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热爱《红楼梦》的广大读者而言,在曹雪芹所创造的封建贵族少女少妇——“金陵十二钗”的艺术形象里,或许有人会“嫌”黛玉敏感刻薄的小性儿;“恼”宝钗心如城府的世故;“怨”探春对待生母胞弟的势利寡淡;“憎”凤姐为人处世的狠毒阴险;“厌”妙玉性格的孤洁怪癖……但几乎没人会不喜欢史湘云,这位小说中最阳光的贵族少女。娇憨爽朗的她,就如同一个亲昵可人的邻家女孩。 史湘云与众姐妹相比,自有独特的性格魅力,即带着 “阳刚”气韵豁达浪漫的湘云之美——她的活泼开朗,她的潇洒风流,她的真情至性,她的古道热肠,她的名士风度,甚至她说话的“咬舌”,都带着鲜明的个性神采。她并非大观园的“久居户”,却是最受园中兄弟姐妹欢迎的“开心果”。她的每一次光临,都会给大观园带来节日般的欢乐…… “英豪阔大宽宏量” 曹雪芹对湘云的描写,既不同于对黛玉传神朦胧的笔法,也不同于对宝钗写实简约的刻画,其格调之清新、热烈、明快,实是悦人耳目。在小说里,率性的湘云是在“大笑大说”中出场的,与王凤姐的出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作者并未描摹她的美貌,而是精心地勾勒出她顽皮、娇憨的情态,使这个心无挂碍的女孩呼之欲出: ……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第二十回)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第二十一回) “庚辰本”脂评,对这节描写,有一段批语: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以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等大法手眼,敢用此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窟可也。(第二十回) 从艺术审美角度看,曹雪芹之所以能使“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并不在于脂评所谓“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而在于这“爱厄娇音”声中走出的,是史湘云娇憨性格形象的基本确立。那与林黛玉斗嘴应对中所显露出的童心意趣和聪明灵秀;那要“爱”哥哥和林姐姐同她顽儿,又搬出宝姐姐,要黛玉挑毛病的童稚心理和孩子话;那“保佑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的调皮的反诌;那看到宝玉已拦住黛玉便“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的假求饶等等,都会让人忍俊不禁!这些极富个性化的言行举止,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活泼俏皮的史湘云焉能不跃然纸上?!而史湘云的娇憨可爱,还是缘自她心性的纯真和大器。 史湘云儿时曾长期寄居于荣国府,跟宝玉相伴的岁月远早于钗黛。作者似是有意让湘云迟于她们出场,以发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用笔之妙。若以史湘云的天真率直,快人快语,如果事事在场,势必事事有话说,可能会有喧宾夺主之虞,因为毕竟宝黛钗才是小说第一位的主人公。但是,众姊妹的群体生活,大观园的良辰美景,如果缺了史湘云,就会少了许多的“热闹”和“意思”。对于迟到的湘云,作者还是通过众人的回忆“补写”了她在荣国府的往事前情: ……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第三十一回) 这便是湘云活在众人印象里的生动的趣事种种。不只是在姊妹群里,就是在姑婆老祖宗、表婶“佛爷”的眼里,她也是个淘气异常的“假小子”———玩雪人、放炮仗、样样不落;着男装、喝酒划拳,样样都行;我们从中也可看到,她那与众不同的男孩子式的顽皮性情和爱说爱笑的乐天豪爽的心性。作者在倒叙“补写”中,完善着对史湘云自幼或说与生俱来的“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性格刻划,令人过目难忘。 宝钗将笄之年,贾母给她过生日,叫来了小戏班。“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赏与他两个;王熙凤多嘴饶舌,说:“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机灵的她却不肯说出像谁;“宝钗心里也知道,但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亦不敢说”;独有心直口快的史湘云冲口而出:“倒象是林姐姐的模样儿”。贾宝玉深知,林黛玉肯定不喜欢听小戏子像她的玩话,他怕湘云说出会惹她不高兴,恼起来,又会闹矛盾,就“瞅了湘云一眼,使个眼神”,结果是两头不落好,湘云和黛玉都恼了他。纯真率直、出言无忌,是史湘云最突出的性格特征。她分明知道林姐姐的“小性儿”,也知道宝哥哥处处容让、护持他的林妹妹的心病。但遇到她看不惯时,就立刻会直言不讳,绝不体谅宝哥哥的一片苦心。且看看史湘云是怎样发脾气的: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第二十二回) 在场看戏的人,谁都看出那小戏子模样像黛玉,却都不肯明言。或许“老祖宗”的“深爱”,“细看时越发可怜见”,也是因为她长得太像自己的外孙女。唯有率直的史湘云,快人快语,无所顾忌。事发之后,或许她更看不惯的甚至想挑战一下的,还是贾宝玉包括大家对林黛玉的那份小心和容让。湘云同宝玉兄妹亲情甚笃,但她的一番气恼话,在姊妹间也是独一无二的犀利。宝黛间的感情纠葛,黛玉流不完的眼泪,宝玉赔不完的不是,荣府上下几乎无人不晓。连疼爱他们的老祖宗,也只能为这两个不省心的小冤家自怨自艾;内心含怨的王夫人,面上也只好装作不知;贫嘴的王熙凤,则不过开几句善意的玩笑,点到为止;首当其冲的宝姐姐,更是一向对此“浑而不觉”;也只有率直的湘云,会毫不留情地直白:“别叫我恶心”、“别叫我啐你”这样的抢白话。但即使是在湘云与黛玉闹的数次矛盾中,这个口无遮拦、心地敞亮的湘云,赋予你的观感,仍旧是“英豪阔大宽宏量”,而“小性儿”与娇憨的湘云是绝对沾不上边儿的。 薛宝琴初来乍到,史湘云就直截了当的告诉她:“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第四十九回)对史湘云的直言,在场的人听了都笑了,薛宝钗就说她:“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邢岫烟住进大观园,被安排在迎春房里,王熙凤倒是给了她和姊妹们同样的二两月银的待遇。但邢夫人却要她“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并要她“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邢夫人是个“婪取财货为自得”的吝啬人,根本不理会侄女在大观园的尴尬处境。正像岫烟向薛宝钗诉说的那样:“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第五十七回)而史湘云所“截获”的当票,就是岫烟的。当薛宝钗讲明这当票的来历时,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只是勾起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伤,而史大姑娘听了,立即要挺身而出“报不平”,不经意间透出的是她帮危济困的侠气和善良正直的大气: ……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同上回) 这三位客居大观园的少女,都在各自的遭遇中深深体会着比自家更显贵的皇亲国戚荣国府的“一双富贵眼”,因思想性格和境遇的不同,又有着各不相同的感慨和解读。即便是在这种细节小事上,史湘云真纯的个性也被曹雪芹刻画得娇憨可人。但湘云的娇憨可并非真憨,世事不通,她其实是个通情达理且心细如发的有心人。譬如,她特地随身给袭人她们带来绛纹戒指的事,林黛玉笑她糊涂、没算计,史湘云立即反驳,还讲出了一番道理:“你才糊涂呢!……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们清白?”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第三十一回)湘云的这本“帐”算得确实清楚,尤其是她与黛玉的一通较真儿,把大家伙儿都说乐了,连伶牙俐齿的林姑娘,经这一番抢白,也是无言以对。其实,袭人她们心里也都明白,她送的戒指在贾府中“算不得什么”,但难得的是她有这份体贴周全的心。 史湘云与花袭人可以说相交甚厚。湘云小时在荣府住着,贾母一直让袭人服侍她,如湘云所说,自从袭人“派跟了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她的感受应当是真实的,袭人知道自己辩无可辩,就反“诬”她“拿小姐的款”,虽说是顽笑话,但实在是冤枉了真诚待人的史湘云,她情急之下竟发起了恶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第三十二回) 无论是对亲人对朋友,对丫环对奶妈,湘云都怀抱一份真挚的爱心,这爱心博大而纯净。她心无城府,与人相交一片本色,既无高低贵贱之分,又不拘于男女之别,无等级、功利、势利之心,这与钗黛大为不同。宝钗既识大体又善施小惠,人事的轻重在她处事方略中是层次分明的;而在黛玉的心中,人等级的高下也是泾渭分明的,她孤芳自赏的本性决定,至少在精神上她是很贵族的。湘云就不同了,她的善良与明智,完全超脱了身份的羁绊,呈现出一种豁达的“民主”风度,像她对袭人、翠缕、香菱的充满真诚的姐妹情谊,与对宝钗、黛玉、宝玉的友情一样,厚薄基本不分彼此,浑然不计自己的小姐身份。特别是在第三十一回的阴阳之辨中,翠缕的喋喋不休与湘云的循循善诱,相映成趣,主仆间弥漫着宛如姐妹般的平等气息。而这种人人平等的意识,在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是难能可贵的。 简言之,湘云是个懂得爱且有大爱的人,也是个大智若憨的人。她那“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洒脱襟怀,让人觉得亲近温暖,更呈现着她正直而雍容的生活气度,热烈而纯真的赤子情怀,使她为所有人欣赏和钟爱。 “是真名士自风流” 史湘云的才能和容貌堪与钗黛比肩,但她那娇憨之中所蕴含的灵秀的气质,特别是她男孩子般的豪放性格,则是史湘云迥异于其他姊妹,最惹人喜爱的性格特征。她似乎从不理睬《女四书》中的那些“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的陈腐规矩,也不曾沾染那些贵族小姐中规中矩的矜持作派,平时说笑高声大嗓,无拘无束,绝不扭捏作态。她的不同流俗恰恰就在于其浪漫而热情的文化品格和自由而豪放的个性特征,即所谓“名士风度”。 湘云身上的“名士之风”,自然与她旷达的性格有关,更与魏晋诗风对她的教化陶冶有关。在小说中,作者充分展示了湘云在诗词联句上超逸的才情禀赋,特别是她诗思的敏捷。从“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到“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以及每次结社赛诗,湘云的诗都是来得最快,也来得最多,且格调清新豪放,颇有魏晋之风。比起钗黛两位大才女,在“杂学旁收”的文化素养上,史湘云的见识的确是略逊一筹。譬如,她和钗黛一起去找宝玉谈禅论辩,她还真是插不上一句嘴。与薛宝钗不同,史湘云和林黛玉对诗词的挚爱是相同的,也是发自内心的。和黛玉一样,湘云对诗词的喜好也同样受到薛宝钗的嘲讽:如香菱学诗,向史湘云请教,她“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教得十分认真,“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第四十九回)。 那大观园姐妹们所起的诗社,则正如宝玉对袭人所说,“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他”自然是指史湘云!探春起海棠社,湘云“急的不得了”地赶了来,李纨作难他,“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他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大家见她却和了两首,都说“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众人看诗,却“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众姐妹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第三十七回)“靖藏本”“脂评”有赞云:“观湘云作海棠诗,如见其娇憨之态。”“庚辰本”脂评,连续在诗句下有批:“落想便新奇,不落彼俗套”;“拍案叫绝,压倒群芳”;“真好”;“更好”;“二首真可压卷”。看看其中的一些诗句,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还真是透出些魏晋之风。 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诗情画意的场景里,引起老祖宗和众人惊艳的,固然首先是小美女薛宝琴。但是,当身穿倜傥男装的史湘云出场时,也是毫不逊色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第四十九回) 试想,在这“白雪红梅”群艳璀璨的大观图上,如果缺少了点染着名士风采的史湘云的飒爽英姿,那将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啊!“有正本”脂评“回前总批”认为:“此回着重写宝琴,却出色写湘云。写湘云联句极敏捷聪慧,而宝琴的联句不少于湘云,正所以出色写宝琴。”(同上回)但据我们看,在这两个“出色”中,还是对史湘云的描写更为“出色”,因为,就人物形象创造的艺术效果而言,薛宝琴怎及得史湘云的栩栩如生、鲜活俏丽呢!。 赏雪过后,湘云和贾宝玉悄悄地聚在芦雪庵烧烤鹿肉,众人闻讯都跑来凑热闹,“割腥啖膻”。大快朵颐的湘云对“假清高”的黛玉的打趣很不屑,众姐妹边吃鹿肉别议论“名士之风”的一番对话,语颇隽永,耐人寻味: ……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摁上些,以完此劫。”(第四十九回) 这段“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描写,为“芦雪庵争联即景诗”铺垫了非常活跃浪漫的艺术氛围。作者对景物的描绘,对环境、色调的烘托和渲染,营造出一个内蕴丰富、相映成趣的艺术境界。宝琴、黛玉、宝钗三位高手共战诗兴旷达的史湘云,形成高潮。自称“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的“真名士”史湘云,得以充分展现自己才思的敏捷和高超的诗词联句的造诣。最后,“大家细细评论一番,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湘云自己的说法更妙,“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狂放不羁、放浪形骸应属竹林七贤的所谓“名士之风”,湘云对此的认知是很独到精准的——“是真名士自风流”,关键在一个“自”字,自然而然,无故意矫揉造作之嫌。而她的诗意纵横,她的开心大笑,会磁石般的吸引你,让你跟她一起欢乐和忧伤,你会觉得与古代的“名士”相聚也不过如是。 冬去春来,逍遥自在的大观园的少男少女们又迎来了美丽多彩的夏季。由于荣府的女当家人——贾母、邢王二夫人因皇家老太妃辞世“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管家人王熙凤又因小产后卧病在床,王夫人临行前委托探春、李纨、宝钗协助暂时管理府中事务。于是,大观园的小姐妹们如鱼得水,拥有了空前绝后的自由空间。又恰逢宝玉、宝琴、岫烟、平儿等同日寿辰,众姊妹便凑趣为众寿星集体祝寿,想放情放性地“热闹”一天。这可是尊卑有序的贾府从来不曾有过的无拘无束的热闹。尽管此前有过刘姥姥“助兴”,众姊妹都置身其中的“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但似乎只是多了些笑得前仰后合的喜剧效果,而并没有小儿女们整个身心的天真烂漫的释放。这次是没有了家长和长辈的参与,自家姐妹和丫环们不分尊卑欢乐相聚。作者写到:“这些人只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唯一的长辈薛姨妈很识相,声言:“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们的群儿,我倒觉得闷得慌,不如我到厅上便躺躺去倒好。”这自然是更随了众人的愿。寿星们聚全了,在红香圃“筵开玳瑁,褥设芙蓉”。贾宝玉提议“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第六十二回) 平儿先拈了一个“射覆”的令,众人嫌太难。后“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 ……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便灌湘云一杯。 ……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湘云便说道: 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他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又听他说酒底。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众人越发笑起来,引的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同上回) 宝玉宝钗相“射覆”,本不干她的事,她却自以为是,想罚他们的酒,反是又罚了自己。结果席上被罚酒最多是这个大大咧咧、多嘴多舌、谈笑风生的“枕霞旧友”史湘云。这是大观园女儿国最自由欢畅的瞬间,众姐妹忘情地在红香圃里划拳猜枚,饮酒赋诗,“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顽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见了湘云”。悬念之后,曹雪芹为我们奉上了消夏的极致———浪漫如许、令人沉醉的湘云醉卧图: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第六十二回) 这段唯美至极的描写直可入画,于天地之间,飞花之中,蜂蝶之畔,何等惬意自在!文中虽无溢美之词,但在那娇憨少女的醉卧沉睡之美中,又融入了自然的和谐之美,连枕头都是脱俗的“一包芍药花”。湘云的“醉卧”,也在这美丽的景致中化为了永恒的诗篇。在她身上所焕发着的不同流俗的高贵气质,就是自由、豪放的名士之风。面对如诗如画的史湘云,谁能不为之倾倒呢?! 在《红楼梦》的璀璨裙钗中,一反封建贵族陈腐的“繁文缛节”作派的:一个是王熙凤;另一个就是史湘云。她们的出现,总会带来不绝如缕的笑声。王熙凤带来的笑声,虽出自她八面玲珑的心和雅俗共赏的语言,却带着讨好贾母的功利心。而史湘云带来的笑声,却是因为出言风趣俏皮,真挚无邪,心意明媚,发自真情至性;在她们之中既有豪迈的丈夫气派又有深湛的文化底蕴的,当属探春和湘云。探春的豪迈,表现在其独有的“政治家”的胆识、志向和气魄。而湘云的豪迈,则表现在她所独具的洒脱不羁的诗人气质和名士之风。 总之,史湘云给人印象极深的“醉卧芍药裀”,趁兴的“割腥啖膻”,忘形的划拳拇战,以及喜着男装、玉树临风的倜傥风流,顾盼间的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的阳刚气派,心直口快的率真品格等等,特别是她对诗词魏晋之风的喜好,都在潜移默化中融汇贯通,形成了“是真名士自风流”的空灵的湘云之美。她活得是那样真实,那样天然,那样尽兴,那样透明!你会被这个能在“坎坷形状”中活得如此单纯、洒脱的人深深感动。她的出现,总能冲破笼罩着大观园的压抑沉闷的阴霾,使我们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从未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史湘云自幼父母双亡,颇受贾母爱怜,小时候还被接到贾府来常住过一段时间,与贾宝玉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建立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友情,两人脾气相投,一直情胜骨肉兄妹。湘云与宝玉的“情”,完全是“心底无私”的亲情和友情,而这个“私”自然是指“儿女私情”。应当说,在这一点上湘云与钗黛是全然不同的。曹雪芹说她“从未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要特别注意“略萦”两个字,这是湘云对宝玉感情的真实的定位。否则,就是偏离了曹公原意的妄议。 在大观园的众兄弟姐妹里,湘云心中最惦记的总是她的“宝哥哥”。来到贾府,最想见的人也是非他莫属。一眼没看到,便会打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话她:“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第三十一回)这对表兄妹原本就非常要好,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但到了大观园时代,史湘云却常和贾宝玉发生碰撞,多半都是因林黛玉而起,像咬舌之辩,直说小戏子像黛玉后的赌气,她为宝玉做的扇套子被气恼的黛玉“铰了两段”等不愉快,以及因为送袭人等戒指赞了宝姐姐,受到宝玉阻拦,便率直道出的不满: ……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 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第三十二回) 湘云的坦言带着纯真的稚气,揭的可是贾宝玉的心病。值得一提的是,宝湘之间的吵嘴,率直到了口出不避的程度,而且绝不同于宝黛之间为情所困的争吵。湘云可以这样口无遮拦直道出宝玉对黛玉的感情隐秘。而宝玉在听了湘云劝他走“仕途经济之道”后,也毫不含糊地立刻沉下脸下“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有人说,这表现了湘云也有浓厚的封建意识。我们觉得,未必有多么“浓厚”,湘云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她所受的教育,使她有这种意识是在所难免的。但宝玉与湘云的口角和冲突,从未动摇过他们兄妹亲情甚笃的根本。这更表明两人相知很深,才能如此心无旁骛的争吵,或许恰是因为他们本无“儿女私情”,才能吵得无所顾忌,如此从容。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及《红楼梦》续书,曾引述过这样一种说法: ……或谓戴君诚夫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与今本不同。荣府籍没后,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为家,至沦与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为夫妇……闻英润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蒋瑞藻《小说考证》七引《续阅微草堂笔记》) 鲁迅在引述这段文字后,又说过这样的看法:“此又一本,盖亦续书,二本所补,或俱契于作者本怀,然长夜无晨,则亦与前书之伏线亦不背。”但这本“续书”却至今未见真容。而在红学研究中,一直有人认为,这就是《红楼梦》八十回之后失去的真本。这个悬疑,是由“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而引起的。起因是“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捧来的贺礼中有一个金麒麟引起了在场人的注意和议论: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第二十九回) 对于宝玉拿金麒麟的事,在“金玉良姻”阴影笼罩下的林黛玉确有所疑: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第三十二回) “心比比干多一窍”的林姑娘有此疑窦,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所听到的并不是宝玉湘云间的私相授受,反而是贾宝玉对自己的知心知己的剖白。那个失而复得的“金麒麟”,无论是在宝玉或湘云的心里都仅仅是一件顽物,与儿女私情无关。宝玉只是因为知道湘云有个金麒麟,想把这只金麒麟也送给她而已。湘云在拾到宝玉丢失的麒麟时,“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自当琢磨这究竟是谁遗失的。“庚辰本”脂评“回末总评”说得分明:“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第三十一回) 对黛玉的疑窦,“有正本”脂评“回前总批”曾不无感慨地说:“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因颦儿谓‘情情’。”(同上回)如果金麒麟真和宝、湘二人的情缘有关,“脂评”当然要大书特书,可这里讲的是关于卫若兰的“草蛇灰线”。我们以为,即使要寻找“伏脉”,也首先是史湘云马上要经历的“大喜”,而不会与“心中只有一个林妹妹”的贾宝玉相关。当然,“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可能是八十回以后,有关史湘云命运的伏笔,我们在后面还会论及。但此时未婚的湘云,应是曹雪芹所塑造的“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清纯、豁达的史湘云,我们的研究为什么非把有悖于湘云性格特征基调的 “情缘”硬扯到她身上呢?! 更有甚者,在近些年的红学研究中,有些人竟进一步引申,说什么:贾宝玉本来爱的就是史湘云,林黛玉倒成了“第三者”,真是不可理喻!这种脱离原著、主观臆测的论点根本就站不住脚。因为它完全违背了曹雪芹在书中已明示过的史湘云的悲剧命运。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小说明白地写着,自从宝玉对黛玉“诉肺腑”以后,宝黛爱情便进入了成熟期,黛玉清楚地理解了宝玉对她知己知心的爱情,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为“金玉”之类而闹的“小性儿”和争吵。再者,曹雪芹所写贾宝玉爱情的那首“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株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也可以为宝黛爱情背书。只有这才是曹雪芹准备书写的贾宝玉的爱情取向———与林黛玉生死相随的爱情,这与宝钗相关,却与湘云无涉。我们只能敦促“红学”考证和研究走实事求是的正路,深入理解《红楼梦》时代精神的内含,尊重曹雪芹的原著,不作无端的附会,更不要用个人的好恶谬解作者的创作初衷,误导读者对《红楼梦》的审美情趣。 大观园的良辰美景,姊妹们欢乐的相聚,一贯是史湘云生活中最快乐的向往。她虽时有光顾,却难得久住。一次,湘云来大观园住在林黛玉的潇湘馆里,宝玉起床后忙不迭的一大早就跑了去,在那里梳头洗脸,大丫头花袭人气得了不得,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第二十一回) 除去宝玉、湘云等一起烧烤鹿肉的那段情节,这就算是史湘云和贾宝玉的“亲密接触”了。恰好被“贤袭人”撞见,被视为没有“分寸礼节”,而大加“娇嗔”“箴规”了一番。虽说宝玉有点大不避嫌,但应该不会有人误会宝玉、湘云之间那份坦然、温存的亲情。 通观《红楼梦》前八十回,所有描写宝玉与湘云亲近或口角的情节,透视出的均是他们之间纯真的兄妹之情和真挚的友情,而并无隐晦的“儿女私情”。即使是湘云因宝玉“偏袒”黛玉而和他斗嘴,也是为了宝姐姐、自己和众姐妹鸣不平,快人快语,真纯率直,并无儿女私情的“醋妒”情绪,何谈宝湘早就相爱?!“庚辰夹批”在论及遗失的“真本”中写宝玉结局“悬崖撒手”时说:“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有着如此“情之毒”的宝玉,怎么可能再有宝湘的“白首双星”呢?难道曹公会写贾宝玉后来重新还俗?!我们认为,所谓“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无疑就是曹雪芹对湘云与宝玉感情趋向的最本质的定位,也是曹雪芹创造史湘云这一艺术形象的典型性格的真实意图。 “终究是云散高塘,水凅湘江” 史湘云是贾府老祖宗——贾母的侄孙女,即金陵显贵史侯家的小姐。史家在那著名的“护官符”中位列第二——“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史家袭官的保龄侯史鼎,是贾母的侄子,史湘云的叔叔。而这史府的家境却似是四家中最差的。 湘云“襁褓之间父母违”,实际上是寄养在叔婶家中,过着“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没有亲兄弟姊妹,和黛玉一样的孤苦伶仃。她在“自己”的家中没有感受过多少温暖亲情,比起林黛玉更加凄凉。黛玉在外祖家受到贾母“万般怜爱”,特别是拥有宝哥哥的那份如影随形的关爱。史湘云虽说是侯门的千金,其实,日子过得远不如贾府中的大小丫头们轻松。有一次,袭人要烦劳湘云做女红,薛宝钗就埋怨袭人,并晓以真情: ……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第三十二回) 因为深知湘云真实的困窘,在她一时兴起,要起菊花社时,思虑周全又很关爱她的宝姐姐,直言不讳地批评她:“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第三十七回)最后还是体贴周到的宝姐姐既出主意又出螃蟹,帮她既开好了菊花社,使姊妹们大展诗才;又让贾老太君带领众媳妇、丫头们享受了一次“肥美”的螃蟹宴。史湘云自是感觉很风光,可又有几人知道她的苦楚呢?!这位只有几串月钱的侯门千金,若是没有宝姐姐相助,是根本办不起这宴席的。恐怕喜欢自娱自乐的史老太君,也未必知道自己的家族在经济上已窘迫到如此地步———她的侄孙女的月钱只有几串,尚不及她孙女们房中的大丫头有一两的月银。史湘云在家中作女红常要熬到深夜,根本不可能有大观园众姊妹们这样养尊处优的生活。她每次离开大观园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情绪就会低落下来:“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家人在眼前,又不敢十分委屈”,“越觉缱绻难舍”,一再嘱咐宝玉,“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凄凄惶惶地洒泪而去”。(第三十七回) 湘云绝非是一个出离尘世没有烦恼的人。她自幼生活的“坎坷形状”远甚于黛玉,却“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对自己多舛的命运从未有过无谓的抱怨。虽说她生活中的艰难、不如意要比其他姐妹多,但她天性豁达坚韧,心态从容淡定。我们很少看到她有悲苦愁凄之色,所到之处总是笑语盈盈,充满生命的活力;所遇之事总是兴味盎然,充满生活的激情。只要一踏入大观园,她仿佛就把自己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变回到那个大说大笑、活泼开朗又顽皮快乐的“开心果”。谁都能感觉到,史湘云对与大观园兄弟姐妹聚首的时光的眷恋和珍惜,因为这儿才是她心灵的家园,是她坎坷生活中的期盼,是她少女欢欣的栖息之所,是她的“天堂”! 史湘云的悲剧,虽不同于林黛玉的悲剧,但她们孤苦无依的身世是相近的,父母早夭,身边再无亲兄弟姐妹,所以,都有着“自是霜娥偏爱冷”、“人为悲秋易断魂”的伤情愁绪也是必然的。她们俩的区别在于,湘云通常都会豁达地忘掉这些“不遂心的事”,而多愁善感的林黛玉的身心却往往沉浸在这逃不脱的阴影里。我们不会忘记,在那个中秋节清冷的月光下,这两个孤女“凹晶馆联句悲寂寞”,咏出了她们的绝唱联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史湘云慨叹黛玉的后一句“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但若没有她那上句的清奇,哪能勾出下句的诡谲呢!她们在团圆佳节之夜生发出的凄美悲凉的诗意,不正隐示着她们未来的孤独与早夭的悲剧命运么!不正预示着她们所属的贾史王薛四大贵族“大厦将倾”的“颓丧”命运的濒临么! 《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之“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从这支曲子关于史湘云未来命运的预示来看,她会有一个原本看似美满但十分短暂的婚姻——“厮配得才貌仙郎”,“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但这婚姻没能像她所期望的“博得个地久天长”,而“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其寓意自当是“夫妻离散,生活孤凄”,与其他姐妹一样,都是薄命感伤的悲剧结局。遗憾的是,曹雪芹的早逝或原稿的遗失,让我们无缘看到他所要书写的史湘云悲剧命运的具体终结。 关于史湘云最后的归宿,红学界一直存有争议:一种看法是,她嫁给了“才貌仙郎”卫若兰,婚姻美满幸福,但好景不长,丈夫暴病而亡,史湘云矢志不移守寡终身。这种推论的依据是,宝玉把他的麒麟赠予卫若兰,就像他把袭人的汗巾赠予蒋玉涵一样,都会牵出一份姻缘。另一种看法是,根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第三十一回)的“伏脉”,认为宝玉和湘云的麒麟正好是一对儿,推断贾家败落后,历经劫难,最后“白首”的宝玉与湘云结合,这个说法还有个“依据”,就是湘云的判词中:“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其中用了“娥皇、女瑛”的典故,认为黛玉和湘云就是贾宝玉的“娥皇、女瑛”。我们想强调的是,在曹雪芹所揭示的史湘云命运和性格的曲子“乐中悲”中,并看不出明显的“白首双星”的痕迹。 史湘云是曹雪芹倾尽心力塑造的极富魅力的艺术典型,精妙传神地塑造了她那有别于钗黛的“巾帼”之美。宝钗善用心机,不如她纯真;黛玉多愁善感,不如她洒脱。她的性格决定,她既不会像宝钗那样循规蹈矩,做封建淑女;也不会像林黛玉那样为情所困,做为爱而生的叛逆女性。曹雪芹在小说中突出地刻划了她“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纯真与放达,这正是史湘云突出的性格特征。“乐中悲”的结尾———“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湘云这听天知命的无奈的心曲中,仍有着一份面对宿命的隐忍、坚强,对于自己坎坷的命运,仍是湘云式的回应——“何必枉悲伤”!曹雪芹所作的“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旨在写出封建社会和封建礼教毁灭“美”的灾难性大悲剧。这“大悲剧”自然包含着令人心痛眼酸的湘云的“悲剧”;这“美”也自然包含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湘云之美”。 歌德对于把生活美升华为艺术美,曾有过精辟的论断:“艺术要通过一种完整向世界说话,但这种完整性不是他在自然中所能找到的,而是他自己的心智的果实,或者是丰产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气的结果。”(《歌德谈话录》第137页)曹雪芹以自身的艺术才能和创作灵感,为湘云性格的丰富展开“灌注”了豪迈的生命意境——兼有赤子之心和豁达浪漫情怀,既妩媚娇憨而又洒脱阳刚的“湘云之美”,使其成为《红楼梦》中最具魅力的艺术典型之一,既彰显着作家理想熔铸的灿烂的美学魅力,也带给我们情趣怡然、无与伦比的阅读和审美的愉悦。 (本文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邮编:100029) 原载:《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1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