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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其人，不论在《红楼梦》书里还是书外，都是受到议论评说最多的人物之一。在书里，上至老祖宗贾母，下至小厮兴儿，对她都有评论。贾母昵称之为“凤辣子”，兴儿则以“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相喻。在书外，学者们在凤姐身上做出了无数文章，有贬有褒，也总离不开她的心机与玲珑。 凤姐形象的高度审美价值，还在于这个人物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关于凤姐的描写，常常不止让人看到了她的言语和行动，也看到了她内心的奥秘。这不是像西方小说那种静态的心理剖析，而是瞬息万变的心智的较量和灵魂的探险，凤姐形象有着巨大的心理容量。 凤姐在处世应对中，像一个高明的心理学家一样，善于察言观色，辨风测向，甚至到了钻入对方心窝的程度。常常有这样的情形，你刚想到，她已经说出来了；你才开口，她已经行在先了。黛玉新来，王夫人刚说要拿料子给她做衣裳，凤姐接口便说早已预备下了。尽管当时并未拿出，不过机变欺人，这也正体现了她善于揣摸对方心理的能力。王夫人点头赞许，表明凤姐欺人成功了。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凤姐看出这个村妪投了老祖宗的缘，便做主留下刘姥姥住两天，和鸳鸯等计议如何调摆这个女“篾片”，取笑逗乐，别有风趣，果然大合贾母之意。大观园诗社初起，探春这里刚出口，说想请凤姐作个“监社御史”，那边凤姐即刻猜到是缺个“进钱的铜商”，宣告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慢慢作会社东道。凤姐虽则打趣，却说到了点子上，众人不由得笑起来，李纨当即称叹：“你真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通体透亮，照人心曲，发人隐私，委实是凤姐的一种“特异功能”。 碰到对方也是个乖巧伶俐人，那就更加热闹好看了。贾芸来走凤姐门子那一段描写是书中精采的篇章之一，其对话曾有人赞曰：“两个黄鹂鸣翠柳”不足喻其宛转，“数声清磐出云间”不足譬其清脆。其实，言为心声，语言的流利圆转，正是心态的游龙变幻的反映。贾芸深知凤姐吃捧，不惜借债办了香料，编了谎话来奉承。说这些香料“便是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没个人配使，因此想起婶子来。往年间还大包银子买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这端阳节下，自然加上十倍去了，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适，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席话，把凤姐作为显贵之家当家奶奶的手面气派烘托、凸显了出来。凤姐心下自然十分得意，如沐春风，因夸贾芸说话明白有见识。但以凤姐心眼之多，情报之灵，岂能看不透贾芸装神弄鬼，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来送礼。既喜他知趣，待要委他差使时，转念觉得倒叫他小看自己见不得东西，忙又止住，一字不提。贾芸再次来求，只得明说。凤姐又卖关子，道是等明年正月烟火大宗下来再派。馋得贾芸忙说先派这个，若办得好再派那个。凤姐笑说：“你倒会放长线儿。”经过几个回合，这才把种树的差事派给了他。贾芸的情切编谎，绕着弯儿也要达到目的；凤姐的喜欢奉承，又时时顾到自己的身份。我们仿佛看到了各自心理变化的轨迹，这不单是应对的流利，更是心智的较量。 凤姐善于探测对方的心理，调整自己的言行，这不仅表现在一条心理轨道上同方向的制动自如，还表现在必要时还能刹车掉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毫不费力。我们看她在鸳鸯的问题上怎样向邢夫人回的话，便可领略她的这种心理面貌。邢夫人因贾赦欲讨鸳鸯作妾，不得主意，先来找凤姐商议，凤姐一听忙说：“别去碰这钉子，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成，何况常说老爷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在家和小老婆喝酒。”凤姐劝告邢夫人：“明放着不中用，反招出没意思来。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不料邢夫人丝毫听不进去，反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这么胡子白了的又为官的大儿子要个房里人，老太太未必好驳回。”还埋怨凤姐，“还未去说，你倒先派上一篇不是。”凤姐听得此言，知邢夫人左性大发，方才那番实话全不对路，立即调头转向，改换话锋，连忙陪笑：“太太这话说得极是。我才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好一个聪明的呆子，凤姐改变口气陈说贾母能给鸳鸯的理由，其“充足率”简直胜过邢夫人所能想到的多。她随口举出贾赦邢夫人自身的例，说琏二爷有了不是，老爷太太恨得那样，及至见了面，依旧拿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这话脱口而出，又极具说服力，不由得邢夫人立时又喜欢起来。这里一正一反的两番说辞，说的是同一件事，同出于凤姐之口，居然都通情达理。这种顺应对方心理，急转直下又不落痕迹的本领，大概只有在凤姐身上才看得到。 凤姐之所以为凤姐，她的优势不止于金钱权势。在心理状态上，她也常常保持着一种强者、优胜者的地位，也是一种重要的优势。这当然不是说她“得人心”，而是指她能够体察对方心理的动向，捕捉弱点，一击而中。她能玩人于股掌之上；能幕后指挥，使人陷入罗网；能借剑杀人，不露形迹。即使是夫妻之间，亦无例外，读者都会为“俏平儿软语救贾琏”那一幕的惊险程度叫绝。对贾琏其人，凤姐是摸透了，防够了，“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说得贾琏脸都黄了，仿佛已被凤姐看透了他心怀鬼胎，已经抓住了那绺头发的把柄似的。给读者的心理感受，就像一个擦边球。本来贾琏也并非窝囊之辈，也有伺机“反攻”之时，向鸯鸳借当，贾琏怨凤姐太狠，说句话还要利钱。哪知凤姐竟说，后日是尤二姐周年，想着给她上坟烧纸才用钱。只一句话便说得贾琏低头无语，反过来还感念凤姐想得周全，这是怎样高明的攻心打围的战术。通过凤姐的形象，我们随时随地可以看到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没有重复和雷同，不依程式和模型，因人因事因地因势而流动变异。一个典型人物，能有如此巨大的心理容量，是十分罕见的。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回的回后诗对，在“家国同构”的封建宗法社会里，可算得上是对裙钗女子的高度评价。在这里，人们往往注重凤姐的“治绩”，由此赏识她的才干与魄力，而忽视了她善于表现自己才能的欲望。小说曾写她素喜揽事，“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众人还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凤姐的那种想“露一手”、渴望有更大的舞台来施展自身才能的心态体现殆尽。在那个社会条件下，具备凤姐式才干的女性不少，然而能够得以实践的恐怕不多，原因之一是她们本人不见得都具有这种“表现欲”，或者虽有却自我抑制住了，使才能成为了一种未被释放的潜能。在小说中，凤姐的“自我表现”诸如逞能、要强、抓尖、放诞等等，当其并不损伤或危及他人时，这个人物往往是令人钦佩、讨人喜欢的。 然而，生活在封建宗法关系中的王照凤，最终仍旧不能摆脱“夫纲”和“妇道”的拘约，她不得不承认丈夫纳妾是正当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子嗣，即使三妻四妾也是冠冕堂皇，无不合于礼。在强大的宗法礼教和社会舆论面前，争强好胜如王熙凤者，也要竭力洗刷自己“妒”的名声，构筑“贤良”的形象。这实质上是一种屈服。凤姐的屈服，首先表现为有条件的忍让，比方说容下了平儿，成为“通房”丫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平儿的善良和忠心，何况目的还是为了“拴爷的心”。其次，表现为对贾琏的施威泼醋作适当节制，火候已够即收篷转舵。诸如在鲍二家的事件被揭发后，虽则掀动了一场轩然大波，而最终却不能不接受贾母的裁决。凤姐尽管争得了面子，而贾琏明显地也得到了老太太的袒护。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凤姐的屈服事实上是变了形、被扭曲了的无可奈何的内心的写照。 “谁解其中味”，这是饱尝了人世间酸甜苦辣的天才作家曹雪芹的深沉感叹。他给我们留下了众多的富于文化内涵和艺术魅力的人物典型。单是一个“凤姐”，就够让我们感到辨析之难、解味不易了。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天津古藉出版社，2002. [2]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出版社，2006. 原载：《现代语文》2012年第1期 原载：《现代语文》2012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