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一直是一个汉学研究的大国,但在对我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译介与研究方面却落后于欧美某些国家,并且也滞后于对我国其它几部“奇书”的译介,甚至还不如一些诸如《平山冷艳》之类的平庸之作。那么,是何因素制约或影响了《红楼梦》在法国的译介与研究呢?《红楼梦》在法国传播过程中究竟遭遇了怎样不为人知的坎坷历程?中法两国翻译家与文学研究专家在《红楼梦》译介与研究过程中起了何种作用?近年来有了怎样的进展?本文拟就这些问题对《红楼梦》在法国的传播进行一番考察。 一、《红楼梦》在法国的翻译 《红楼梦》逐步被译成法文是从20世纪二十年代才开始的,主要呈以下几个特点:1、《红楼梦》文本译介的主体是华人;2、过程缓慢。从片断翻译到全本翻译历时60余年;3、部分翻译曾从第三国语言转译、编译;4、中法专家合作翻译;5、译文的质量参差不齐,读者评价褒贬不一。 在法国,最初翻译《红楼梦》的是著名汉学家苏利叶·德·莫朗(Souliéde Morant,1878—1955),他在1924年出版的《中国文学概论》(Essai sur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一书中节译了《红楼梦》第一回,全文长15页,将近两万字节。作者从女娲炼石补天讲起,有删节地译述了原文内容。译者说之所以选译第一回是因为它是全书的总纲,读了第一回即可一窥全貌。[2]1932年中国学者徐仲年(字颂年,1902—1981)在其所著的《中国现代文学选集》(Anthologie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moderne)中以《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悲剧性恋爱故事》(Les amours dramatiques de Kia Pao-yu et deLin Tai、|yu.)为标题翻译了《红楼梦》第十八回中的“荷包风波”、第二十七回中的“黛玉葬花”、第二十八回“解除因晴雯没开门之误会”、第三十二回中的“诉肺腑”等几个片段。[3]北大郭麟阁教授于1932年留法期间翻译了《红楼梦》前五十回,陆续发表在法国报刊上。[4]1943年,我国学者鲍文蔚翻译了《红楼梦》第五十七回,以中法文对照形式刊载于汉学研究所办的《法文研究》第4期北京版上。1957年,法国人阿梅尔·盖尔纳(Armel Guerne)从德文库恩(FranzKuhn)节译本转译《红楼梦》。译本以宝、钗、黛爱情故事为主线共截取编译了42回,分上、下两册,上册19回,1957年出版,下册23回,1964年出版,两册共计730页。[5]1981年李治华(Li Tche-Houa)先生与其夫人雅歌·阿蕾扎艺思(Jacqueline Alézais)倾27年心血,终于将《红楼梦》全译本呈给了法兰西读者,全书120回,分、下两册,共计3580页。[6] 至此,《红楼梦》这尊民族艺术的瑰宝在法国走完了它被片段译、节译、转译、编译、到全本译历经60余年的漫长过程,其中凝聚了中法学者巨大的努力与艰辛。 二、法国人对《红楼梦》文本的认识过程 法国人对《红楼梦》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它是随着《红楼梦》的翻译过程逐步深入的,也深受我国红学研究的影响。 目前我们看到的法国人对《红楼梦》最早的评介,应该是1885年法国著名作家菲利浦·达利尔[7]在其所著的《中国世界》(Le Monde chinois)一书中谈及中国小说时说的一番话:“一般说来,中国小说属于道德说教类型,小说中罪恶总是要受到惩罚,美德总是得到回报,但也有一些极其色情淫秽的小说,还常常配有着色的插图,最流行的要属《红卧房的梦》(Les Rêves de la Chambre rouge)一书,它以几百万册计地流行着。”[8]《红楼梦》当初就是这样以“极其色情淫秽”的面目出现在法国人的视野里,看来它在法国的传播注定将经历坎坷。 其实,当时法国人对《红楼梦》的了解极其有限,这种评价更多地说明他们受了当时中国人对《红楼梦》评价的影响。清代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就认为:“《红楼梦》一书,诲淫之甚者也。”[9]陈其元在《庸闲斋笔记》中也说:“淫书以《红楼梦》为最。”[10]当时《红楼梦》被视为“淫词小说”而受到清朝统治者的严厉禁毁,《红楼梦》在我国的传播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1893年法国著名汉学家亨利·考狄(Henri Cordier)在其主编的《汉学图书》(Bibliotheca sinica)增补版[11]和其主编的汉学研究杂志《通报》1895年第6期[12]均介绍了已经被译成英文的《红楼梦》片段。1902年法国《大百科全书》(La Grande Encyclopédie)说感谢戴维斯(Davis)和罗伯特·汤姆(Robert Tome)等人让法国人了解了中国著名小说《红楼梦》等作品。[13]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法国人对《红楼梦》的了解当时根据的是罗伯特·汤姆和戴维斯的英文译本。 1931年我国学者徐仲年在《法国水星》(Mercure deFrance)杂志第798期发表文章,用长达38页的篇幅对《红楼梦》一书的故事作了详尽的介绍。在这篇文章中,他从中国小说的起源、发展,一直谈到作为章回小说的杰作《红楼梦》的诞生,并细致地介绍了《红楼梦》诞生的历史背景,书名的含义、小说的结构、人物的塑造等。[14]这篇文章和他所节译的《红楼梦》片段在法国读者中产生了不小的反响。法国汉学家亨利·马斯贝罗(Henri Maspéro 1883—1945)在《文学历史批评》(Revue critique d’histoire et de littérature)杂志专门撰文,推介徐仲年的这本《现代中国文学选集》。他说:“徐先生的这本书像所有好的文学选集一样,激发人们通过他介绍的选段去追寻原文本,并按照个人的喜好阅读原文。”[15] 1934年,李辰冬在巴黎大学发表的博士论文《红楼梦研究》的自序中说,他的这篇论文旨在解释《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他说:“如果说,但丁是意大利精神的代表,莎士比亚是英格兰的代表,塞万提斯是西班牙的代表,歌德是德意志的代表,那么,曹雪芹就是中国的代表。”[16]在此前后,多位留法学者也发表了研究《红楼梦》的博士论文。这些留法学者为促进世界了解和认同《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做出了重要贡献,为推动《红楼梦》在法国的传播起了非常积极的作用,引导法国人走出了他们早期对《红楼梦》认识上的误区。 1937年让·埃斯卡拉(Jean Escarra 1885—1955)在他的《中国与中国文化》(La Chine et sa civilisation)一书中谈到中国文学时说:“《红楼梦》,一部17世纪末的著名小说,24卷,120回,将近4000页,塑造人物400多。”[17]虽然非常遗憾作者把《红楼梦》成书的年代搞错了,但我们可以看出,法国人当年对《红楼梦》的了解已日渐深入。并且开始对中国包括像《红楼梦》在内的所谓“俗文学”有了新的认识: 这些作品最大的优点,首先是它比程式化的古典文学作品更能让我们了解中国人的真实生活和民俗。各个阶层的人日常的真实表现,他们对事物的正常反映、态度、习惯都赤裸裸地展示出来。同时,这些戏剧和小说都不是用只供文人欣赏的僵化的文言,而是用充满生气活力的通俗的世人皆懂的白话写就。时至今日,这些作品还被数以几百万计的中国人阅读,而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也在自己的小村子里毫不厌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听说书人讲述。这是老百姓心中的经典,广大的民众就是通过这些作品才学习到了实践中的智慧、道德、行为准则、谈吐、还有零星的历史、宗教、精神以及迷信。[18] 1957年法国人阿梅尔·盖尔纳从德文转译的《红楼梦》以“我们的故事始于苏州城……”开篇,一直到宝玉出家结束。译本语言简洁流畅,并配有“绣像”插图,很适合法国读者的口味。在这里,读者看到小说主人公生死缠绵的爱情故事与终极选择,封建大家族的分崩离析,如落叶般飘零的人物命运,一曲哀伤的挽歌。这本译著让法国人对来自遥远中国的鸿篇巨著有了更直观的了解,推动了《红楼梦》在法国的传播。 1964年出版的法国《大拉罗斯百科全书》第3卷这样介绍《红楼梦》:18世纪下半叶,出版了一部极为成功的小说《红楼梦》,这部长篇小说内容广泛,意趣横生,语言纯洁,充满诗情画意,心理描写也十分深刻。这样的评价显然与盖尔纳所译《红楼梦》的传播不无关系,因为,它更像是对阿梅尔·盖尔纳所译《红楼梦》的评价。同时我们也看到,虽然评论依然简略,但法国人毕竟开始发现《红楼梦》的不一般了。 让法国人对《红楼梦》这部作品的认识产生突破性飞跃的是1981年《红楼梦》全译本的出现。李治华的法文译本《红楼梦》的问世,在法国引起了轰动,吸引了大量读者。小说虽然价格不菲,但却一版再版,三万多册很快就被销售一空。《红楼梦》在法国的传播达到了高潮。法国书评专家米歇尔·布罗多(Michel Braudeau)的评价文章说:“全文译出中国五部古典名著中最华美、最动人的这部巨著,无疑是1981年法国文学界的一件大事。现在出版这部巨著的完整译本,填补了长达两个世纪令人痛心的空白。”[19]这部法文全译本使法文读者对中国18世纪的社会风貌,对中国几千年的灿烂文化有了更真切的感受。他们终于认识到曹雪芹可与莫里哀、大仲马、巴尔扎克、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塞万提斯等世界一流文豪相媲美。 就这样,《红楼梦》的文学地位在法国的被认识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这其中,中法学者对其译介与传播所付出的艰辛实在是可歌可泣。 三、《红楼梦》在法国的研究历史与现状 《红楼梦》在法国的早期研究以华人学者为主体。1931年徐仲年在法国学刊发表了《中国小说———红楼梦》一文。[20]他受胡适的新红学观点的影响,向法国读者介绍《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说。同时,徐先生对宝、黛二人的爱情观和人物特性作了细致的分析,称宝、黛二人的爱情是封建思想压抑下中国人的理想爱情状态。 1934至1936年,《红楼梦》研究成果主要是在法国发表的博士论文,如李辰冬的《红楼梦研究》、吴益泰的《爱情小说———红楼梦———曹雪芹生平》、郭麟阁的《红楼梦———18世纪中国著名小说》和卢月化的《红楼梦派的中国少女》等。 华人学者的研究成果中影响较大的是1981年李治华先生为《红楼梦》译本撰写的长达60页的法文序言。 李先生说:《红楼梦》在时间上虽晚于明代四大奇书,但它却以严谨巧妙的结构、独特的现实主义内容、细腻深刻的心理描写、委婉的风格和清纯精准的语言超越了前者。他引用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的话,将《红楼梦》与我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相提并论。他详尽地分析了《红楼梦》书名的由来、寓意,并从史学考证的角度论述了作者的生平与《红楼梦》一书的成因。他分析了《红楼梦》所用的北京方言和细腻文笔特点,分析了人物塑造和情节构建的特点。针对历史上对该小说的各种不同阐释,他指出,这本书既不是索隐小说,不是神话小说,也不是爱国小说,更不是自传,而是一部再现中国18世纪社会真实面貌的现实主义古典作品。他认为,作者虽然运用了自己家族和个人的某些素材,但创作出的还是一部虚构的作品。诚然,作品的主人公宝玉出家所表现的遁世及爱情之虚幻从某种意义上支撑了俞平伯的观点,但那并非作品的主旨。作者远不是赞扬遁世,而是赞扬建立在两情相悦基础上的纯真爱情,赞扬对和谐精神的追求。作品文笔之细腻、内容之深刻使《红楼梦》成为首屈一指的分析小说。李先生还说,《红楼梦》绝不只是简单的爱情故事,曹雪芹对贾氏家族兴衰过程的描述展示的是封建剥削阶级灭亡的必然。作者一方面通过描写荣、宁二府小天地内特权阶层的奢侈淫逸,另一方面作者以极其巧妙的手法刻画了建立在封建伦理之上的人剥削人的传统体制的虚伪。李先生最后总结道,《红楼梦》是18世纪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再现了生活的美好与苦难,表面的奢华与内里的病入膏肓,是世界文学史上一座名副其实的丰碑。[21] 活跃在法国红学研究领域的华人专家还有许多成果,例如巴黎第七大学教授陈庆浩先生的《脂评研究》等。他们的研究各有独到的见解,常常处于法国红学研究的前沿。不过他们大都承袭了我国红学的研究成果,反映了我国红学研究的传统与方向,研究视角还是东方的。其实,我们更关注本土法国人用西方视角和理论对《红楼梦》的研究和评价,因为这更能反映《红楼梦》在法国传播的深度。 但遗憾的是,法国学者对《红楼梦》的系统研究在20世纪并不多见,除了1957年阿梅尔·盖尔纳的译本序,汉学家埃颠泊尔(Etiemble)的部分文集,[22]还有见于不同版本的大百科全书中有关《红楼梦》的条目以及在1981年当法文版《红楼梦》正式出版时法国各大报刊杂志发表的大量书评。[23]这些文章部分地体现了法国人对这部中国文学巨著的文学地位、思想和美学特征等方面的认识。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一些法国学者开始运用现代西方文艺理论来研究《红楼梦》。其中较突出的成果要数法国汉学研究专家、狄德罗第七大学东亚文化学院中文系主任赖尼埃·朗塞尔教授(Rainier Lanselle)于2006年发表的文章《石头与玉———关于语言的中国神话》(La pierre etle jade,un mythe chinois du langage)。他运用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理论分析了《红楼梦》,视角独特,令人耳目一新,这里作一简要介绍。 朗塞尔教授首先分析了《红楼梦》创作的语言学意义。他指出,中国古代诸神和先人很早就认定文字比口语更重要,具有神圣性。而《红楼梦》的杰出之一就在于曹雪芹在他那个时代使用白话文写小说,此举意义非凡。 在中国历史上,口语和笔语之间关系紧张。一个古代作者用白话文写作,非同小可,应是一个经深思熟虑的选择。作者这么做是冒了风险的,因为用文言文可明哲保身,隐匿自我;而用白话文则会显露自己的思欲,恐有失面子和身份。 贾宝玉代表了从宋到清一千年间的文人,他们的铠甲(即文人的面子)开裂了。因为主体分裂与语言分裂在中国完全是同时发生的。没有哪个小说人物比贾宝玉更好地代表了这种分裂,它既反映了文人们意识上的分裂,也反映了他们语言上的分裂。 朗塞尔教授着重分析了《红楼梦》关于石头和玉的隐喻结构。他指出,石头和玉构成了该小说的核心之谜,在中国,石头(玉)具有灵性和矛盾性:它既会“说话”(其上刻有信息)又是“哑巴”(因为毕竟是石头)。巧妙地发挥这种矛盾可以创造含义丰富的隐喻。在《红楼梦》中,石头构成了一个核心隐喻,女娲补天之石化身为下到红尘的宝玉;玉又喻“欲望”,成为核心主题。作者用非凡的直觉告诉我们:不仅在石头与宝玉无法娶他所爱的人这件事之间存在某种联系,而且在语言与这个没有结果的爱情之间也存在某种联系。石头的隐喻彻底介入到了故事之中。宝黛的名字中都有石头的符号,正是他们名字的同一性使他们受挫,凸显他们本质上的相异性,因为宝玉确实是一块“石头”,代表着某种不随人意的现实。 朗塞尔教授还从拉康精神分析的角度对小说人物和结构作了解读。小说开头的神话故事影射了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和结局,它触及了如何用语言表达真相这一问题的核心,因为在主体的话语中,真相并没有表现为真相:它是以一个虚构故事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石头可被浓缩成玉,隐喻便“适得其所”(拉康语)。石头跨过灵河,从苍天来到红尘,化身为新生的婴儿,嘴里还含了一块“通灵宝玉”。隐喻中这种从能指向所指的转化过程,正是拉康在关于潜意识的分析中所验证过的。此外,“假语村言”中的“假语”,假借他人言语说话,也佐证了拉康式的表述:“任何指称,当它只能通过使用别的指称作中介时,都是通过隐喻来实现的。” 从结构上说,《石头记》的故事似乎一开始就已结束,宝玉命运的每个重要时刻都是早已注定的后发事件,一切都事先就已安排好了。小说开篇就使读者预知情节发展,但人物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种总把后事前置、终点回到起点的结构,就像一个克莱因瓶[24],一个拓扑平面。 宝黛一见钟情后,宝玉发现黛玉没有玉(即爱情的不可能性:她不可能有宝玉),又无法言传自己的欲望。于是,“灵”的概念开始使其化身宝玉逆向发展,朝“顽石”转化,其属性开始附身于他。宝玉是个把无意识言语经历展现出来的人,“无意识是主体从他人那里听到自己的、已被忘却了的话语。”(拉康《精神分析与教学》) 石头最终还是变回了开篇中的石头,能指一路时隐时现,最终到达了其所指归宿。第一一七回,和尚让宝玉“颖悟”了“自己底里”,归还了玉(欲)。小说结局令人瞩目,不仅与开篇相配,而且表现了作者对隐喻运行的深刻直觉,最终又“把我们带回到了原点”(拉康语)。 朗塞尔教授以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视角解读《红楼梦》,反映出法国学者接受《红楼梦》的独特视野,虽然其中的观点仍有商榷之处,但是对我们多维度地研究和解读《红楼梦》文本也不无启发。 四、《红楼梦》在法国的译介与研究滞后的原因 法国在西方的汉学研究领域一直独领风骚,但是法国却在对《红楼梦》的译介与研究方面远远地落后于欧美其他国家,例如俄国、德国、英国和美国。1981年《红楼梦》法译全本终于诞生时,法国各大报刊曾着实热闹了一番,作家们纷纷发表赞美之词,但之后很快又归于沉寂。长期以来,除了华人学者的关注,《红楼梦》研究似乎一直游离于法国本土研究者的视野之外,不仅没有系统的研究专著,而且专门的研究论文也是凤毛麟角,这似乎与一个文学大国和汉学大国的地位很不相称。法国学者为何对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缺乏热情呢?笔者认为大体有以下几个原因。 1. 法国汉学研究的实用主义传统的影响 从法国汉学发展的历史看,其汉学研究的重心一直是中国的哲学、宗教、历史、地理、经济、法律、乃至民俗,但却不是中国的文学。正如保罗·戴密微所说:“在西方,人们常说,汉学是法国人创立的。如果说汉学是指对中国科学的研究,这倒是真的。”[25]汉学研究的传统目标不在文学,这是因为法国人出于“殖民扩张所唤醒的实际需要”[26]才进行汉学研究,“他们对中国进行研究时令人遗憾地忽略了中国文学。”[27]事实上,法国人一直以实用主义视角审视中国的一切,其中也包括文学,这种实用主义视角影响了法国人对我国经典文学的认知。特别像《红楼梦》这样的经典文学的美学价值,往往被其狭隘的实用主义视角所遮蔽。这种重文化,轻文学的汉学研究传统尽管随着历史的变迁发生了改变,但它的影响依然存在。直到今天,法国对于中国文学的研究仍只占汉学研究的极小部分,更不用说对中国小说的研究了。 2. 法国汉学研究的厚古传统的影响 19世纪的法国曾执汉学研究之牛耳,涌现了一大批著名的汉学家,他们翻译和研究了我国大量的文化元典,但对中国的“俗文学”却不屑一顾。“在19世纪,尽管戏剧和小说已经在欧洲占据着主导地位,但是,于连和巴赞这一代前辈势必受到当时西方所处时代的制约,无法超越纯文学的固有观念。”[28]而且,中国古代小说与法国小说之间虽存在差异,但决不是水火不容。其实,既同为小说,本质上就有许多共通的规律。但是可以说,直到20世纪30年代,法国汉学家尚未真正了解中国小说的奥妙。 莫朗在翻译《红楼梦》第一回时曾做以下断言:“中国小说与戏剧有着同样的不足,情节拖沓,缺乏巧妙安排,总是被反映真实生活中的无休止的谈话拖延。”“接着是大量的重复,词的重复,为了清楚的需要;意象的重复和情景重复,为了中国人口味的需要,他们永不厌倦,一遍遍地重复看自己喜欢的东西。”“(直到清朝)小说依然没有进步,依然还是那么长,结构不严谨。”[29]从这些评价中我们不难看出法国人对中国小说,特别是明清经典小说文体结构认识的不足。 关于中国小说,用浦安迪的话说,“‘反复’正是小说章法的不二法门。”[30]而部分法国小说家追求直线式的、有着明确的开端、发展、高潮与结局的规范式结构,他们不能容忍重复的风格。面对中法两国小说上的差异,一些学院派的法国汉学家固守某些传统文学规范,又与中国王朝末期的厚古文风相呼应,对中国古典悲剧的本质缺乏认识,难以真正理解《红楼梦》的悲剧美学价值,他们只将此书视为通俗小说或庸俗作品,而不将其视为汉学典籍。因此《红楼梦》始终未被纳入汉学研究的范围,从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3.欧洲文化中心论的偏见的影响 孕育过资产阶级革命、工业革命和社会经济繁荣的欧美国家自然有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虽然昔日的殖民征服已成历史,但是欧洲文化中心论的偏见仍残存于不少文人学者的潜意识之中。以自由、平等、人权为信条的法国人或许理应以更加平等开放的态度对待他国文化,但实际上不少人仍抱持着文化歧视的心态,也导致一些学者对来自东方古老大国的文学作品持有偏见。他们或只对“异国情调”做些肤浅的猎奇,或出于文化上的保守而干脆不屑一顾,不愿意真正地去悉心理解、欣赏和研究。这种文化沙文主义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在法国更甚于在欧美其他国家,这或许也是影响法国学界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对《红楼梦》的接受与研究的一个重要因素。 4.法国汉学对中国古代白话文研究的不足 受汉学研究的厚古传统影响,法国汉学家对中国文言文的研究颇有建树。他们对我国大量的文化元典进行的翻译和研究对欧美乃至世界都影响颇深,但对《红楼梦》这部用白话文写成的“通俗作品”却一时“不知所措”。法国在19世纪对中国白话文的研究专家极少,只有于连和巴赞等极少数的汉学家对白话文有研究,而他们由于某些历史原因又未能来中国。他们完全凭着自己对中国小说的认识,选择长短适中,难易适度的作品翻译。因此,他们翻译了大量“大团圆”结局的“才子佳人”的平庸言情小说,而未涉足经典的《红楼梦》。而今在汉学热的背景下,对汉学感兴趣的法国人又大多偏重于中国现当代文学。所以,笔者认为法国汉学研究对古典白话文的研究力量严重不足,其表现首先在翻译方面,至今尚无法国本土学者尝试《红楼梦》的全本翻译,而俄罗斯有费·阿·巴纳克楚,美国有大卫·霍克思,西班牙有何塞·安东尼奥,捷克有奥·克拉尔,德国有史华慈等《红楼梦》全译本的翻译家。其次,在对《红楼梦》的研究方面,至今依然以华裔学者为主体,本土法国人的论文数量远远落后于俄罗斯、德国和美国。 5.红楼梦文本本身的艰深 《红楼梦》文本本身的艰深给其在法国的传播带来不利影响。《红楼梦》不同于普通的文学作品,它充满诗意,语言优美典雅,博大精深,充满象征意义和深奥哲理。以至周汝昌先生问过,有哪一位中国人敢说自己完全读懂读透了《红楼梦》?[31]更何况无论是文化背景还是思维方式都与中国人有着天壤之别的法国读者,读《红楼梦》就不亚于读“天书”了。所以《红楼梦》虽居我国“四大名著”之首,但它在法国的影响远不如其它几部也就可以理解了。 6.翻译的困难 汉、法语言上的巨大差异《红楼梦》隐喻与象征的纷繁复杂与艰深给《红楼梦》的翻译造成了极大障碍,使译文的质量参差不齐。特别是当译者为迎合某种文化语境而不能客观地反映作品的时候,翻译的问题就会凸现出来,而文本翻译的质量又直接影响到法国读者对原著的认识、研究及评价,从而影响它的传播。 我们从现存的法译本可以看到:1957年以前的片断翻译的主要问题是内容不全,语言粗糙,译文只能让法国读者知道中国有《红楼梦》这样一部书,根本不能反映这部巨著的伟大之所在。而1957年法国人阿梅尔·盖尔纳翻译的《红楼梦》虽然文笔优美,符合法语读者的欣赏习惯,但正如封德维尔(P.M.Fondeville)在法国《研究》(études)杂志1965年6月刊中所说:“这只是这部18世纪古典名著的一个文摘,对原著再现的程度是肤浅的和令人沮丧的,诚然,我们可以通过这两本书对故事和主要情节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但距离对这部小说的价值和诗词的理解可以说还有相当距离,甚至很远。”[32]而且,它是从德文译本转译的。虽然德国译者库恩非常满意,认为这部法译本译得不错,但库恩自己说:“我把小说的主要情节:宝玉、黛玉和宝钗三个人物的故事组合起来,在我的译文中给予了创造性地再现。至于次要的情节,我根据其重要的程度,或深或浅地作了交代,无论如何尽量避免逻辑上的割裂。”[33]可以想象,虽然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竭尽全力去弥补由此造成的损失,保存了原著的主干部分,但删改必然影响文本的原貌,特别是像《红楼梦》这样的古典名著,再经法国译者的转译,据此我们可以认为,1957年的法译本已经不是译著,而只是编译著,留下的只是一个完美的三角恋爱故事,恐怕与曹雪芹、高鹗的《红楼梦》相去甚远了。 综观1964年以前所有翻译,其共同特点是所有译者都在专注于译“爱情故事”。我们不能否认,这些译文在一定时期内对《红楼梦》在法国的传播起到过积极作用,但它们失去了对《红楼梦》研究的价值。 李治华先生与妻子雅歌的全译本是在参考了此前俄罗斯、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中国等的多种译本基础上诞生的。他们汲取了前人的智慧,用舒乙先生的话说,法文版《红楼梦》被红学家们誉为外文版本《红楼梦》中最出色的。的确,译著处处透着译者对原著的深刻理解,译文的精雕细刻使人无不为之惊叹。译者恪守忠实于原著的原则,抱着传播中华文化的决心,运用了颇需功力的仿古笔调,使译文古朴典雅,甚至为忠实于原文而牺牲了广普性。以致部分法国人不以为然,认为“《红楼梦》的翻译并不算成功”,[34]甚至有人还指责李先生的全译本“破坏了原书的风貌”。[35]李先生的译文没能照顾到法国普通读者的口味,或许可以部分解释本土法国人对《红楼梦》盛赞之后的沉寂。 除了上述种种影响《红楼梦》在法国传播的原因之外,笔者认为我国红学研究的深奥也是让法国学者对《红楼梦》研究望而却步的原因之一,如“索隐派”“考证派”“文化派”等等,已然超出了习惯于“就事论事”的文本研究的法国人的理解力了。 五、结束语 近年来,网络媒体的迅猛发展已使《红楼梦》传播形式变得丰富多元。根据《红楼梦》改编的影视剧、舞蹈剧、连环画等传播形式,已使《红楼梦》在法国的大众传播超过了文本传播的效果。人们在法国网站上能方便地下载《红楼梦》电视剧,甚至是其越剧、川剧等剧目,并通过论坛交流观后感。2010年巴黎图像出版社(Paris Bibliothèque de l’image)出版了我国清代著名画家孙温精美的彩绘插图本法文版《红楼梦》。[36]据悉,不久的将来还将有漫画《红楼梦》在法国推出。 我们相信,《红楼梦》在法国译介和研究滞后的影响必将被克服,现代多元化的大众传媒热潮一定会让我国这部古典文学名著故事走进法国的千家万户,唤起大众的热情,推动深具文学素养的法国读者再去探寻和研究《红楼梦》的文本,饱飨这部浸透着中国几千年文化精髓的文学经典;我们相信,《红楼梦》终将在每个法国人的心中生根开花,其人其情,其意其美,终将成为法国人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文学象征符号。 注释 [1]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文学作品在海外的传播及影响》(09BWW003)阶段性成果。 [2]Souliéde Morant:Essai sur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Editions Mer-cure de France,Paris,1924 pp.315-330. [3]Sun Nian-SU: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moderneCollection Pallas,Paris,Librairie Delagrave,1932 pp.293-302. [4]见《红楼梦学刊》1986年第三辑。 [5]Ts’ao Siue-Kin:Le Rêve dans le Pavillon rouge traduit du chi-nois par Franz Kuhn Version franaiseétablie par ArmelGuerne.Editions Guy le Prat,1957,1964. [6]Ts’ao Siue-Kin:Le Rêve dans le Pavillon rouge,traduit par LiTche-Houa et Jacqueline Alézais,éditions Gallimard 1981. [7]菲利浦·达利尔(Philippe Daryl)是作者的笔名,实名为让-弗朗索瓦·帕纱尔·格鲁塞(Jean-Franois PaschalGrousset 1844-1909),出生于科西嘉岛,政治家、记者和作家,一生著述颇丰。 [8]Philippe Daryl:Le Monde chinois Hetzel Librairies-éditeurs1885 p.190. [9]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第15页。 [10]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二册,第382页。 [11]Henri Cordier:Bibliotheca sinica 1893 pp.1868-1869. [12]Henri Cordier:《通报》1895.numéro 6,p.102. [13]La Grande Encyclopédie tome XI,pp.115-116. [14]Sun Nian Su:Mercure de France.Numéro 798,1931 pp.560-620. [15]Revue critique d’histoire et de littérature Aot 1933 p.377. [16]李辰东《红楼梦研究》,正中书局,民国三十五年,自序第2页。 [17]Jean Escarra:La Chine et sa civilisation Librairie Armand Co-lin,Paris,1937 p.136. [18]同上。 [19]Michel Braudeau:Songes d’une nuit de Chine,Revue l’Ex-presse le 31 décembre 1981. [20]Mercure de France.Numéro 798,1931. [21]Li Tche-Houa:Introduction dans Ts’ao Siue-Kin:Le Rêvedans le Pavillon rouge,traduit par Li Tche-Houa et JacquelineAlézais,éditions Gallimard 1981,pp.IX-IXXII. [22]Etiemble:Essais de littérature(vraiment)générale,1974.Gallimard. [23]因这些文章在钱林森的《红楼梦在法国》和姜其煌的《红楼梦在海外》中都已经详细地介绍过了,这里笔者从略。 [24]克莱因瓶(Klein bottle)是数学领域中定义的一种无定向性的平面,没有“内部”和“外部”之分,也没有起点和终点。克莱因瓶的概念是德国数学家菲利克斯·克莱因提出的。 [25]保罗·戴密微著,胡书经译《法国汉学研究史概述》,《汉学研究》第1集,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第183页。 [26]傅海波著,胡志宏译《欧洲汉学史简评》,《国际汉学》第7辑,大象出版社,2002年,第128页。 [27]保罗·戴密微著,胡书经译《法国汉学研究史概述》,第192页。 [28]钱林森《中国古典文学在法国的接受———法国著名汉学家雷威安一席谈》,《中国文化研究》总第34期。 [29]Souliéde Morant:Essai sur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Editions Mer-cure de France,Paris,1924 p.262,p.315. [30]美国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0页。 [31]周汝昌《欧西〈红楼梦〉研论得失之我见》,见姜其煌著《欧美红学》序言第003页。 [32]P.M.Fondeville:études juin 1965,p.900. [33]李士勋翻译《〈红楼梦〉译后记》,《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二辑,第315页。 [34]访法国著名翻译家杜特莱教授http://yhl.sdu.edu.cn/ [35]Rainier Lanselle:La pierre et le jade,un mythe chinois dulangage,Essaim numéro 17,p.191. [36]Le Rêve dans le Pavillon rouge,Version abrégée comportantles parties du roman illustrées par Sun Wen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unicornblog/25125.Html (本文作者:天津外国语大学法语系;邮编:300204)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二年第一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二年第一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