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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心理描写与人物性格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朝闻 参加讨论

    一 看着你这样到很知好歹
     细节描写不只用来刻画人物的内心活动,人物的内心活动却往往通过细节描写得以表现。晴雯碰见宝玉给麝月篦头,说了一句讥讽话;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我们结合着她的气话和“摔帘子”这一动作来读,不用费什么思索,就可感觉到这个“摔”字所包含的心理内容。
     读者可能合上书本,觉得凤姐好象活现在眼前。从作品本身找原因,是作者把凤姐内心活动——情绪等等微妙的变化写得很生动。我们知道,没有人物就没有情节,没有生动的心里活动就没有生动的人物形象。人物心理状态的微妙变化,不只是构成形象的重要因素,而且是促使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生动的凤姐形象表明:曹雪芹刻画人物心理活动的方式,主要不是直接描写它本身,而是间接透过人物的行为——例如对话一来表现它。因为它和故事情节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因为它是透过矛盾冲突流露出来的,因为它的出现显得非常自然,因为它有待于读者去体会……所以这种使人忘记它是心理描写的心理描写,比某些把故事暂停下来,直接去描写人物正在想什么和怎样想的心理描写更动人,对人物性格的表现也更有力。似乎可以这样说:真正熟悉生活、遵循生活逻辑,而不是凭主观愿望进行创作的作家,当他刻画人物形象的时候,心理描写居于重要地位,但是,当他自己真正进入角色,当他仿佛就是作品中的人物,他未必意识到自己是在作心理描写的作者。
     在《红楼梦》里,通过人物行为的描写,灵活表现人物心理的事例,是举不胜举的。
    ……风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令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到很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
    凤姐夸奖贾芸“知好歹”,还把贾琏拉出来作陪衬,并表示同意贾琏的说法——“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为了给差使,而偏袒贾芹的凤姐和偏袒贾芸的贾琏曾发生过争执,凤姐这么礼尚往来,用这种加料的奉承话回敬贾芸对她的巴结,结合下文来读这几句话,更能够了解作者揭示凤姐内心世界的艺术形式多么简洁、精确、灵活、……有表现力。而且这些话对读者来说,是促使人进一步发挥想象,体验凤姐内心世界的根据和诱导。
     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到:“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到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没要则的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局内人贾芸一时还体会不出凤姐对他的夸奖——“知好歹”、“说话儿也明白”、“有见识”,和凤姐对他所提出的“那事”的有机联系,摸不准“那事”已经有了多少定准。贾芸摸不着头脑,他那“只得回来”的心情是可以设想的。善于掌握读者心理的作者,当他要唤起读者发挥想象、深入理解人物的内心状态的时候,偏偏是这样好象平平淡淡地叙述人物的具体活动,好象是采取你读者是否在意我不管的冷淡态度,其实这才是真能吸引读者、鼓动读者的艺术手段。很明显,读者脂砚斋的感想,正是这些似乎平淡其实动人的描述引起来的。作者揭示凤姐的内心世界,不局限于直接描写她正在想些什么和怎样想。如果静态地描写这一切,写得多么细致也是不大吸引人的,甚至不免令人感到腻歪和厌烦。作者着力描写凤姐对待贾芸那种既矜持又和气的态度,着重写出引起凤姐那“又是得意,又是欢喜”的心情的客观原因,以这种显得并不吃力,并非精雕细刻,而是非常轻快,很有表现力的手法,把凤姐此时此地的精神世界,揭示得如此不难理解,耐人寻味。《红楼梦》那许多刻画人物内心活动的篇章,都有这种既不累赘又不空疏的特点。
    二 也难备述
     从贾芸送香料巴结凤姐这段情节,可以看出曹雪芹笔下的人物的精神状态,主要是通过人物的行为表现出来的。我欣赏这种心理描写,但并不排斥作者对人物进行直接的心理描写。《红楼梦》中也有大段直接的心理描写,而且写得相当精彩,对表现人物性格,也可起决定作用。
     清虚观的张道士为了巴结贾府,把道士们传道的法器弄了一盘子,当成“敬贺之礼”送给宝玉。内中有个赤金点翠的金麒瞵。宝玉听宝钗说史湘云也有一个金麒麟,便把这只金麒麟揣了起来。这就引起林黛玉的不满。她心事重重,第二天就病了。宝玉来探病,二人发生口角。作者在这里用了大段篇幅,描写他俩的心理活动。宝玉心里这样想:
    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我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只知我近,不知我远。
    林黛玉心里这样想:
    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有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
    同样是叛逆的性格,一个比较大胆、开朗,一个却比较小心、忧郁。脂砚斋在此批道: “未形猜诸情犹浅,肯露娇嗔爱始真。”这话有一定道理。猜忌与嗔怪,往往是相爱之深的表现。作家为了写出宝玉黛玉爱情的真挚,写出黛玉不掩饰娇嗔的情感,是作者掌握了实际生活中不易掌握的矛盾的心理。
     这段心理描写不仅表现了人物不同的性格,而且也表现了人物所处的环境的复杂性。无论是心理描写、环境描写、肖像描写,既然客观对象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互相联系、互相渗透的,能这样表现出宝玉和黛玉所处的那种身不由己、风霜刀剑的客观环境,并不容易。
     直接的心理描写不宜排斥,就因为人物的内心状态并不都能分明地显现在外部形式上,就因为读者不易由人物的语言行动直接体会出人物的心理活动。当间接描写和直接描写相配合,读者才较易了解人物的思想感情,也才较易了解作者对人物的态度。无论是在文学作品中直接描写人物心理,抑或在戏剧作品中的人物独自,都可能是生动地塑造人物的一种必要的手段。但是,不论是小说或戏剧,如果依靠孤立的大段的内心独白,去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始终是不完整的和令人生厌的。即使是很简略的心理描写,有时甚至不过非常简略的一句概述,只要它可能诱导读者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它也体现着人物那并不简单的心理内容。这就是说,作家为了把人物塑造得象活的一样,不能不借助于读者或观众的想象。心理描写的直接与间接这两种方式的关系,应当是相反相成的。优秀的文学家,常常是双管齐下的。比如我在上一节里引用的贾芸送香料那段情节,作者通过凤姐的言行揭示她的内心活动,可是在这种间接心理描写的同时,作者也直接写了凤姐“心下想到”的是些什么事。“斟情女情重愈斟情”那回书也是如此,作者直接叙述了宝玉和黛玉的心理活动以后,用这样一句话刹住,紧接着开始写宝玉和黛玉的言语、行动:
    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索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
    三 述说这些混话来欺负我
    直接描写心理活动与间接描写心理活动,二者虽说是互相联系的,但是都有各自的独立性。相对地说,通过言语和行动来间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要比直接的心理描写更难一些,但却不是不能做到的。
     在《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晋代画家顾恺之向别人谈创作的记述。画家说画“手抚五弦易”,画“目送归鸿难”[1]。这是说写神难于写形。可是对于美术来说,画人而无神,算不上高明的人物画。顾恺之依据自己或别人的艺术实践,对人物画作出一条这样的经验总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2]。阿堵,在这里指眼睛,人们说过“目乃心之苗”;用人物的眼睛来表现人物的“神”,完全是有道理的。所谓“神”,也可以说是人物的内心世界,是人物的心理状态。人物的心理活动如何,别人用眼睛看不见,用手摸不着。因为它是内在的,非感觉器官所能直接掌握的东西。但它却不是不可知的。因为直接可以感觉出来的具体的外在特征,是与跟它相对立但又是相联系的内在特征互相作用着的。唯心主义者孟轲,说过一句并非完全错误的话——“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3]这就是说,人的外在的东西,可能成为内在的东西得以表现的外在的形式。人物的“神”是难于捉摸的,眼睛对它的表现来说,却是具体的实在的东西。包括疯人或醉汉,人的行为受思想的支配,任何语言或动作,都或明或暗地体现着一定的心理根据,这也就是造型艺术为什么也能够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现实根据。
     《红楼梦》虽不属于造型艺术,但是其中也有不少心理描写体现着这种具体与抽象的辩证关系。比如贾宝玉和黛玉一起修改《芙蓉诔》,当宝玉说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的时候,黛玉听了,“移神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笑着点头称说: ‘果改得好……’”黛玉那“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正是她在此时此地的富于特殊点的内心活动。作者虽未明确写出此时的黛玉究竟“狐疑”什么,但是只要读者结合黛玉在贾府的处境,结合她和宝玉婚姻那渺茫的前途,结合她的身体健康状况,……进行联想和想象,这一问题的答案不难找到。这就是说,“狐疑乱拟”的内在的心理活动,有它具体的、外在的表现形式——“移神变色”。不过这并未使当事人宝玉觉察而已。
     对人物的心理描写,作为语言艺术的《红楼梦》比起造型艺术有更大的灵活性。但是我对于长篇大论的心理描写,总觉得是使人乏味的。读者也许会责备我对于间接的心理描写有过多的偏爱,我已经说明并不排斥直接心理描写的重要性。我所以特别着重以人物在矛盾中的行动,来表现人物内心活动的方法,是因为我觉得《红楼梦》等作品具备“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4],这种通过人物的行为对人物进行心理描写的方式,可说是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特色之一。而这种艺术特点的形成,看来和我国古典小说与话本有着一定的血缘关系有关。《三国》、《水浒》这样的文学巨著,最早的创作者都是说书人。说书塑造人物,须讲究绘声绘色,如果一味地说张三想、李四想,三想四想难免把听众“想”跑的。听书人注意的是人物的言语行动。创作不能不考虑到欣赏者的这种需要。我国古典小说既从话本发展起来,就保留了这种用行为表现心理的特点。《红楼梦》在这方面,更是不乏其例的。如果说我们已经转述的贾芸送香料的情节还不足以说明人物言行如何表现心理活动的话,我们不妨再看看宝玉黛玉读《会真记》的情节。黛玉发现宝玉偷读《会真记》,抢过去,“不到一顿饭工夫”就看完了。宝玉见黛玉高兴,一时忘情,说:“我就是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
    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述说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黛玉说到“欺负”二字,“早又把眼睛圈红了,转身就走”。这段描写不仅表现了黛玉复杂的心理内容,而且可以使我们看到这种心理冲突所包含的社会冲突。如果读者以为这“欺负”二字不过是黛玉对着宝玉来的,那就难于“斟”出这个“情深”的女孩子那复杂的心情,及其社会的原因。
    四 也免别人笑话
    随着贾府的衰落,统治的松弛,大观园出现了坐更的婆子聚赌的现象。贾母得知大怒,亲自查问处置了几个头家赌家。邢夫人因见贾母生气,中午也不敢回宁府,只好来大观园散心。不想碰到了拾得绣春囊的傻大姐,“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接着,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说在小石上捡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该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
     脂砚斋在此的评点,指出一个“吓”字“妙”,“是写世家夫人之笔”。其实,岂只一个“吓”字,这一段人物表情、动作、对话的描述,活画出一个“世家夫人”的形象。说它“活”,因为这些表情、动作和言语揭示出此时此地这位“世家夫人”的心理活动。在名门闺秀居住的大观园,竟然出现绣春囊,邢夫人虽然“为人稍劣”,但不失为“世家夫人”,岂能不知此事的利害。虽然贾府“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的虚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勾使的了”。但是家丑切不可外扬。多几个“馋嘴猫”没关系,绣春囊若被外人发现,岂不有伤“祖宗颜面”。
     心理描写不仅有助于表现人物性格,反映人物所处的环境,而且是促使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贾敬生日,凤姐在宁府的花园里撞见了贾瑞,贾瑞一见凤姐,顿起邪心,就用言语调戏。凤姐三言两语打发了贾瑞,心里暗忖道:
    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 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这段直接的心理描写,不只表现出凤姐的性格,而且成为“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一回书的伏线。心理描写与情节发展之间的相互关系,就心理描写自身来说,它对情节的发展往往具有承上启下的双重作用。
     我们还是来说邢夫人吧,邢夫人袖携绣春囊,来到了懦小姐贾迎春住的缀锦楼,责怪迎春“奶子行此事(聚赌),你也不说说她,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紧接这段话有一条脂评:“‘咱们’二字便见自怀异心”。可见脂砚斋已经看出作者在这里用邢夫人的话表现了她的内心冲突。我们且往下看。邢夫人的一席话似乎成了对牛弹琴,“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只好把“异心”表达的再露骨一些:
    总是你好哥哥、好嫂子,一对赫赫扬扬,琏二哥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盏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么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吊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的,到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
    这些话不仅表现了邢夫人那种“嫌隙”的性格,而且表现出她对那个“赫赫扬扬”,“遮天盖日”,在老祖宗而前远比自己有脸面的琏二奶奶的嫉妒以至仇视的心理,这也就是脂砚斋指出的邢夫人的“异心”和“私心”。这段间接的心理描写,承接了上文的“嫌隙人有心生嫌隙”,使读者了解到邢夫人与凤姐的矛盾在继续发展,同时又为下文“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中凤姐与邢夫人的全权代表王善保家的矛盾冲突安下了伏笔。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邢夫人话没说完,忽报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冷笑两声,令人出去说:‘请他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邢夫人的妒忌心理溢于言表,心理描写为矛盾激化提供了根据。
    五 金子终得金子换
    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离不开人物内心活动独特点的描写。不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这种描写都是从人物个性着眼的。或者说,人物个性依靠它而显得更鲜明,更饱满,更能造成深刻印象。
     《红楼梦》常常运用一种点面结合的艺术手法,描写在某一情节中,人们各自不同的心理状态。林黛玉初来贾府;宝玉挨打养伤;刘姥姥的信口开河;凑钱给凤姐做生日;尤三姐的死;邢岫烟的一张当票;抄检大观园后一系列连锁反应;……全书充满许多生动的心理描写的事例。不只是某些同一情节所引起的不同的内心活动的描写,才成为塑造人物、表现个性的有力的环节,而且就同一人物性格和心理的多面性的表现来说,这部小说也有不少动人的篇章。第四十二回,宝钗开列画具单子,说到矗……木箱一个,直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问:“这作什么?”黛玉说:“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了,都说道:“原来如此。”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动起“促狭嘴”来。 ’
     黛玉 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 嗳! (笑个不住)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
     宝钗 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 (一面说,一面手按人,拧嘴)
     黛玉 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众人 (不见得知道话里有因)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 (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他起来。)
     黛玉 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宝钗 (笑指黛玉)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
    我想,不必多加说明,只要联系其他情节,不难了解这些开玩笑的活动的心理内容的复杂性。
    《红楼梦》心理描写的真实性,和作者倾向的明确性也是一致的。
    邢夫人作为曹雪芹所打击的对象,与其说是曹雪芹故意和她过不去,不如说是偷鸡不成倒失一把米的这个说客,连“话不投机六月寒”的道理也忘了,用自己的体面观代替鸳鸯的体面观,怎能不自找没趣。她一见鸳鸯,开门见山说, “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而她用来诱惑鸳鸯的,总离不开体面不体面的那一套。这对不把当小老婆当作体面,而是当作受侮辱的鸳鸯来说,是闭着眼睛不认人的。邢夫人根本不理会鸳鸯那急水滩上慢行舟的战略,一味地瞎子坐席,对鸳鸯说:
    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用贵族地主阶级的标准,把“体面”、“尊贵”、“要强”、“心高”……这些难于妥协的观念调和在一起的邢夫人,说着说着拉了鸳鸯的手要走,鸳鸯却不理睬邢夫人那鬼话连篇的忠言,夺手不行。作者在这里写道:“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说道:“这有什么害臊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作者不说“邢夫人以为他害臊”,而用了一个“知”字来代替“以为”。这种以人物心理特征为依据,而不以作者的判断为依据的写法,对于“愚???”的邢夫人的性格和心理,刻画得很生动,很真实。当成作者对人物的讽刺来读,这个“知”字和她以“体面”为诱饵的连篇鬼话相结合,使读者分明感到邢夫人那急功好利而又自作聪明的心理特征的可笑。
    六 我如何去见人
    能不能把握人物心理的特殊点,是能不能把人物写活的重要原因。作家曹雪芹不只注意区别不同人物的不同心理,而且常常注意表现同一个人物在不同情势之下不同的心理活动。比如凤姐,她的心理活动离不开“为自己”三个字,但是因为客观条件在不断变化,她有时也好象是在替别人的利害着想。偷当贾母东西的事发了,凤姐怕“小人”“褒贬”鸳鸯,不由得替鸳鸯担心:
    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孩儿,带累了他受屈,不是咱们的原故?
    凤姐为鸳鸯的利害着想,就是为自己的利害着想。作者不只这样写出了凤姐的狡猾,也为心理描写必须特别注意事物的特殊点作出了可贵的范例。我们强调特殊点的重要,并不是提倡忽视客观事物的共性。每一个人的精神生活都不能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一切特殊的心理活动都是人们的社会关系的直接的或曲折的反映。在《红楼梦》里,关于脸面问题的心理活动,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包含着一定的阶级内容。
    赵姨娘希望得势的女儿给她面子,探春唯恐轻贱的母亲丢了“我”的面子。增添、保存或争夺面子的一场冲突,双方都很伤心,互相抱怨,结果是两败俱伤,都丢面子。苦干丫头出身的赵姨娘感到没脸,苦于庶出的探春以为对方故意使自己丢脸,两人的认识都受了封建地主阶级剥削意识的支配。不论作者是否自觉,描写这些关于脸面问题的冲突,使读者感到脸面问题看来仿佛琐细,其实关系人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利益。
    探春的姐妹迎春、惜春,不象她那样背着庶出的包袱,却也十分重视脸面的得失。而且她们对待这一问题,同样是以损人利己为思想基础的。且不说只顾自己脸面的迎春,对于“没有脸面”的司棋怎样冷酷无情。单说年纪最小的惜春之于倒霉的入画,那态度也冷酷得很。惜春那只顾自己脸面的言论,赤裸裸地暴露出利己主义的灵魂,也曲折反映了特定的阶级关系。抄检大观园时,从入画箱里抄出了一双男人的新鞋,这使入画成了私通男人的嫌疑犯。但尤氏已经出头证明,这不过是贾珍赏给入画的哥哥,交给入画替他收藏的东西。惜春不问情由,对入画的去留“铁了心”。她不顾入画的哀求,不顾与入画“从小儿服侍的情常”,对尤氏说:“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一概不管。”至于理由,充足得很:
     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我的丫环没脸,也就是我自己没脸。真所谓“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小小年纪的惜春,这么把自己的脸面看得高于入画脸面,分明表现了剥削阶级意识的深入人心。这一情节表明,脸面问题本质上是阶级关系的问题。被统治者入画没有权力顾全自己的脸面,统治者惜春却只顾自己的脸面。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丫头的命运重要得多,这就是以惜春的言论为代表的是非观和善恶观。后来自己向宗教寻求麻醉的惜春,她对脸面问题所持的态度表明,道德始终是阶级的道德。她以这种道德观对待人们的相互关系,也就是在为统治阶级的统治和利益辩护。和凤姐相比较,惜春在《红楼梦》中不占重要地位,但读者即使只着眼于脸面问题,也能看出这部作品的显著成就:作为阶级关系的反映,它的内容是多方面的。
    把这些情节当作对于剥削阶级的意识的抨击来读,发人深省。惜春姊妹关于“脸面”的心理活动表明,心理描写拥有不可忽视的阶级性。
    七 都是我坑了你
    四川有这样的俗话:“人心隔肚皮”或“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这就是说,人们的心理活动很难把握。但是一个作家,既然是读者认识生活的启发者和诱导者,他就必须钻进某些人物的灵魂深处,分别地形象地把反映对象那美与丑的灵魂,及其微妙的变化,入木三分地揭示给读者。
    毛泽东同志论认识活动在创作中的重要性时指出,作家艺术家要观察、体验一切人,一切阶级,只有熟悉他们,把这一切弄明白了,才能进入创作过程。关于这一问题,《红楼梦》一书在心理描写方面的成就,给我们提供了值得重视的经验。曹雪芹有点象能够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去的孙行者,洞察各种人物在各种场合的内心隐秘,并且真实地、无情地以创造性的艺术形式把这一切公开出来。
    尤二姐死后,杀人凶手凤姐大声哭叫:“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这些仿佛漫画式的夸张的描写,深刻地揭示了凤姐“歹毒”的心理状态。紧接着这段描写,作者写了贾蓉与贾琏的几句对话,表现了曹雪芹那出众的善于揣测人物心理活动,能够抓住那些似乎迷离混沌、稍纵即逝的生活本质的本领。
    贾琏 (揭起衾单一看,只见尤二姐面色如生,便搂着大哭)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
     贾蓉 叔叔!叹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指了指大观园的界墙)
     贾琏 (只悄悄跌脚)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这些对话,作为人物心理的描写,显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显示了这些想象力的基础深厚。贾琏那又恨凤姐,又怕凤姐,对凤姐的专横不能忍受又不得不忍受,以及贾蓉对贾琏的夫妻关系,那貌似调解实则挑拨的心理的复杂性,写得多么生动。贾琏哭尤二姐,“都是我坑了你”这样的台词,既是他自己的内疚,又是对凤姐的谴责。这一句话与他既要给尤二姐报仇,又只能“悄悄跌脚”,仇恨与恐惧的同时存在一样,包含的内容并不单一。可以认为,这是曹雪芹设身处地,暂时把自己当成贾琏,经过一番揣摸而想象出来的。这种切合贾琏性格和处境的想象,和不顾实际条件的臆想不是一回事。看来这是作者通过对实际生活中许许多多的贾琏式的人物的观察、研究,因而熟悉了这种人物,掌握了他们在此情此境中的内心活动,所以当作者把他们这种心理活动揭示出来,由读者去体验和认识的时候,读者不会以为这是随心所欲的凑合,而是觉得作者真实地揭示了实际生活中的这种人物,在此时此地只能这么出现的内心活动。这样的想象也是很有创造性的。
    和贾琏哭尤二姐这几句话相一致,凤姐和尤氏也有一段对话,在心理描写方面有很动人的特点。
     尤氏 (便往凤姐房里来,商量怎么办生日的话)
     凤姐 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
     尤氏 你这阿物儿,也特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
     凤姐 你别拉燥。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
     尤氏 你瞧他兴的这个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要泼出来了。
    不论是从人与人的关系着眼,还是从各别人物的精神活动本身着眼,这样的对话都是个性鲜明的。性格、地位不同的这两妯娌,是在笑着说话的。但在这些话里,却带着刀光剑影。尤其是凤姐,那种“太满了”的,咄咄逼人的架式,对于企图再现她那复杂的心理内容的导演或演员来说,是经得起反复推敲的。只着眼艺术技巧,不重视形象的基础和来源,不可能理解《红楼梦》的技巧。
    [1] 《世说新语·巧艺》。
    [2]同上。
    [3]孟轲:《孟子·离娄上》。
    [4]《毛泽东选集》合订本第80l页。
    原载:《论凤姐》第十章
    
    原载:《论凤姐》第十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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