姐妹各题一匾一诗。黛玉“只胡乱做了一首五言律应命”,就是《世外仙源》: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按说这只是一首“应景”之作,别无大意思。但看“仙境别红尘”一句,还是耐人寻味。它似乎提醒我们,黛玉的世界,是另一番天地,非红尘所可束缚,所可比拟。但可悲之处恰在于,黛玉又不可能逃脱红尘。在这种“不自由”的必然中,黛玉心比天高,但又莫可奈何。她没有力量真的去改变什么,只能在心灵的煎熬下陷入越来越强烈的痛苦。在这其中,传统文化中积淀的一些深厚的滋养,也曾成为她的一种支撑,所以我们才会在她作品中看到那些别具精神的意象。梅、竹、菊,这些带有浓厚的中国人文精神传统的意象,在黛玉的灵气挥洒中,强化了她的自惜自爱,彰显了她的性情怀抱,却终究不能使她真正自适自足。在她的身上,显示了浓厚的传统文化的意味,却只能像一些无奈消逝了的文化果实一样,在忧患、挣扎中飘零。她的创作,是多少文人不被理解又不屑于迎合的矛盾处境下的感喟。她的落寞是文人的落寞,她的苍白也是文人的苍白。
    原载:《文化月刊》 2008年第12期
    
    原载:《文化月刊》2008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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