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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水词与红楼梦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苏雪林 参加讨论

    《红楼梦》虽然是一部言情小说,而其魔力非常之大。中国人素来说小说不入九流,又说这类书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的东西,谈不上文学价值,所以有出息的读书人以看小说为大戒。但对于《红楼梦》,他们竟另外以一种眼光相待,居然当作一部正经书研究起来。百余年来已有所谓“红学”也者,惟仅仅是些片断的理论和批评,现在材料愈搜愈多,方法愈求愈密,于是居然有了许多成了系统的著作了。如王梦阮、沈瓶庵合著的《红楼梦索隐》;蔡孑民《石头记索隐》,胡适之《红楼梦考证》,都是洋洋数万言的长篇,其研究态度之严肃,虽汉儒之注五经,宋人之谈性理,也不过如此。这都无非为了这部书,其内容之复杂,结构之奇特,文字之优美,实有引人注意处的缘故。  
    《红楼梦》的内容,被人瞎猜盲揣也有一百余年,近代王梦阮指为影射清世祖与董小婉故事,已被孟森痛驳,蔡孑民所指的清代政治状况,也被胡适之先生用科学的方法打倒了。   此外则有谓纪明珠家事的,始于陈康祺《燕下乡脞录》,俞樾《小浮梅闲话》继之,钱静方作《红楼梦考》更力主其说,但这些话也被胡适之先生驳过。现在我提出这个题目并不想附和俞樾等主张,不过我读《饮水词》,觉得其中有许多地方可与《红楼梦》相通,因此想略翻陈案。  
    徐柳泉是道光时人,《红楼梦》则于乾隆甲戌(一七五四)前已有一部分成书,而且有人抄阅重评。乾隆五十七年后程小泉为之排印,更盛传一时。跟着“红学”也随之发生起来。道光时,“红学”正在发达,徐柳泉也许是“红学”中一员健将。他说妙玉指姜西溟,薛宝钗指高江村,都是他自己臆度之词,无甚根据;而且化男为女,从前小说中无此写法,以无关系之人,强使之发生关系(如高江村为纳兰容若之配偶),更与情理不合。但他说贾宝玉即影射纳兰容若,这话倒不是由他首创,他以前便有了。近人寿鹏飞著《红楼梦本事辨证》,引海昌黍谷居士周春松蔼甫《红楼梦随笔》,有“相传此书为纳兰太傅而作“之语。周氏此书尚未出版,原写本现藏吴迂氏家。但周春松是乾隆时人,其随笔中所记“乾隆庚戌(乾隆五十五年在程、高两氏序印《红楼梦》之前一年)秋,杨畹耕语余云雁隅以重价购抄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爱不忍释手……壬子冬(乾隆五十七年)知吴中坊间已开雕矣”等语可证。此书在乾隆时已传为纳兰容若作,可见徐柳泉也不过摭拾前从之说,又把书中十二钗加以自己意见的扩充而已。 贾宝玉系指纳兰容若之说,其由来既如此之远,不能说毫无原因。无名氏《赁庑笔记》有一条更足证实这话。此条也为《红楼梦》而作,原文云:
    “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   “故书中林黛玉之称潇湘妃子,乃系事实,否则黛玉未嫁,而诗社遽以妃子题名,以作者心思之周密,不应疏忽乃尔。其第一百十六回宝玉重游幻境,即指披袈裟冒充喇嘛事。又容若侧帽词减兰六阕,与此一一吻合,第三阕即指入宫事,词云:“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碍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以此引证,妃子之说,尤为有力。”   
    《赁庑笔记》向来无人重视。但他所称引之各节,颇有研究的价值。我从前也不以笔记所说为然,读了纳兰容若的《饮水词》,才相信它有些道理。我们可以将《饮水词》中的恋爱事迹,概括如下:  
    纳兰容若少时有一谢姓中表,或姨姊妹关系的恋人,性情相合,且密有婚姻之约。后来此女被选入宫,容若别婚卢氏,感念前情,不能自释。常与她秘密通信,并互相馈赠食物,此女在宫,不久郁郁而死,容若悲悼终身,《饮水词》中所有凄惋哀感之词,均为彼妹而作。 再将此条加以分析的研究:
    (一)恋人姓谢的证据
    《饮水词》提及恋人屡有“谢娘”、“道韫”、“柳絮”、“林下风”等语。《世说新语》称“谢道韫有林下风”,又道韫与父兄咏雪有“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句,故“柳絮”、“林下风”均为谢姓女子的代名词。《红楼梦》林黛玉姓林之“林”字是由“林下风”转变来的。曹雪芹用此,明明暗指黛玉姓谢。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饮水词.采桑子》)
    这首词追忆少时与恋人共立庭院中,夜深了,燕儿宿在梁上,月儿照在墙上,夜气微茫之中,闻得一阵阵花香,却又辨不清是哪一丛花儿送来的,并且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花的香气,这种情景,何等可爱。但人事变迁,光阴荏苒,两人后来竟没有结合,且已匆匆地过了十一年,回首前尘,恍如一梦,其凄凉又如何!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中年定不 禁哀乐,其奈忆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眼儿媚》)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山花子》)
    此二首是恋人死后追悼而作,故有“鹤孤华表”、“生怜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等语。
    (二)亲属的关系   
    照《饮水词》看来,容若和他的恋人,似是自幼在一处长大;即不然,也时常在一处,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兰窗腻事,不一而足。中国男女之别甚严,满洲贵族家庭,也传染这种礼教风气,甚至比汉族还要变本加厉,若不是中表姊妹,或其他至亲,决不能如此。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叶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同上)  
    像这类艳词,《饮水词》中极多,简直举不胜举。“红绵粉冷枕函偏”令人联想到《红楼梦》“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一回,宝玉和黛玉同歪在枕头上讲闲话。黛玉要睡觉,宝玉怕她停了食,编出一大篇老鼠变香芋的故事。那段文字写得非常温柔,非常有趣,而两小无猜,天真烂漫的儿童爱情,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饮水词》纳兰容若记与他恋人相聚一处的情景,每多“黄昏”、“灯影”、“深夜”等语。好像只有晚间才能与恋人相见,只有晚间印象,在他记忆里,最为鲜明深刻。这大约富贵人家本有迟眠晏起,俾昼作夜的恶习,况且容若是个公子,日间要在书房读书,要学习骑射,放学归内时,往往天色已晚,所以所记情景以“夜景”为多。
    即如所引之“谢家庭院残更立”,《如梦令》之“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酒泉子》之“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生查子》之“独夜背纱笼,影着纤腰画。……爱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虞美人》之“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沁园春》之“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  
    又他们私订的婚约,也订于夜深时。
    《红窗月》(按词律作《红窗影》,一作《红窗回》):  
    “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   
    乌丝阑纸娇红篆,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又为《友人赋》六首似皆为其恋人而作,因为所说是他的秘密爱情,不敢明指自己,只好托之友人。第三首第一句为“往事惊心玉镜台”,“玉镜台”代表婚姻之约,这是谁也知道的。容若与恋人虽未经父母主盟,他俩私下里却早订有婚约了。又“玉镜台”也可以指明他和恋人有亲串的关系。 《世说新语》“温峤姑有女,托峤觅胥。峤曰:‘佳胥难得,但如峤如何?”姑曰:‘何敢望汝’。少日报云已觅得婚处,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所以我疑心纳兰容若与他恋人的关系,不像宝玉与黛玉之为姑姊妹,则必像宝玉与宝钗之为姨姊妹。
    (三)恋人之入宫  
    无名氏《赁庑笔记》说容若恋人入宫后,容若冒充喇嘛入宫,引侧帽词《减兰》六阕为据。其实这词止有五阕,有一阕咏新月的,虽同排一处,同指恋人之事,却是另一时期所作。胡子晋刊的《饮水词》(广东万松山房丛书)止有四阕,其词如下: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碍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这几首词为恋人入宫而作,《赁庑笔记》是对的。“碧落”是“天”的代名词,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隐语则指宫禁或帝王所居,李义山诗用得最多。此外如“天上”,如“银汉”,均同。
    “人间”则指民间。有人以为“碧落”及“天上人间”可作幽明永隔解,但下文有“稳耐风波愿始从”,可见恋人被选入宫后,容若尚抱有将来被放出来,更相团圆的希望,决不是指死别。前引《减兰》下半阕“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可以互注。至《采桑子》“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才是恋人死后之作。言今生相见无望,只有死后在阴世或天上再聚首吧。
    所谓“风波”,词中亦层见不鲜。
    《浣溪沙》云:“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
    《沁园春》代悼亡云:“……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
    《秋水》(此疑系自度曲因词律不载此调)听雨云: “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
    《临江仙》云:“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
    又《题文姬图》一长词,也疑为恋人而作: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隘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鞍女。”
    所谓恶风吹去,与“风波“、“风浪”可以互通,总之是指一种突然发作,梦想不到的变故。我想容若与他恋人虽情投意合,且密有婚姻之约,而他的父母也许不赞成。他们恋爱形迹落在他们眼里,引起他们的嫉忌,遂硬将他恋人报名入宫,以绝其望,也未可知,所以容若叠用“风波”等字。容若《蝶恋花》“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颇有怨他父母不肯主婚之意。又《画堂春》一词极为沉痛: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桨向蓝桥”是用裴航的典故,似说恋人未入宫前结为夫妇是很容易的。“药成碧海”则用李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似说恋人入宫,等于嫦娥之入月殿,以后便难下到人世间来了。“饮牛津”用《博物志》的典故,按《博物志》:“天河与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多赍粮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处,遥见宫中多织妇,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其人还至蜀间严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牵牛渚’,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李义山身入离宫与宫嫔恋爱,有《海客》一绝云:“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
    纳兰容若以入宫与恋人相会,也用此典,居然与义山暗合。   容若乃贵子,本不贫,现在用“相对忘贫”之语者,无非说如果我能同她相见,一个像牛郎,一个像织女,便也可以相对忘言了。再者中国诗词用典时,本来可以利用暗示的力量,容若由“饮牛津”联想到“牛衣对泣”有若能结合,便是做牛衣中贫贱夫妇,我们也满足之意。   恋人进宫之后,他们互相通信,亦可以词为证: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灯残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同上)  
    自从恋人入宫之后,便成了宫女,即以“天上”、“碧落”、“银汉”、“玉清”等字代替宫禁,则宫人也应以女仙比拟,所以恋人成了许飞琼了。“彤霞久绝飞琼字”与“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没个音书,除是和愁等”相通。这是指恋人那方面来的信。“谢桥”见晏几道词,“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此处无非指恋人所在处。恋人姓谢,于此益可见。与前所引“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相同。   这是指容若这方面的去信。   不但通信,还馈赠食物。想两人既属中表,此事宫庭亦不禁止。谢饷樱桃云: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恋人赠容若以内府樱桃,在容若看来那颗颗红樱,不啻是她红泪。“惜花”两句是容若慰嘱她的话,容若常以花自比,而将恋人比为惜花的人,故有“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之语。这想是两人爱情间的隐语。 这词中用“守宫”的典故,恋人之入宫为宫女,更万无疑义了。《博物志》:“蜥蝎以器养之,食以氨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捣以万杵,以点女人支体,终身不灭。偶则落,故曰守宫。”唐人宫怨诗有“自研丹砂养守宫”之句。这典故只有宫女可用,平常女子用之便不通。 恋人之为宫女,尚有其他凭证:为《友人赋》六首有“百花深护桃源大,不许人歌赤凤来”之语。赤凤见飞燕外传,李义山诗“梁王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也只有宫女才能用的故事。桃源只可入一次,第二次便不能入。以喻入宫只有一回,以后便无如此的好机会。《海棠春》“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香径即采香径,也是宫中路径才能用。但容若与恋人相会并非一次。
    《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鸦。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烟丝欲枭,露光微泫,春在桃花。” 又《虞美人》“曲栏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
    均可为证。我不信《赁庑笔记》冒充嘛喇入宫之说。
    但其说亦非全无根据,容若有《浣溪沙》一阕,题目为“大觉寺”三字,
    词云:“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据此词则似容若曾于寺中与彼姝一度相见,此后人冒充喇嘛之由来也。
    《调笑令》:“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
    薛夜来是魏文帝宫人,恋人若非入宫,何得以此相比?
    又《昭君怨》:“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仁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
    合以“守宫偏护星星”那句,可见恋人入宫后,从未得皇帝临幸。容若写此词,并非要描写恋人与其他宫女一般望幸的心理,不过表明她始终是清白的女儿身,始终属于他的罢了。《红楼梦》林黛玉虽号潇湘妃子,但未出阁而死。临死时表明自己身子是干净的。又黛玉生日演《蕊珠记》,嫦娥堕落人间,幸得观音点化,嫁前一夕升天而去。也是影射黛玉后来的结局。与此似可互证。
    (四)恋人之早夭及容若之追悼
    恋人入宫之后,容若还抱将来限满出宫——清制宫女入宫限十年,满则出宫听父母领回遣嫁——更为夫妇之望,已如前述。《减兰》之“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以新月喻恋人,以星喻他结婚候补人。这时候容若想尚未和卢氏结婚,所以要留著正配的位置等他恋人。证以“稳耐风波愿始从”更相吻合。  
    但不幸他恋人入宫之后,不等限满出来便死了。她身体本来怯弱,又是个神经质的女性,因倾心容
    若的缘故,无端遭人嫉忌,被送入那深沉宫禁,虚了鸳盟,抛了凤侣,葬埋了花容月貌,辜负了锦样年华,当然使她万分悒郁。入宫以后的生活又像容若所写: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馀熏。    可奈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下校书人。”  (《浣溪沙》)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相见欢》)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菩萨蛮》)
    “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舞安镜匣开频掩,檀粉慵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采桑子》)  
    她挨著这样非人生活,不知过了几年便归泉下。容若后来所作“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鹤孤华表,人远罗浮”,均指此。
    那首最著名的《蝶恋花》,也是追悼恋人而作: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此外如“环按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风絮飘残已化萍……人到情多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摊破浣溪沙》),
    指不胜屈。 容若夫人卢氏早死,悼亡之词颇有几首。但有一首《沁园春》,题目为《代悼亡》,代者拟也,乃为恋人而作。恋人虽未与他结婚,但两人已有密约,感情又如此深而且厚,则容若心目中固已以妻视之,她死后应当有一首正式悼亡的词。 惟集中悼妻之作既多,恐读者混而为一,故以“代悼亡”三字示有分别。我所得一本张预重刻的纳兰《饮水词》(光绪庚辰六月〔一八八○〕刻,后来有正书局又翻刻),将“代”字去掉,止留“悼亡”二字,后参考粤雅堂丛书本及万松山房丛书本,始得校正。这一个字关系极为重要,张预重刻本将其删去,可谓庸人自作聪明,误事不浅。现在我们来看这首词: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   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子,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这时容若已与卢氏结婚了。卢氏和他虽是恩爱,而总觉得不如以前的恋人,所以有“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红楼梦》宝玉也很爱宝钗,可是万不能与他的林妹妹相比。在太虚幻境中听曲子,听到《终身误》一阕:“都道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这里不用宝钗口气。而用宝玉口气。好像是影射着这两句。  
    这词说是卢氏死后,指继配官氏而作,也无不可。不过“恶经风浪”等句,与前引“风浪”等字互映过于显明,何况这些话也不像悼妻口气,又何况容若自注为“代悼亡”,故断为悼他恋人之作。
    恋爱与嫉妒本来相连,不能同恋人结合时,如其眼睁睁地看她被他人得去,宁可祈愿她死。阿伯拉被人暗算,不能再和哀绿绮恋爱,便要求哀绿绮和他一同出家,同度那两不相见的寂寞修道院岁月。这不必一定责备男性的自私,我以为真正懂得恋爱与人生意义的才能如此。但这种心理,只有西洋文学能表现,中国文学竟可以说绝对寻不出,惟纳兰容若此词“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很足以表现这种极沉痛的心理。
    《红楼梦》贾宝玉悲伤黛玉之死,出家做了和尚(此虽高鹗所续,但前八十回已有此种暗示)。纳兰容若虽未出家,而自谢娘死后,更加卢氏之丧,心绪全灰,也有趋向空门的倾向。
    《宿双林禅院有感》云: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忆江南》)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同上)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浣溪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城柝已三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浪淘沙》)
    又据刘世瑗《饮水词跋》引清代笔记关于容若的轶事数则,称武进费屺怀太史念慈曾得其玉印,一面镌绣佛斋,一面镌鸳鸯馆,均其斋舍名,其风致可想云云。这绣佛斋是恋人死后取的吗?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容若三十一岁便死了,虽他生来短命,但想也与这个重大打击有些关系。况且他的身体又弱而易病,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完全一样,更加心理上的忧郁,当然不能活得多久,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 缕恼多情。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虞美人》)
    还有《忆桃源慢》,《湘灵鼓瑟》均系长调,不全录。只摘其中写愁病的几句,如:
    “离魂何处,一片月明千里。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近来情绪,非关病酒,如何拥鼻长如醉。转寻思不如睡也,看道夜深怎睡。”“几年消息浮沉,把朱颜顿憔悴…… 加餐千万,寄声珍重,而今始会当时意。”“若不是忧能伤人,怎青镜朱颜便老!慧业重来偏命薄,悔不梦中过了。”
    他寄谢娘的《减兰》“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与《红楼梦》三十二回宝玉发迷,对黛玉诉肺腑道:“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了。”又说:“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意味相似。
    (五)恋人之性格及其他  
    《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是位神经质女孩子,爱哭,爱使小性儿,多愁善病,一点挫折都经受不起,所以一失恋便死了。   《饮水词》里纳兰容若的恋人也像这样。譬如写她爱哭的一点,便有许多词:
    “十二红帘暗地深,才移岸胺又沉吟,晚晴天气惜轻阴。   珠被佩囊三合字。宝钗拢髻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  (《浣溪沙》)  
    “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   只应长伴端溪紫,割取秋潮,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采桑子》)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如梦令》)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醒。”(《唐多令》)  
    “泪案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那更闲过好时光。   屏障厌看金碧画,罗衣不奈水沉香,遍翻眉谱只寻常。”  (《浣溪沙》)  
    《红楼梦》林黛玉每每无缘无故泪痕不干,不但她心腹丫头紫鹃等莫名其妙,有时连她知心贴意的宝哥哥也寻不出理由。词中“定缘何事湿兰襟”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足见这位谢姑娘也是动不动便要流眼泪的。至于“土花曾染湘娥黛”,“沁鲛绡,湘竹无声”,更与黛玉之住潇湘馆,号潇湘妃子,及三十七回秋爽斋结海棠社大家取做诗的别号,探春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在满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一段话相合。又与宝玉挨打后使睛雯送绢子给黛玉,黛玉感其深情,在绢子上题诗“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一段故事相合。  
    《采桑子》与《唐多令》二阕似是恋人入宫后所作。“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均是写宫人生活口气。“只应长伴端溪紫”是想象她入宫后百无聊赖,只好以笔墨为消遣的情景。“将息报飞琼”二句,是入宫后通信的话,后文另有引证。“片月三星”是心字。秦少游赠姚心儿有“一钩斜月带三星”之句。此词乃双关语。   黛玉既爱哭,所以她的双蛾时时深蹙。但她的愁眉,不但不损其媚,反而加增其美。《红楼梦》对于黛玉那双眉时常用特笔来写。她名黛,号颦卿,都与眉有关。第三回宝黛初次相见,写宝玉眼中所见的黛玉云:“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宝玉请教尊名之后,又请教表字。黛玉回答无字,宝玉便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问他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
    ‘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甚美?”第三十回宝玉在蔷薇架看龄官画字,有“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含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之语。晴雯是黛玉影子,第七十四回王保善家的在王夫人前谗谮晴雯。王夫人听了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及将晴雯唤来,晴雯恰在害病,王夫人见她钗肮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西施心痛,颦眉更增其美,用此等典,正是写晴雯双眉的出色,也就是写黛玉双眉的出色。 纳兰容若的恋人的眉毛想也有特别美点,故容若常有意无意的写在词中:
    “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掩屏山,玉炉寒,惟见两眉愁聚倚栏干。”(《玉连环影》)   “才睡,愁厌衾花碎,细数更筹,眼看银虫坠。梦难凭,讯难真,只是嫌伊终日两眉颦。”(同上)  
    “冷落绣衾谁与伴,倚香篝。春睡起,斜日照梳头。欲写两眉愁,休休!远山残翠收,莫登楼。”(《诉衷情》)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摘花销恨旧风流。 帘影碧桃人已去,昂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浣溪沙》)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减兰》)  
    “眉谱待全删,别画秋山,朝云渐入有无间。莫笑生涯浑似梦,好梦原难。红盎啄花残,独自凭栏,月斜风起袷衣单。消受春风都一例,若个偏寒?”(《浪淘沙》)  
    “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刚与病相宜,琐窗薰绣衣。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半晌试开奁,娇多直自嫌。” (《菩萨蛮》)
    “欲语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摊破浣溪沙》)
    容若恋人因自己双眉特美,所以也特别着意修饰,如“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画眉烦女伴”等语,简直把画眉当做一件重要功课。旗人妇女脂粉甚为浓厚,画眉也重,虽云北方胭脂,但打扮得灶公夫人一般,实为可厌(到过北京的人便可以知道),但容若恋人虽爱画眉,而淡抹轻施,不损其天然之美。“镜中依约见春山”,
    “朝云渐入有无间”可以为证。容若有诗云:“春山自爱天然妙,虚费隋宫十斛螺”,可见容若对于女子双眉的态度。他恋人的眉,既有天然优点,又加以人工之妙,无怪容若念念不忘,恋人去后,简直要叹息“遍翻眉谱只寻常”了。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是住在潇湘馆里。馆之所以得名,则因其多竹。但红楼地点系在北京,北方苦寒,竹子不易生长,曹雪芹为什么巴巴地要造出一个潇湘馆来呢?况且潇湘馆满地苔痕——第三十五回“黛玉一进院门,只是满地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湘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第四十回贾母众人先到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上苍苔布满。”后来刘老老甚至被青苔滑倒。青苔也非北方常有之物,安置在潇湘馆中,与竹子同一无理,怪不得俞平伯先生讨论红楼地点问题时,再三注意了。但他不知竹子北方虽属不多,培植得好,也未常不可生长,读明人唐顺之《竹园记》便知一二。  
    不过竹子在南方虽属贱物,到北边便成珍卉,非王公大人的园庭,休想此物点缀。明珠是康熙朝权相,秉性奢侈,对于建筑极其讲究。刘世瑗《饮水词跋》“太傅筑自怡园(大观园?)  
    延唐东江查他山课之。唐有园居杂咏诗,如‘流水游龙非马尉,赤墀青琐异王根’其景象繁华可见”等语可证。他既注意建筑,则北方所无之草木花卉,亦必不惜重价罗致,以夸其围林之美备。譬如桂花也是北方少有的东西,《红楼梦》夏金桂家把十顷地种桂花,便引出俞平伯先生的疑惑,不知明珠府也有。刘跋所记容若曾命人绘天香满院图,着自己小像于其中,图中风景是“朱邸峥嵘,红栏屈曲,老桂十数株,柯叶作深凹色,花绽如黄雪。”等语,及《饮水词.满江红》末句“道别来浑是不关心,东堂桂”可证。  
    读了《饮水词》,始知相府中还有竹子,竹子下恰巧铺满苍苔,而竹子苍苔所在之地点,又恰巧是容若恋人所居之所。   曹雪芹硬要在苦寒的北京布置出一个富有江南风味的潇湘馆,这哑谜现在才打破。不过明珠相府中竹子至多不过四五竿,苍苔多寡如何,不可得而知,想也不过小小院落中几片。像红楼梦中的“千百竿翠竹环绕”,“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土地上苍苔布满”,那就是小说家夸张出来的境界了。  
    《饮水词》中有一个回廊,大约就是《红楼梦》里潇湘馆。容若与他恋人密誓婚姻即在此地,读者想还记得《红窗月》“犹记回廊影里誓三生”那一句。恋人入宫后容若大约移住此中,常常追忆从前的情事,这“回廊”二字也就常常在他笔端流露。如《浪淘沙》后半阕“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这是说梦见恋人在回廊出现。《虞美人》之“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是说从前和恋人同处回廊,差不多十年之久,所以成为相思之地——《青衫湿.悼亡》一词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那是为他妻子说的。可见容若后来夫妇曾同住回廊里。  
    回廊外边种着竹子,在《金缕曲》中“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二语可以看出。此外写竹之词甚多,略抄数首如下: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敖敖只是下帘钩。”  (《浣溪沙》)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采桑子》)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   
    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肠断又今年。”(《荷叶杯》)。
    “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欲谱频年离恨, 言已尽,恨未曾消。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
    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 照魂销。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蒲萄。凄凉煞,五枝青玉,风雨飘飘。”(《东风齐著力》)
    我们在《浣溪沙》里“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二句,便联想到前面举过的“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等语,俨然画出一个每日泪痕洗西,瘦弱多病的林妹妹来。至于“五枝青玉”可见相府“回廊”只种了五根竹子,这倒是实在情形,竹子在北京本是难得的。又《秋夕信步》一首更明明有潇湘二字,曹雪芹以此名黛玉所居,原因极为显明,不知为什么后人偏参不透。那词云: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熬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虞美人》)   
    《红楼梦》宝玉曾在冬天呵手为晴雯写绛芸轩的匾额。晴雯是黛玉影子,曹雪芹写此事大约影射这首词的后两句,所以宝玉写完之后恰巧黛玉走来,宝玉请他批评,黛玉便赞他书法进步。   至于院中有苔则“林下荒苔道韫家”一句为有力的证明。  
    更如《浣溪沙》“帘影碧桃人已去,昂痕苍藓径空留”,“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愁痕满地无人省”,均有苔的意思。
    又《唐多令.雨夜》“丝雨织江茵,苔阶压绣纹,是年年肠断黄昏”,是容若在寒垣时回忆府中风景做的。
    《添字采桑子》“闲愁似与斜阳约,红点苍苔”,大约都指的回廊。
    《红楼梦》龄官也是黛玉影子,故容貌相像。龄官流著眼泪,在蔷薇架下用簪子在土上画字,《饮水词》的谢姑娘,也曾用犀椎或凤翘,在苔上敲诗,“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可证。谢娘住回廊中很久,又常在地上敲诗,想曾有钗簪之类,后来被容若拾得,竟成为他最伤心的纪念品。 《虞美人》云:“银床淅沥青梧老,昂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添字采桑子》“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钗钿何意寄人间”。
    (六)容若与谢娘的知己之感
    我这里要劈头引一首容若的《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        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首词若说是寻常咏雪花,已经很好,若说有寓意那更有味了。容若和谢娘恋爱隐语:是容若以花自比而以谢娘出为惜花之人。此处容若以雪花自比,谢道韫曾咏雪花为千古名句,他恋人又恰姓谢,做在词里,真正妙合自然,不露丝毫痕迹。双关语如此,可谓绝调。   原来容若虽生于朱门富贵之中,性情却有些古怪,他的生活,也与寻常纨扒不同。他老师徐乾学替他做的墓志铭道;“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辄避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又道:“当读赵松雪自写诗有感,即绘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或期许过当,弗应也。余谓之言:‘尔何酷类王逸少’,容若独心喜。”韩菼替他做的神道碑道:
    “君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达官贵人,相接如平常,而结分义,输情愫,率单寒羁孤,笆傺困郁,守志不肯悦俗之士。其翕热趋和者,辄谢弗为通。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喜做八股,取功名,骂那些巴结上进的人为禄蠹。又不喜与宾客往来,见了那些做官的,或谈忠说孝的人,便头痛。这倒与容若相像,不过宝玉对于富贵生活还是少不了的罢了。
    容若既具此特性,所以咏雪花时说:“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但这种特性,固然可贵,而那些同一社会的膏粱子弟,却万万不能了解他。便是他的家庭,想也必引为奇僻。但他的恋人谢娘却偏偏与他表同情,容若于恋爱之外,更加一层知己之感,那爱情自然来得更高尚,更纯洁,无怪乎谢娘别后,他要叹息怜惜我者之无人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爱上进,父母不喜固不必说,连袭人、宝钗、湘云,也无不以正言规劝,但林黛玉始终没有一句。第三十二回贾雨村要会宝玉,宝玉抱怨,史湘云劝他,他反拿话顶冲湘云。又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种混帐话,要是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可见宝玉之特爱黛玉,也无非因为黛玉是他一个知已。  
    关于“知己”的话,《饮水词》是不缺乏的;《添字采桑子》云:“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 又前引“一生一代一双人”,“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可见他心中、意中、眼中、只有谢娘一人,是她知己,别人都不足数。他何以如此看重谢娘呢?不但为她才貌,还为了她有同他一样高洁的人格。《为友人赋》六首云:“不将才思唱临春,爱着荷衣狎隐沦”,临春、结绮是陈后主为张丽华、孔贵妃等唱酬之所。谢娘虽被选入宫,不愿以才自见,邀帝王之宠幸,她所爱的却是高人隐士的生活。容若虽生于潭潭相府中,偏建筑小茅屋与朋友顾梁汾等同居,谢娘若能和容若结婚,将来是有资格和他偕隐的。  
    又《采桑子》“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芙蓉也是恋人的象征。《红楼梦》林黛玉在怡红院宝玉寿诞上,掣得一根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笑道:“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也不配做芙蓉”,晴雯是黛玉影子,所以死后做了芙蓉神。   我已经将容若恋人性格与林黛玉互相比较过,现在趁此机会把容若与贾宝玉比较一番吧?  
    王国维《人间词话》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又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图’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王国维先生批评容若的词无非说他真切,《长相思》、《如梦令》等句,也不过是断章取义;但近来有许多作家做纳兰容若评传,或批评《饮水词》,因见王氏有“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及“千古壮观”等语,便把容若当作朔方健儿,他的作品,也列入悲壮一派,这是大错而特错的。其实容若是个生长绮罗丛中而多愁善病的公子,是深中汉人文弱之毒的书生,简言之,只是一个天然贾宝玉型的人物。 读者如不信,请听我的解释: 第一、满人未入关以前,便在提倡汉族文化,入关后更处处要求与汉人同化,自顺治至于康熙朝,成绩更为灿然可观。纳兰容若的父亲明珠汉文造诣便不错,他于康熙五年授弘文院学士,六年充篡修世祖章皇帝宝录副总裁,又曾充经筵讲官。以后重修《太祖太宗实录》及编篡《三朝圣训》、《政治典训》、《平定三逆方略》、《大清会典》、《一统志》、《明史》,明珠都做总裁官。容若生在这样家庭里,又有徐乾学做师傅;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秦松龄、陈维崧一时的名士做朋友;他又喜读书,喜研究诗词,喜为风流侧艳之语,又中过举人,所以他可以算得一个沉浸于汉族文化中的人。汉族的文化的特色是文弱,容若便于不知不觉间,传染了这文弱的病。加之以他特殊的满洲贵族生活,更有把他陶冶成为贾宝玉的可能了。 第二、满人有多用奴仆的习惯。这是游牧民族的特色,游牧民族攻破其他部落时,便将那部落所有牛羊财货,连同男女老少一齐掳来。掳来之后,无所置之,只有分派各旗旗下当奴隶。这种积习到太平时也不能改,每个旗人家中奴仆必十余,贵族则数百。奴仆多则颐指气使,坐享现成,也是养成文弱的原因。《红楼梦》是部满洲贵族家庭生活的实录,其中一个小姐,固然奶子、丫环、媳妇,一大群捧着;甚至一个哥儿,也十来个奶子、媳妇、丫环,前呼后拥,时刻不离。  
    这种生活叫我们汉人读了,委实觉得奇怪,但他们却确实如此。满人入关之后,成为统治阶级,生活更加穷奢极欲,况明珠又是有名权相,其家中之繁华富丽,丫环媳妇之多且美,自不必说,在这样一个罗绮乡中,脂粉丛里长大的纳兰容若,怎不带几分女儿气呢?他那首著名的“绿槐阴转小阑干,八尺龙须玉八寒。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与贾宝玉的“花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何异?他那“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的富贵温柔生活,与《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宝玉种种生活又何异?
    有人说容若文武全才,说他深中汉人文弱之毒,未免冤枉,请看徐乾学和韩菼称道他的话。徐氏道:“自数岁(指容若)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其扈跸时,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按阮葵生《茶余客话》,亦有同样记载,乃根据徐氏墓志铭)。又说:“其在上前,进反曲折,有常度。性耐劳苦,严寒暑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自逸,类非绮襦纨扒者所能堪也。”韩菼也说;“上所巡幸,无近远必从,从久不懈,益谨。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或据鞍占诗,应诏立就……康熙二十一年,秋,奉使觇梭露羌,道险远,君间行疾抵其界,劳苦万状,卒得要领还报……。” 这样的耐劳苦,这样的有才干,这样的健儿身手,文弱二字,与他合得上吗?不错,他这些地方实贾宝玉所不及。但不知尚武之风,是满人最注意提倡与保存的,入关之后,处处要求与汉族同化,这一点却不肯同化的。他们常用政府权力,督策旗人骑射,清代初叶的帝皇,如康熙,如乾隆,弓马都娴熟。某尚书因腕弱不能拉弓,被圣祖杖责几死,父母还要发黑龙江充军(见《国朝先正事略》),其严厉可知。 容若的骑射好是环境使然的,文弱不是他的形体,是他的灵魂。他那许多出塞诗,便可以看出他的思想了。像那首为王国维先生赞美的《长相思》“夜深千帐灯”气概果然悲壮,但你知道他下半阕是什么?原来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是满州人,塞外才是他的家乡,然而他现在竟把北京当做他的故园了。清高宗要寻侍郎世臣的错儿,见世臣“一轮明月新秋夜,应照长安尔我家”之句,便大为震怒,说盛京是我们祖宗发祥之地,是我们真的家乡,世臣忘却,以长安为家,大不敬!如果他看见容若这首词,不知要怎么说? 其他出塞之作:  
    “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笳声听不得,       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菩萨蛮》)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浣溪沙》)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        却向黄茅野店听西风!(《相见欢》)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        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菩萨蛮》)
    再如《虞美人》的“朔鸿过尽、归期查,人向征鞍老。又将丝泪湿斜阳,回首十三陵树暮云黄”,《浣溪沙》的“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 在天涯”,《菩萨蛮》的宿滦河之“金笳鸣故垒,唤起人难睡,无数紫鸳鸯,共嫌今夜凉”, 又“山程兼水宿,漏点清钲续;正是梦回时,拥衾无限思”,这些词和北朝乐府,面目精神都大相差异,虽然在同一环境和同一生活里写出来的。可见这位朱邸红楼里走出来的阔公子,虽然黾勉从公,虽然奉使远道,虽然打猎射生,但他对于那单调荒凉的大漠生活,其实非常不惯,而且很觉得厌恶。他血管里更没有他祖宗的热血了。游牧民族精悍剽疾的本色,早被他那汉族柔弱的文化,和富贵温柔的生活,淘汰尽了。他的神经纤维已经变得很灵敏,很细腻,富于感受性,需要高尚精美的美术文学,或浪漫神秘的恋爱来刺激它了。因为他生长在满洲贵族家庭里,不敢不习武,做了侍卫,伺候皇帝,不得不出塞,其实又何尝是他所欢喜的啊!
    但是,我之所谓文弱,并不含鄙薄容若的意思,他以沙漠子孙——也许他祖上是汉人归化去的,待考——一跃而变成汉族文化的宠儿,是进化不是退化。“尚武精神”在相当的时代是需要的,然而究竟含有野蛮的意味,世界愈文明,它也愈受排斥,到了大同时代,它就更无存在的价值了。   再看容若对于恋爱的缠绵狂热,生死不移,与贾宝玉更无二致。  
    这篇文字证据过于薄弱,决不望摇撼胡适之先生再三再四,用精密科学方法写出来的《红楼梦考证》,而且也万万摇撼他不动。但是,退一步,我可以主张曹雪芹写那部书的动机,许是为了容若的恋爱故事。何以知之呢?原来容若这段恋爱故事虽不敢表白之于父母之前,朋友间却决不隐瞒,所以他同时的人都知道。韩菼替他做神道碑称他“爱作长短句,跌宕流连,以写其难言”,所谓“难言”是什么?不是他那段事关父母与宫庭的恋爱悲剧吗?其他如朱彝尊挽诗,如顾贞观词评,均流露同样意思。想容若以贵公子,而好学能文,礼贤下士,文采风流,映照一代,既大得当时人士同情;加之他那段恋史又极哀艳,所以他的故事,容易为人所传,说不定其恋人的姓名,轶事,也同时播于众口。曹雪芹祖父曹寅与容若同时,又同隶旗籍,《饮水词》集中且有赠他之词,则他对于容若的故事当然更比别人知晓详细。雪芹少时侍其祖父,于此事亦颇耳熟,晚年无聊著书,便打算以这个故事为主干,以容、谢为书中主人公,写出一部哀感顽艳情节动人的小说来。但《红楼梦》结构太大,头绪太繁,人物太多,容、谢故事的材料太少,不易敷衍,只好将自己生平及家庭状况搀和在里面——将自己真实历史搀入虚构小说中,不是没有先例的,文铁仙写《儿女英雄传》是用这个方法。俄国托尔斯泰所著小说,也均与自身有关,但不因此便说他是完全的自传——后来愈写愈长,删改的次数也愈多,面目也愈糊模了。不过书中大节目还没有十分更动,还教人可以依稀认出。  
    如其像胡适之先生所说,雪芹的《红楼梦》完全是自传,则他聚精会神,郑重其事地捏造一大段绛珠草与通灵玉的富于传奇意味的故事干什么呢”如其他真有一位像林黛玉似的表妹,他和表妹间真有像宝黛间恋爱悲剧,那还可说,但据胡适之先生所得的海内孤本又是曹雪芹亲自加批的脂砚斋残本《红楼梦》,其中人物只有秦可卿可考,重要人物如黛玉,宝钗,甚至王熙凤都付缺如,则林黛玉一定是指的曹家以外的了。我说他是纳兰容若的恋人,大约还不至于不可通吧。 再退一步,不谈曹雪芹自传他传的问题,这篇文字总还可以证明清代红学以《红楼梦》与纳兰容若牵连一起,不是完全无因的。不过他们的话都由耳食或辗转传闻而来,并没有到《饮水词》中去寻证据,所以只鳞片爪,说得不成系统。 最可笑的是钱静方氏巴巴地来做《红楼梦考》,也不过说了几句“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忻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又引了几首悼亡词指为黛玉为容若德配之证。这种浮光掠影,不关,痛痒的考证,无怪要被胡适之先生很痛快地挖苦几句了。
    完全撇开了《红楼梦》,再退到第三步,也可以证明纳兰容若的词是有内容的。梁任公先生说容若是“当时一位权相明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一位阔公子,他父母又很钟爱他;就寻常人眼光看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满足。他不晓为什么总觉得他所处的环境是可怜的。他的夫人早死,是他极惨痛的一件事,但不能便认为总原因;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死了。所以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梁氏如果将《饮水词》细细研究一番,便不这样说了。我们须知道狂热的诗人固能创造他理想中的世界,幻想里的蜃楼海市,但真正好文学,还是要有真实的内容。王国维批评容若词为“真切”,容若词辞藻富丽,这二字似乎不确,但现在我才知道王氏读词果然能别具眼光了。
    “真”是富于真实性之谓,“切”是准确地描出他的情感之谓,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深深地感动读者,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有永久的价值。它是眼泪写的,血写的,全生命写的!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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