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我们祖国文化遗产中的一瑰宝,是我们中国的骄傲。它经历了二百多年历史的考验,更新了几十代的读者,这就是它伟大的明证。另外,关于这部书的各个方面,已有许多红学研究家们有过专门的探讨,我是什么也说不上来的。我作为一个创作工作者,从艺术上学习得较多,只觉得这部书有汲取不完的养料。所以,对于这部巨著是否是曹雪芹所作,大观园是否在北京,秦可卿又是否死在第十三回等等的讨论,一方面是自己一无所知;另一方面又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只要《红楼梦》存在,而且不作为一部禁读的书,便是幸事。 我最初读这部书,还在少年时期。当时只觉好看,动人,为其中某些人物叹惜、流泪,同时也为书里那许多诗词、绘画、用药、摆设、衣着、饮食,甚至各种料子的质地、花式,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这个作家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真正惊慑于一个作家所需的才智和学问。因为喜欢,就背诵里面的诗词,就象小和尚念经一样,自以为背熟了,肚里自然有了真谛。直到一九四九年七月,我有了较好的条件,坐在上海当年励志社的房子里,再得重读《红楼梦》,而且是作为一个创作工作者来读,我对于原来会背的那些诗词,才初步辨出一些好处来。觉出它好就好在每个不同的人,写出来的诗词,都有不同的性格,经历,对世对事对人不同的态度,不同的“声调口气”。同样是好诗,但好得却完全不同。宝钗的诗,都较凝重、端庄;而黛玉的诗却是脱俗、飘逸、缠绵悲戚,不同凡响。比如她们同以“柳絮”为题,有一个写的是:“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缒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看这词的内容,情绪,格调,词的作者寄与柳絮的同情,借柳絮的自叹,这不是黛玉是谁?这样的感情绝非宝钗的经历所能有的。宝钗她既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理应为官作宦,关心仕途经济,那么她对柳絮怎么看法呢?依照我们的习惯处理办法,她做的诗词,一定是陈词滥调,禄俗之气冲天,在这个地方,必定要在她那丰满的脸蛋儿上,添上一笔白色,方才称心。可是宝钗偏说:“……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她对柳絮的观点说得十分明白,但是她偏又知道,按她对柳絮的看法去填词,就会落套。她偏不落套,她偏把它说好,而且词也果然写得漂亮。“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当史湘云称赞的时候,读的人也不能不折服。最后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宝钗终于把柳絮送到青云之上。诗,既言志,当然也作为刻划人物的一种手段。不但要写出各个不同的性格,又要写各个不同性格写出的不同风格的诗词,这实在不是一般作家所能做到的。 《红楼梦》人物众多,而且大都是大家的千金、闺秀,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音容笑貌,说话口气。其中可学的东西,我认为实在可以写一部比《红楼梦》更长更长的书。这里只谈 风姐的第一、二次的出场。 凤姐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三回,黛玉进府以后,在贾母的房里,在贾母的面前,这一点很重要。我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笑语声:“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接着是黛玉暗中对此的反应,点明了别的人在贾母面前的形状“皆敛声屏息”,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真是放诞无礼吗?这是外来人的印象,贾母却笑着介绍她是个“泼辣货”,便交代了她原是个得宠的人。于是,这个得宠者的一席话,活写了凤姐自己的性格,同时又说明了得宠的原因。凤妇拉了黛玉的手打量一回以后,是笑着开始说话的。她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这是赞黛玉,但是真的赞黛玉吗?不,她下面的话是: “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儿似的。”孙女象祖母,加上“嫡亲的”三个字,就象得厉害,活脱脱的一个老祖宗呢!归根结蒂,主题是歌颂老祖宗,多么巧妙,不露痕迹的把标致、气派都奉承给了老祖宗。下面是一刀两面光的一句: “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既夸张了外祖母的恩德,又讨好了黛玉。接着凤姐并没忘记黛玉是丧母投靠外婆而来的,而黛玉的母亲就是老祖宗的女儿,于是就急转直下,“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偏就去世了呢!”如果一味的恭维,光笑不哭,她就只顾了一面,也就失礼失态了,于是“说着,便用手帕拭泪”。好,这才面面俱到,功德圆满。有泪无泪是不要紧的,她反正已经用手帕拭过了。瞧瞧这功夫,真是到家了。八十多字的一段对话,从笑着开始说,以哭结尾,又是奉承又是讨好,又是同情又是赞扬,又哭又笑,但万变不离其宗,主要是说给贾母听,演给贾母看的。这就是凤姐,这就是她得宠的原因,同时,我们从中也看到了这样的一个贾母。 这就是凤姐?不,这只是凤姐的一面,这一面在她生活中占有相当的分量,但还不是最主要的。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凤姐是第二次出场。这第二次出场就写出了凤姐在府中的主子地位、气派,她的架子,她对待另一种人的另一种乖巧。当然,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不仅仅是写凤姐,就象黛玉进府那样。不过黛玉进府,是写了府中上层的概貌,刘姥姥则是从下层,写了荣府的富贵气概。但无论从上层从下层都不可避免地要见一见荣府的当家人——凤姐。 刘姥姥要见凤姐,就不象黛玉那样,凤姐自己跑来了,还带笑地说着“我来迟了”。刘姥姥见凤姐,费了多大周折,如上楼梯一样,爬了许多阶梯,先是等在周瑞家,奴才的奴才探得信儿,说:“老太太屋里摆完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这算是姥姥跨上了第一档。然后到了凤姐住宅的倒厅等着。周瑞家得到平儿的同意,姥姥进了堂屋,堂屋里的香味,以及“耀眼争光”的东西就使姥姥如入云端,“头晕目眩”,这是第二档。走到旁边巧姐儿的房间,姥姥一见“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一个美人儿,以为见到了凤姐,那知还不是,这还只是一个有体面的丫头而已;当钟声一响,姥姥正“吓得不住的展眼儿”时,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这是姥姥跨到了第三档。但是凤姐的影子、声音都未见、未闻,她看到的只是巧姐儿奶妈的房间,凤姐身边的体面丫头。到了第四档,姥姥“屏声侧耳默候”时,好,来了!听到声音了: “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个妇女,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喏!姥姥远远听见的声音,仍是围随着凤姐身边佣人的声音,而且远远而来,又远远而去。听完以后,就是看了,看见“三两妇人都捧着大红油漆盒”,还不是直接进去摆饭,而是“进这边来等候”,那边说一声“摆饭”,于是该散的人渐渐散出去,该伺候的去伺候。“半日鸦雀不闻”,听不见声音也看不到动静了。一顿普通的饭吃得何等隆重、神圣。这里的“半日鸦雀不闻”实在比正面写风姐如何用饭要强烈得多。但姥姥终于看见了,看见凤姐的饭桌,撤下来的饭桌,“碗盘摆列,仍是满满的鱼肉,不过略动了几样”。听完了这顿饭以后,就爬到了第五档上,刘姥姥跟周瑞家“方蹭到这边屋内。”有了前面这四档,这里刘姥姥走向凤姐的房里去,实在只能用一个“蹭”字,用其它任何的动词都不行,动词前面加再多的形容词也代替不了这个“蹭”字。从这个字里,我们仿佛看见了刘姥姥是怎样的弯腰屈膝,一步一颠,小心翼翼地向房里走去的情景。 刘姥姥如此,凤姐呢?如何来接待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穷亲戚?按照凤姐的为人,在这里又大可为她那种对上拍对下压,泼辣厉害劲儿,浓浓地加上几笔的。但是凤姐没有这样做,相反还“满面春风地问好”。一则,她是大家风范的少奶奶,不能忘记这个身份,和一个穷亲戚有什么可摆的?二则,穷亲戚是太太份上的人,所以要让周瑞家去讨太太的示下;三则,她要落个好名在外。但是她如果象待真正的客人那样,对姥姥礼数周到,这又失去她的身份了。所以她就来了个障眼法,不看见。“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头是低着的,只管让平儿端着茶站在旁边,“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一直等到姥姥带了板儿站在面前了,她才“抬身要茶”了。这时她虚晃一枪,做了个要行礼的样子,“忙欲起身,犹未起身”,还“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等到刘姥姥跪在地上,向她拜了几拜了,而且亦请了安,凤姐才忙说: “周姐姐,搀着不拜吧”。见面礼解决了,称呼呢?她不愿称呼她什么,而且当然又是极有理的: “不知是什么辈数儿,不敢称呼。”原来她不是不称呼,她是不敢,怕弄错了。这又是极知礼之说。如果她大刺刺地坐在大炕上,公然受一位年长者的礼,那么这就不是凤姐,而是河东吼夏金桂了。凤姐却是一方面要受人礼拜请安,同时还要叫人说她谦和有礼,这才是凤姐。 凤姐在书里最早的两次出场,前后文字加起来,也不过千把字,但就使这个人物的复杂、厉害、浑身的解数,给人留下了深刻强烈的印象。这样的地方,在《红楼梦》里,处处皆是。我认为这就是《红楼梦》巨大的艺术魅力,也是它二百多年来,经久而不衰的原因,这也正是我们应该学习的东西。 一九八○年春节 原载:《我读红楼梦》 原载:《我读红楼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