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本身作为一个“开放型文本”,应该允许各式各样的续仿之作存在。刘心武为数目惊人的《红楼梦》续书景观再添一道靓丽的风景,本来也无可厚非,因为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是两回事,曹雪芹的残缺文本呈现出来的开放性可以调动任何人的参与性阅读,作为形象思维的创作特点更可以充分恣意想象,因为艺术理论中讲的这种“召唤结构”是不大讲究逻辑甚至是非理性的。所以用学术的标准和眼光去要求文学,显然违背了创作规律。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身为作家的刘心武却偏偏说他写的是“学术小说”,特别是声称他这部续书是通过对八十回后的“探佚”才恢复了“曹雪芹原意”,而笔者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才要与他进行讨论的。 所谓恢复“原意”,除了要延续曹雪芹前八十回中的基本故事框架外,还要对原著中的主要人物结局做出交代,在此基础上,还要大体达到曹雪芹“原笔”的要求,并具备一定的清代特殊语境下的典章制度、民俗风情等文化元素。能大体做到这几点,才真正称得上是《红楼梦》的续书。但《刘心武续红楼梦》一书是如何处理这些问题的呢? 不伦不类的情节安排 让我们具体看看第八十一回他对迎春之死的安排。且不说刘心武续写的这一回迎春嫁给孙绍祖的过程是否符合曹雪芹“原意”,因为按照他所描写,贾赦明知孙绍祖“调戏”了忠顺王的宠妾,居然还放心将女儿许配给这样一个恶人,总感觉不合中国人的伦理常情,尽管贾赦也动过强娶鸳鸯的荒淫念头,但父亲荒淫未必肯在女儿终身大事上也择人不淑而硬把她往“狼”口里送,况且贾府这样一个“诗礼簪缨”家族总还要考虑来自各方的对女婿的品评,谅贾赦还不至于如此草率。 当与原著出现情节不接榫时,刘心武为了牵合己说,为其臆想的续书结局张本,竟不惜指认原著的第七十九、第八十两回非曹雪芹所作,正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不知其根据何在?相反,对前八十回中同样有争议的第六十四、第六十七两回,为了坐实他续书的第九十二回宝钗夜成“十独吟”,就不加辨析地径引第六十四回林黛玉的组诗“五美吟”作为根据。拿一个有待证明的假设再推出一个新的结论,这本身就不靠谱。但刘心武对于自己不利的文献就干脆回避,或者对这些文献采取了“双重标准”去任意弃取。退一步说,就算八十回后真出现有《十独吟》,怎么就一定是宝钗而非她人所做?具体到《红楼梦》中,宝钗做《十独吟》的可能性其实最小,因为就“独”字意蕴来分析,一般是指丧子的老人,也可以勉强说成是守寡多年的女性,而刘心武的这一回续书中,并没写她的丈夫贾宝玉死掉,不过就是“晨往五台山”而已,所以这样设计情节多少有些差强人意甚至可以说不伦不类。 最煞风景的是女主人公林黛玉之死,她居然服用了赵姨娘唆使的人炮制的慢性毒药,这种情节安排使我不由联想到了现代国际特警所采用的谋杀方式,简直把续书写成了“侦探小说”!更有甚者,后面的妙玉结局真是匪夷所思,她为救宝玉,设计与忠顺王在船上用炸药同归于尽。 刘心武想象力之丰富,使他的续书又有点像“玄幻小说”了,这也不去深论。最荒唐的还是元妃之死的处理。其实这个形象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中并没有作为中心人物去极力刻画,只是在“省亲”一回中重彩浓墨做了描绘,以后就若隐若现基本游离于红楼人物之外了,但刘心武却以元妃故事作为贯穿线索,构成了续书的主要情节板块。续书开始不久就写出了江南甄家被抄,贾府也呈风雨飘摇之势,宫中的元春因私藏“腊油冻佛手”埋下奇祸,后随皇帝巡狩,卷入一场政治谋杀案中,她成为替罪羊在兵乱中被缢死。皇帝回宫后遂追究当年宁国府藏秦可卿以及不久前藏匿甄家罪产等事,旧账新账并算,荣、宁两府被彻底查抄。刘心武这样设计情节,据考是从脂批关于“元妃省亲”时所点的四出戏批注而来,即所谓“《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且不说“腊油冻佛手”是否能和《一捧雪》中因“古玩”而破家的中心情节相联系,因为即便刘心武校订“蜡油”为“腊油”或“臈油”有版本依据,那么石制的“冻佛手”私藏或可,但这种足可致人死地的“凶器”怎么可能随便在皇帝面前显现呢?刘心武既然写过《帐殿夜警》那样的历史小说,就该懂得皇帝行宫壁垒森严的规矩和相应的皇帝临幸妃嫔场合下的历史文化常识,再从《长生殿》中杨玉环的死于乱兵推导出元妃命运同此,亦未尝不是望文生义、强作解人,更何况原著中还多次提到“此书不敢干涉朝廷”而仅是“大旨谈情”的话,因为作者所处的时代文字狱异常残酷,即使《红楼梦》原著中涉及到皇帝描写也很谨慎,他不可能去正面表现皇室政治斗争的敏感事件。我们很清楚地看到,曹雪芹主要是围绕大观园少女的悲剧和荣、宁两府的盛衰来展开叙述,至于大观园和荣、宁两府以外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在原著中仅是偶尔写到,即使写到也是背景烘托,由此我们就可以窥知曹雪芹取材的范围。但刘心武的续书基调全变,写成了一部围绕宫廷斗争展开的历史小说,这怎么能算“恢复曹雪芹原意”呢?可见,他还是按照解读“秦可卿”的揭秘考隐和所谓“探佚”思路去续《红楼梦》,这样的“探佚”,倾向性和个人色彩非常强烈,并且必然会导致对相关红学文献诠释过度甚至曲解,因为红学探佚如果不加以节制,就会走向误区,很容易与索隐派合流,而且离《红楼梦》原著和脂批提示的情节也越来越远。时下颇盛的网络红学在探佚的操作方式上就是这样随心所欲,不客气讲,实际上是在“玩红学”,已经走向了一种猜谜游戏。 在续书中,刘心武还详细交代了一些并不算重要的人物,与此同时却丢了更为重要的甄家,忘了脂本中“贾事将尽,真事欲显”的评语,尤其是忽略了《红楼梦》开篇的“太虚幻境”情节,使得《刘心武续红楼梦》本该出彩的“诗意笔墨”部分也就没机会去表现了。 列出菜单不等于做出好菜 退一步讲,即使刘心武全部或局部恢复了“曹雪芹原意”(假设八十回后佚稿情节真如他所探佚的那样),那也很难恢复“曹雪芹原笔”。这个道理,恰如钱钟书所说“能列出菜单,未必能做出好菜”。 从“笔意”上去考察,别的姑且不论,单就我看到的刘续所涉及的诗词而言,长达二十八回的续书中诗词竟很少,这方面与原著散韵结合的总体风格就很不协调,即便这少之又少的部分还引用了“江南可采莲”之类妇孺皆知的读本,而属于刘心武自己创作的诸如写鸳鸯剪喉时所吟“惨烈玫瑰开满地”以及薛宝钗的《十独吟》“谁言已悔偷灵药”两句,分别从曹雪芹“揉碎桃花红满地”和李商隐“嫦娥应悔偷灵药”脱化而来,然套用痕迹太重。为节省篇幅,这里仅录《十独吟》中的第一首《嫦娥》简析: 冷萤残桂浸空房,往事悠悠隔雾瘴;谁言已悔偷灵药?玉珂微微传佳响。 这首七绝的内容和意境优劣暂且不论,此处要辨明的是,近体诗讲究格律,平上去入的用字选用应遵守平仄的粘对规律,虽说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通融之说,还有“拗救”之法,但在韵脚处还是很严格的,而且也不允许出韵。就第二句来说,韵脚处的“瘴”字就应为去声,第四句的“响”字则要取上声才对,此诗还出现了“犯孤平”和“三平调”的近体诗大忌。曹雪芹笔下的蘅芜君诗艺足堪与潇湘妃子“双峰并峙”,论才气或稍逊黛玉,但论功底抑或过之,而到了刘心武续书里,她竟沦落到如此不谙旧体诗规矩的地步,令人一叹! 再看续书第九十四回怡红公子悼亡宝钗的《蝶恋花》,什么“昨夜金簪犹在髻,今化蝴蝶,恨恨向谁诉?欲往魂前祈宽恕,芳华殒落催终悟”云云,且不说“二宝”是否伉俪情深到了“此情谁诉”的程度,单就这阕词本身而论,贾宝玉纵使江郎才尽也断不至此罢? 至于其它文体,比如曲赋等,更是阙如。其它属于叙述性的描写,古今语言沟壑也是遍布各个章节。语言毕竟是文学的第一要素,这一关是对续书作者水平的考量。当然也难完全归咎于刘心武,因为单从“笔意”上讲,程本后四十回作者毕竟与曹雪芹是同时代人,除了可能掌握一些佚稿线索外,最重要的是切近语言环境,这就是得天独厚的条件;而距离曹雪芹200多年后的刘心武,在这一点上先就处于劣势。如果仅仅是为了“酷肖”《红楼梦》“笔意”,那就要刻意去模仿曹雪芹,但模仿出来的东西又难免机械生硬,绝不可能比自己独创的鲜活,因为它不可能是一种有机自然的语言。 除语言要与《红楼梦》的文化语境切近之外,续书作者还应具备一定的清代典章制度、民俗风情等文化元素。《刘心武续红楼梦》的情节如同流水账,走哪写哪,没有原著中如祭宗祠那样的大场面描写,也缺乏对品茗、用餐等具体器物的细致描绘。续书中写到贾母仙逝,那时元妃还在宫中,无论如何,一向标榜“以孝治天下”的朝廷也会默许贾府去操办,至少规格不该比秦可卿低。本来在葬礼和守制问题上可以多做些文章,但在刘心武的续书中也是匆匆几笔带过,恐怕还是缺乏相关知识储备所致。 另外,从人物形象塑造角度来看,刘续中的宝钗简直判若死人,了无生气。仅用一句连文法都不甚通的“宝钗一味端庄”便敷衍了读者。其她如凤姐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成为任人摆布的木偶。她们在原著中的行事和性格都荡然无存,连话都没说几句就匆匆退场谢幕,这点倒是有些像李纨,“槁木死灰”一般。 可见,要恢复“原意”、“原笔”是多么困难!老一辈红学家俞平伯曾阐述说明了续《红楼梦》的特殊困难,因为“第一,《红楼梦》是文学书,不是学术的论文,不能仅以面目符合为满足。第二,《红楼梦》是写实的作品,如续书人没有相似的环境、性情,虽极聪明,极审慎也不能胜任”,总体而言,这番话可以说是深谙创作三昧同时又熟悉红学状况的甘苦之言。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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