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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红楼何处醒(二) ——假如启动满学视角读《红楼梦》又会怎样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关纪新 参加讨论

    那宝玉投胎人间,偏被携“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成为贵族府邸鼎盛时光的公子哥儿,[16]两首[西江月],把他由大荒“顽石”骤然化身百年望族纨绔子弟的尴尬相儿,刻画得入木三分:“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他纵然有贵公子堂皇外表,内里却保持着草莽儿郎的精神特质;尤其是他的价值倾向,皆为身边现世所不取——即所谓“天下无能第一”,甚至于遍访古今之中原社会,他这块料也叫人看不准弄不懂,“不肖无双”。
    那宝玉来到世间,就发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一类“离经叛道”的“宣言”,代表着彼一种文化风采,向此一种文化现象,发动了貌似“荒诞不经”实则严肃非常的挑战。假使世间认可他的主张,中原社会千百年来的纲常秩序势必大乱无疑。可是,这部书假使没有宝玉这番“宣言”在前,许是雪芹笔端想要容纳许多可爱可叹的少女命运,也是铁定的“难乎哉”。
    那宝玉日日出入封建宅门,却并非“反封建的典型人物”。他的锦衣玉食得益于封建制度,没见他有何不满;他的家族因战功而封袭偌多爵位,没见他有何非议;皇帝老儿百多年来持续荫庇赐福他家,更没见他有何抵制;就是宝玉,能在随贾政拟写大观园联额时刻,主动纠正父亲及众幕僚的“关键性失误”,出言恳切:“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还亲口提出用“有凤来仪”四个阿谀皇权的字。我们实在不必给宝玉其人义务赠送会压趴了他的煌煌冠冕,赋予他本不会有的“反叛思想”。那么想必有人要问:宝玉一贯反对读儒书考科举总是真的吧?是了,这一点千真万确是他的思想与作为。宝玉只爱读《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闲书”,却讨厌读最终要把人送上科考取仕的儒教经典,他对通过读书“考”得功名最没兴趣,谁劝他这个他都要翻脸,还把“读书上进的人”叫做“禄蠹”,连儒家传统说法“文死谏武死战”他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在宝玉这里,凡是沾了儒家儒教儒学边儿的人和事,他都只一接触便摇头,全都持本能的抵触态度。这跟入关前后许多满洲人的文化心理是吻合的。满洲传统文化,就其集体无意识这点来稍加辨析,就可看出它是相当就近感性、疏远理性的。
    那宝玉始从石身衍来,终向石身化去,其灵性之存在有赖大自然。他的性子看似乖张独步,却总一味地由着自然又自在的方式走行。他“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他忒意地崇尚天然、师法天然,且有自己不落窠臼的“天然”观。[17]他追求无拘无束惯了,初次神游太虚幻境,“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地方儿有趣!我若能在这里过一生,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管束呢。’”所呈现出和强调着的,还是亲近自然礼赞自然的心性。
    那宝玉作为《红楼梦》头号主人公,带有浓烈的满洲民族原初文化质地,来到中原人文环境后,苦心孤诣保持他的真性情,却时时为强大的异质文化所不容。这种看来已经不合时宜的“灵石”心性,其本质便是满洲先民长期生息于天地之间、自然万物当中所形成的思维与心性,是对“大荒山”中极有灵性的自然界的秉承与师法,近似于该民族原始宗教——萨满教的思想范式。
    《红楼梦》不曾提及萨满教,却可以断定,作家雪芹的精神世界里较为深入地拥有着此种文化因子。否则,他就不会为作品第一主人公设计一个大荒山间灵石出身的大背景(他曾将此书命名为《石头记》),他就不会暗示他的男女主人公原本是与自然界命息相通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他就不会让多愁多病的黛玉强打起精神去完成“葬花”劳动(还要歌赞纷繁落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他就不会写宝玉笃信小丫头编的晴雯之死是去做了芙蓉花神的谎言进而撰出大篇追怀文字《芙蓉女儿诔》……崇尚自然敬畏自然,认定自然界“万物有灵”,这一萨满教思想之核心观念,在《红楼梦》里不期而遇者良多。雪芹犹恐读者不解这一观念,还要宝玉这一萨满教文化理念的负载者,直截了当做如斯言说:“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
    雪芹小心翼翼绕开满、汉问题的敏感性,也将“萨满”之类惹眼的概念遮蔽起来。
    “萨满”概念被隐藏的同时,作者却纵笔疾写出来他所欲以宣介的诸多萨满教文化理念及事项。不妨把那笼罩整部《红楼梦》故事的“太虚幻境”乃至于其主宰者“警幻仙子”,都认定是萨满教理念演化而成。原始宗教萨满教自来就是格外尊奉女性神祇的精神体系,人类在蒙昧时代的生存中,曾经认为身边的一些女性大萨满具备无穷尽的预知力、洞察力和救助力。[18]而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刚好和满洲人眼里法力无边的女萨满如出一辙,她能准确无误地预知贾府内外各色人等的命运走势,能够向所有陷于混沌的人们发出强烈尖厉的“警幻”(“警”告他们从“幻”梦中自醒)之音。她为懵懂中的宝玉精心准备的“金陵十二钗”种种判词以及一首首谶言歌唱,皆是面对未来的“警幻”(启蒙)表达。宝玉有“灵石”在身且有警幻仙子之妹引路,得以较凡胎俗子们捷足先登于太虚幻境,而他又无缘参透前尘后果。后来,当他看到梦里那些谶言和判词一一灵验,方才渐渐醒悟,终致毅然遁空,返回了与萨满教精神导向一致的自然界———大荒山。就连书中时隐时现的二位神界使者,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也终究不像释家和道家模样,[19]倒很像是借僧道外表(这在写书的时代是需要的)写出来的一对萨满使者。他们先是送大荒山间的“灵石”投胎人世,又借一面“风月宝鉴”给贾瑞惩其毙命,[20]再以标准的萨满法术帮助熙凤、宝玉从妖巫折磨下脱身,干的尽是萨满教神职人员“萨满”与“栽力”[21]常干的事情。
    作为警幻仙子的妹妹,秦氏可卿也有萨满技能。她辞世前给王熙凤托梦,说的尽是预卜未来的“警幻”之语。
    秦氏道:“婶婶……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
    《红楼梦》到底需要以萨满教的方式,来预卜和警示些什么,这即是作者意欲诉诸读者的思想。自康、雍朝代始,满洲社会内最严重的问题莫过于“八旗生计”。人们提到“八旗生计”,多关注的是下层旗兵家庭人口激增引发的粮饷不支,贫寒迭起,殊不知,这满洲上层“大有大的难处”,却一样存在“生计”难题。在雪芹这里,印象深刻并且需要向他的读者全面摊开的,乃是满洲上流家庭或尚在潜伏或业已爆发的生计危机。[22]秦可卿以萨满口吻警告王熙凤及其大家族之际,贾家外表看去还享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警告者言之凿凿,被警告者则浑浑噩噩。凤姐儿和那不可一世的贾氏家族,依然沉浸在对当年接驾“把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回忆中,依然兴奋于再造一回迎接皇妃省亲的大铺张大快活中,连秦可卿的葬仪也要操持得阵仗非常。
    雪芹“十年辛苦”,所要完成的,就是这样一个满洲极盛家庭于毫不自觉的状态下,一举彻底跌落于读者视野的震撼过程。作为强化这条主线的写作副线,又讲述了“颦顰宝玉两情痴”,那场看似构成绝佳配偶的“木石前盟”,同样完输完败的故事。此外书里差不多所有有价值的事物,也都是面向美好目标而走行不远,便兜个圈圈儿,无可奈何地去向于毁灭。
    雪芹是个敢于正视天地翻覆的大艺术家,也是一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
    实不知雪芹在此书词曲之中,消耗了多少异常精准又万般用情的话语,来抒发他胸中的大凄凉大悲切: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笔者发现,《红楼梦》从作品叙事,到词曲搭配,一切用意竟然全在于要写出那个身处末世之中“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悲观逻辑。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甚至我们都可以用宝玉说给黛玉的一句既似情话又像气话的偈语,更简约地概括出雪芹的创作主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23]
    跟读者常读到的诸多文学叙事不同,《红楼梦》不是循着中心事物由弱至强奋斗发迹[24]的走向运笔,却是逆向写了一座巨厦华堂将倾终倾的大势,作者全部用心皆包蕴于这盛极而衰的故事中。现世生活的乐极生悲、追悔无望,是作者至信不疑的。
    那么,他想要表达的痛切追悔究竟是什么?是仅只在于豪门由盛及衰、由奢返贫的一般教训么?当然有这一层,却又不会局限于此。由我们观察到的作者在作品中暗自布排了偌多满洲元文化——萨满教文化基因来看,雪芹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亦不像是只为了倾吐贾府的伤心往事。业已具备满洲元文化精神站位的作家, 在故事讲述基础上,尚要表达的是对于本民族进关以来文化遭遇的辨思。
    雪芹与其笔端的宝玉,如前所述,不大喜欢儒教,不大喜欢道教,不大喜欢佛教,他们对“熟透了的”中原文化,持敬而远之态度。他们认可满洲尊崇自然之文化的滋养,更愿意在满洲先民留下来的文化江河当中畅游。[24]然而入关了,需要在儒、道、释交融的汪洋中游弋,需要在儒、道、释规定的框架里舞蹈,虽说有些满洲人较早适应了变化,就其整个民族来讲,不适应则依旧是主流。一个难以适应异质文化环境的民族,可能会触发灾难,特别是当这种异质文化本身就显现出末世景象的时候。试想,贾府这等满洲人家如若还在关外生活,《红楼梦》全部悲剧便没有了来由。与其说它是一场政治性的或者社会性的伤痛,毋宁说是文化上的伤痛为宜。
    满洲人进关前后在其高层出现的有否必要准备再撤回东北故乡的辩论,余音尚在,贾府深陷他方文化境地的故事已经上演。还记得纳兰性德那首有名的[浣溪沙](小乌剌)么:“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双重文化之间的折冲兴废,早就苦苦折磨过清初满洲人中的民族文化敏感者。在雪芹写《好了歌》之前,雍亲王(就是即位前的雍正皇帝)曾很喜欢另一首民谣《好了歌》:“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两首歌谣,思想上一脉相承,[25]读之写之,都暗藏有满人入关是否值当的意绪于其中。或有人问,假如雪芹真的有这种精神文化追悔,为什么其他出自女真谱系的满人反而没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这等认识为何会出自远祖却是汉人且对汉文化颇多修养的雪芹头脑?这当然是个有见地的问题。殊不知,“春江水暖鸭先知”,就是因为这只智慧的“鸭子”既游过寒水又游过暖流,它才拥有一番清醒感触。当我们再联想到乾隆之际满洲作家和邦额、庆兰等正兴奋地“跃入”文言小说写作水域,而独有雪芹却“反潮流”地“跃出”文言写作水域,上述想法便获得了一道辅证。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不须枉猜与索隐,这两段曲词说得够明白了。
    作家雪芹将其有关文化冷暖的一腔悲恸与追悔,一股脑儿撒到这里,显见的,是不很中肯和公允的。一个人总有他的偏爱,总有他的历史倾向与历史局限。但是,像雪芹这样一位至为聪颖而又杰出的文学家,能有这般深彻的历史文化洞悉,已然极其难得。笔者不能苟同的,是把雪芹和宝玉生硬地推到封建时代“反叛”的位置上,却以为,把他和他的男主人公看成是一种充斥悲情的文化英雄,会更确当。
    雪芹的写作怀着强烈的目的,即要世人都来认认这烈火烹油般的“红楼”贾府,与这“红楼”贾府终归残“梦”一枕的宿命。他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八个字,以及触目惊心的《好了歌》,抽象概括出他独有的历史文化体验,向一个虽扬帆百年却有可能一朝搁浅的民族,鸣示出强烈警号。一式幻梦般的宿命指向,是雪芹创作心理的核心。他为作品设计了多重写作脉线,首先演绎了满洲大家族的盛极而衰,其次又讲述着令人憧憬的“木石前盟”毫无前途,再其次则是告诉读者,包括大观园里一切少女命运的美好物约,到头来都得毁灭,只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彻头彻尾的“悬崖撒手”叙事,是雪芹文化宿命创作心理的绝佳证明。他陷于一种根本性的无可自拔的民族历史文化幻灭感,将所书各项悲剧线索彼此互构,皆向民族文化折冲来寻取解释。于是,他追觅,他痛悔,他反省,他彻悟……
    我国满族文学的基本特征之一,便是参凭于历史大背景的民族文化反思。在先前的满洲族别书写当中,此特点已出现端倪。是乾隆年间的曹雪芹,通过《红楼梦》将它初次激为洪波。人们会看到,绞结于历史、纠缠着文化的一批批满洲文坛后起之秀,还将在随后的时代,就此而奉献出许多许多。
    雪芹以《红楼梦》参与满、汉交往时代的历史文化思辨。他的基本立场与价值观是服膺于满洲传统倾向的。主人公由大荒山“灵石”化身为人却直截楔入进关百年后的满洲望族家庭,这一点精巧的时空错置,恰好有利于观察关外与关内、百年前与百年后满洲文化遭逢之迥异,有利于写透不同历史岁月的同一文化持有,竟能将人们引向天壤不同的境地。作者对满民族建清定鼎之利害得失有着怎样的运思跟判断,值得人们根据其作品去深切考量。
    “开弓没有回头箭”,历史之船从来也驶不回出发时的港湾,沧桑阔变常会与绝代风骚雄踞史册的英雄们开些玩笑。一部捶胸顿足追悔过往的《红楼梦》,终于成了满汉文化交通碰撞的生动摹本。许多年来,人们针对这部巨著书写者的心态,恐已给出了多达百十种的解说,实难说到底有没有切近肯綮的答案。
    笔者在这里的议论,顶多也不过是完成了自圆其说的、发微于满学视角的一家之言。
    [1]有一类情况属于例外,在某些“红学”著述里,认为曹雪芹写《红楼梦》是为了“排满”。这种思路主要来自于辛亥年间(1911)的革命宣传,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中国小说史略》)
    [2]凡“民人”(即“旗人”以外的所有人),则不必也不许可自称“奴才”。这已经成了清代辨识一个人身份的标志之一,“民人”当时被认为是无权享受自称皇家“奴才”的“荣誉”。
    [3]一旦遇有战事,满洲将士奉命开赴战场冲锋陷阵以至于为国(君)捐躯,便是必然的事情。
    [4]清代虽有旗民不得通婚的制度,人们还是偶能看到相反的例子。我们在读《红楼梦》时,抑或会有一种感触,尤氏一家的女性总有些跟满人贵族不大相像,譬如尤氏与尤二姐的凡庸无能以及尤三姐虽不凡庸却嫌泼辣失度的做派。
    [5]宁府上下都姑息焦大,很少主动招惹他,他一气之下连主子家“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家丑都能嚷出去。对他,唯有偶过宁府来的王熙凤敢惩治他,作者写此事也为了体现“凤辣子”不把族中规矩当规矩,“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霸道性情。
    第五十五回,吴新登的媳妇回李纨和探春: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李纨道:前日袭人的妈死了,赏银四十两,这也赏四十两罢。探春不同意,叫去查茶先前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即家生儿女),也有外头的(非家生女儿),亲属死了是赏多少。取了旧账来,探春看到,两个“家里的”皆赏过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探春便说:给二十两银子。“忽见赵姨娘进来……说道:‘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是我呀。’探春……拿账翻给赵姨娘瞧,又念给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这段叙述的前提,便是赵姨娘这家是“家里的”(家奴)身份,早已享受“家里的”待遇,不能再按未享受家奴待遇的“外头的”即一般仆人的则例对待。第四十六回里,写鸳鸯决意抗婚,“鸳鸯道:‘……你们不信,只管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究也寻得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可见鸳鸯一家包括父母兄嫂都是家奴,她和她的哥哥,还是“家生子儿(女儿)”。这刚强的鸳鸯以弱抗强取得成功,一方面是因为贾母的偏袒庇护,另一方面也是“家生女儿”的身份起了些作用。
    [6]这也成为满、汉两种文化当间一道不大不小的分水岭,甚而构成了清初清末两度由皇太后掌控政局,满、汉两大范畴反响差异巨大的潜因。
    [7]满洲豪门女孩子受教育的机会要比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汉族同样人家多。
    [8]至清乾隆时期,满洲人学用汉文创制诗文,已不囿于男性范畴,上层家庭的一些才女也多有能够写得一手好作品者,例如纳兰氏、佟佳氏、莹川等等。
    [9]此段描写见于庚辰本、乙卯本中的第六十四回。
    [10]《大义觉迷录》,卷一上谕。
    [11]以往,《红楼梦》曾被判为反封建、反朝廷的“进步作品”,此等话语也就常被视为作者意欲逃脱阶级报复的“狡猾之笔”;其实,细加揣摩,这几句声明拿来看做作者有更深一层——即不得不隐去书中族别印记——的曲意交代,也许更说得通。因为那年月清朝和满洲是容易被画等号的。
    [12]请参见陈景河十多年来发表于各地各种报刊上的多篇论文。
    [13]千山位于今辽宁境内,是长白山之重要支脉。署名“千山曹寅”与署名“长白曹寅”盖为一意。
    [14]有个别研究者认为他是去过的。
    [15]陈寅恪说:“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34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16]不禁让人记起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的句子:“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对于这班异路民族的草莽青年来说,入关前后的处境简直像是个化解不开的梦。
    见第十七回:“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17]譬如满族说部《乌布希奔妈妈》、《尼山萨满》等等,都是浸透此种信奉理念的突出证据。
    [18]雪芹假若真的笃信佛教道教,为何要把这僧、道二人写得如此残缺不美。再看书里,铁槛寺的老尼贪财少德,佛门庵堂对于妙玉来说也全靠不住,贾敬修道家导气之术致一命呜呼……都不大像一般信徒之运笔。
    [19]在萨满教的故事里头,萨满们用铜镜来祛病、禳灾、除恶的事迹相当多。
    [20]栽力,萨满教神职人员的一等,在萨满跳神时充当助手。
    [21]此点请参看《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22]此语出自《红楼梦》第二十八回:“……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道:‘嗳!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凈凈,收着,等着姑娘回来。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了。我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哭起来。”另,查得宋代典籍中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六:“曰:‘中下之流,如何领会?’师曰:‘伏尸万里。’曰:‘早知今日事,悔不慎当初。’”
    [23]《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均属这种模式。
    [24]有些人不解,为何宝玉那么反感父亲贾政教他读书科考,却又要在诀别时深情跪拜父母。假如了解了尊奉萨满教的民族后代对前辈均会持由衷敬畏(前辈递升到一定程度则可能成为祖先神),此问题便可告迎刃。
    [25]这也是教人们怀疑雪芹也许不会对雍正皇上十分怀恨的地方之一。
    〔作者简介〕关纪新(1949-),男(满族),吉林伊通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审,《民族文学研究》主编。主要研究方向:当代多民族文学理论研究、满族文学暨老舍研究。
    原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原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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