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黄庭坚、松风阁、武昌西山诗 历代著述均称《松风阁》诗及其墨迹系黄山谷五十八岁所作,属其晚期优秀代表作品。但据笔者考证,《松风阁》实属山谷早期作品,时间为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春夏之间,时山谷三十九岁。拙见概述如下: 一个因袭讹传的历史误区 一.东坡没有死 《松风阁》诗中有“东坡道人已沈泉”诗句,历代著述都将该句释为:“沈珠于泉。”是说东坡已经亡故。并将其做为《松风阁》断代的直接依据。其实,正是由于这一误解,而将对《松风阁》乃至黄庭坚、书法艺术的研究引入了长达九百余年的误区。 纵览《松风阁》全诗,其基调激情昂扬,绝非山谷吟苦怅失之作。诗人在长达二十九行、一百四十余字的长诗中,以其优美的文笔,驾轻就熟地形事状物,同时间遣以诙谐,使整诗风趣横生。诗人以朴实的手法,得体地将“诸友”在武昌西山的游览活动融入诗的韵律之中。诗人以“我来名之意适然”、“山川光辉为我妍”的豪情,自始至终奏鸣着潇洒激越的主旋律。即使结尾两句“安得此身脱拘孪,舟载诸友常周旋,”也同样表达着在逆境中诗人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丝毫没有悼亡怀旧的悲凄色彩。 笔者注意到,山谷在《松风阁》一诗中,紧密结合“诸友”的游览活动,由此景点至另一景点,由松风阁至菩萨泉,由西山至寒溪、至吴王台,诗人通过一系列层层相扣、环环衔接的抒情描绘,使读者感同身受,如处其间。 “江之南诸山,西曰西山,东曰寒溪。”(苏轼《栾城集》) “寒溪少西数百步,别为西山寺。”(苏轼《菩萨泉铭并叙》) “松风阁在西山寺,《西山寺》系黄鲁直题榜。”(《方与胜揽》) “吴王台在寒溪,有吴王读书堂,堂下有泉,名吴王井。”(苏轼《 玉堂话旧》) 另据《辞海》相关条目载:沈(同沉),其中一则释为:亡故。又二十余则例释为:“载沉载浮。”即具有上下升降的含意。 我以为,上引数组文字本身已足以将“东坡道人已沈泉”与前句“晓见寒溪有炊烟”在词性及地理概念方面给予了明晰的解释。从而给诗中东坡的游览活动以正确定位。 “东坡道人已沈泉”与上句相邻的“晓见寒溪有炊烟,”具有严格的启承关系而不能分割。“沈泉”准确地表表述了东坡的具体游览活动。这样解释不但合情且顺理成章。 千百年来,正是人们没有正确认知“寒溪”与被称为“吴王井”之“泉”纯地理意义的内在并联,而偏又将诗中三个“泉”字错误地做出两种主观歧解,将东坡“沈泉”之“泉”独解为象征死亡的“黄泉”之“泉,”武断地将东坡自然有序地游山活动中途截断,且不仅情理地判其死亡,致使后边诸友“钓台警涛可昼眠”“怡亭看篆……”等同样自然有序地游览活动,也处于与全诗脉络有是失连贯的尴尬境地。 显而易见,将“东坡道人已沈泉”理解为东坡已经亡故,系由解诗不当所致。然而,其后果却是“差之一字,谬以千年。”上溯宋任渊的《山谷诗集注》(成书时间1155年)及山谷裔孙黄 所作《山谷先生年谱》,(成书时间1199年)下凡历代相关著述,差相转引,凡涉及黄庭坚《松风阁》这一范畴,均皆处于错误状态。 二.“张候何时到眼前” 这是与“东坡道人已沈泉”紧相关联的下一诗句。(诗中“张候”据任渊所注,系指张耒,字文潜。与山谷、秦观、晁补之同为苏门四学士。)如果说对于“沈泉”的错解使《松风阁》面目全非,那么对于“张候何时到眼前”的穿凿附会,也使得《松风阁》更让人费解。 笔者现将相关著述的释文做如下的摘录: 据任渊《山谷诗集注》卷十七《武昌松风阁》注:“此诗经途所作。今尺牍中有《跋与李德叟书》云:‘崇宁元年九月甲申,系舟樊口题。’时张文潜谪黄州犹未至也,故诗有‘ 张候何时到眼前’之句。黄与武昌隔江相望云。”注中“甲申,”盖指崇宁元年九月十二日。 而据《张右使文集》卷四十三《黄州安置谢表》说:“准告责授房州别驾,黄州安置。臣已于九月初二日到黄州公参讫。” 上述即历代著述差相转引的源头。由上两则史料不难发现,其中概念纷杂,表述含混。不但相互抵触且有失翔准而不能自圆其说。拙文对《松风阁》诗的考订论证,虽亦参以大量相关著述,但基本立足于对诗作本体的深刻分析和理解。故对上述史料暂置不论。 把握相互关系,深刻领会诗句自身含意。如果能够暂许笔者前述有关“沈泉”的论证,正确理解“张候何时到眼前,”也就轻而易举了。笔者以为这句话的意思应为:“张候何时也来到了眼前。” 黄山谷以诗作主人的角度,看到东坡已先行来到寒溪吴王泉边。在与下句诗的序次关系上,将“钓台警涛可昼眠”与“张候何时到眼前”有意无意地做了倒装。也就是说,在张耒到来之前,山谷已先在钓台睏憩。而后,山谷在钓台的“昼眠,”以及诸友又在“怡亭看篆……”的游览活动,方不致沦为无本之木。而诗人在结尾“安得此身脱拘孪,舟载诸友常周旋”的慨叹及憧憬,亦较之“悼亡怀旧”的误解,更能准确地和谐于全诗整体了。简而言之,“张候”非但“犹未至也,”实则亦是与山谷、东坡诸友同游西山之一员。 三.“野僧”是谁? 据载,西山寺中本有僧众。且与苏轼交游甚笃。就释门而言,所谓“野僧,”当作“行脚”或“游方”理解,含有“外来者”的意思。通过前文论证,我们已经知道,黄庭坚写《松风阁》时,东坡并没有死。但同时还必须明白,《松风阁》诗中诸友同游西山的真正东道主亦正是东坡(东坡时年四十八岁)。有了这个正确的 主体定位,然后,才能对苏轼贬谪黄州时的行止、交游全方位扫描。略做考察,我们不难发现,这期间偏偏有一位僧人不远千里专程来访东坡。此人名参寥,即北宋著名诗僧道潜。山谷诗中所谓“野僧”当指其人。参寥是浙江临安浮溪村人,俗姓何。亦是在《乌台诗案》中因“收苏轼有讥讽文字不申缴入司,”被罚铜二十斤的其中一员。其他被罚铜或贬官的二十九人中,有苏轼之弟苏辙,还有黄庭坚。参寥这次自杭州来访东坡的时间是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三月,至次年四月随东坡一同离开黄州。在黄州期间,有著述称,参寥曾同东坡同游武昌西山。 笔者前述已经认定了东坡与山谷同游西山,但具体时间,由于历史辍载,对两人的交游行止还还须做一番考察。综观二人一生行状,惟在黄山谷贬知太和期间机率最高。黄州与太和,分隶湖北、江西,两地水陆接壤,自有便利。 任渊对《松风阁》的注释:“山谷在太和,凡三年。至元丰癸亥移监德州德平镇。”仅此一句。而山谷裔孙黄 在其所作《山谷先生年谱》中,也只增示一句:“先生是岁在太和。”再根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郑永晓撰著之《黄庭坚年谱新编》,亦只增添一 则:“八月,(指元丰六年,笔者注)王巩自贬所返回江西,与山谷相遇于江滨,二人饮酒相庆,山谷为其做《王定国集序》。” 基于上述,史籍对山谷在太和三年期间之行迹疏载笼统,尤其在元丰六年八月之前,山谷的活动明显存在时空意义的盲角。而苏轼因《乌台诗案》囹圄半年后蒙赦贬黜黄州,山谷侍时探访东坡亦属情理之必然。笔者设定山谷去黄州的时间为元丰六年,恰与参寥去黄州时间契合。否则,东坡诸友同游西山,黄庭坚在《松风阁》诗中,绝不会无中生有地硬拉进一位“野僧”。可以说,之所以将山谷、东坡诸友同游西山定位在元丰六年这一时间框架,亦颇有赖于这位“野僧”在诗中的出现。 四.武昌西山诗多少 苏轼的《武昌西山诗》,是哲宗元佑二年(1087)在汴京与内翰邓圣求的话旧之作。时东坡五十二岁。邓亦曾在黄州为官。此诗一出,次韵酬和者三十余人,可谓盛极一时。东坡甚为感动并另诗以谢。《武昌西山诗》远逊于东坡其他诗篇的文字成就,在北宋文学史上影响并不大。只是籍着书法意义的墨帖得以传世。其诗属于逢迎场合的应酬之作。虽和者甚众,皆属附庸风雅。苏轼在《武昌西山诗》中,海阔天空,旁顾左右而言他,煞有介事地似与内翰圣求寒暄话旧,但却一往情深地眷念着那次令他魂牵梦萦的旧游。 《武昌西山诗》有“同游睏卧九曲岭”句。但东坡所谓“同游”是指何人呢?在该诗二十八行一百九十六字中了无踪影。诗中“武昌官柳知谁栽”、“君有妙语留山隈”、“当时相望不相见”等语,据史籍载注,均暗指内翰圣求。但同时注明“子瞻内翰昔窜谪黄冈游武昌西山观圣求所题墨迹,时圣求已贵处北扉。”意思很明白,东坡游武昌西山时,圣求已离开黄州而人在汴京。 《武昌西山诗》虽属东坡与圣求寒暄话旧之作,除去东坡大肆堆砌的赘句,诗中某些情不自禁地真情描绘,均与山谷《松风阁》诗中的描绘密契暗合。 笔者认为,东坡诗中首句“春江绿涨葡萄醅”明白告知了东坡游西山的节令。且与山谷诗中“夜雨鸣廊到晓悬”、“泉枯石燥复潺 ”、“钓台警涛……”诗句相互印证。上述两诗诗句的描绘,皆属雨后光景,而且,又不约而同地表述着那场雨的降雨量绝非初春的毛毛细雨。再则,结合《松风阁》诗中“夜来箕斗插屋椽”、“风鸣娲皇五十弦”等描写,均从气象及天文角度显示了春夏之交的季节征象。 两诗在形容人物活动方面,东坡诗有“同游睏卧九曲岭,”山谷诗有“钓台警涛可昼眠。”在两次不同时间的游览活动中,发生相同的人物行为绝非偶然。另东坡诗有“褰衣独到吴王台,”山谷诗有“东坡道人已沈泉。”这两句同时都在表述一件事,即:东坡一人去到寒溪吴王台的泉边。 历史上发生的事,往往令人匪夷所思。鬼使神差,阴差阳错,九百余年,对于《松风阁》诗的误解,却恰恰在于本诗中两个最具典型色彩的人物活动的描绘,而人物却被从诗中淘汰。 另外,苏轼之弟苏辙在《九曲岭记》(节录)中,有“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相笑,相携徜徉而上。力极而息,扫叶觅草,酬酒相劳。……往往留于山中”的描绘,亦似可将前述乱若散珠的佐证予以串联。上述描绘,可视为《松风阁》诗的白话别版了,亦可视为《松风阁》最权威的脚注。因为,两篇不同作者、不同体裁的文字似乎都在以不同的形式表述着同一件事,这亦绝非天做巧合。 苏辙的《九曲岭记》为纪实文字。记中尚有“以此(指东坡)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的记述。自东坡元丰三年贬在黄州,亦可推知苏辙所记录的游山活动,发生在元丰六年。但《九曲岭记》中及《松风阁》诗中所谓二三子,笔者推断,许是释门中人,因不愿牵涉尘事故隐其名,诸友亦颇知趣,则令后人查不胜查了。 笔者在本章中小标题用了“武昌西山诗多少,”是指苏轼另有《游武昌寒溪西山》诗。在该诗中有“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诗句。而张耒亦有《游寒溪西山寺》,诗中有“兹行颇闲暇,聊此山水间。况有所携人,臭味同一源”、迎客穷道人,虽贫有余欢”诗句。这些句子,无不与《松风阁》诗中“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此筵”有着千丝万缕的暧昧联系。 而实际上,在历史造成的误区中,虽大多含有人为因素,但归根结蒂仍然由历史的特殊性所决定。由于北宋元丰年间“乌台诗案”及元佑党争的政治的背景,苏轼和黄庭坚在朝廷数次设立的《元佑党人碑》中,均有名在籍。并且多次诏令焚毁苏、黄诗文书作。即使在他们死后,仍诏告“有收藏习用苏、黄之文者,并令焚毁,犯者以大不恭论。“(《宋史》卷二十二·《徽宗本纪》) 鉴于上述历史的原因,黄庭坚的《松风阁》诗辍于时录。宋任渊的《山谷诗集注》,成书时间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而山谷裔孙黄的《山谷先生年谱》则成书于宁宗庆元五年(1199),两书分别在山谷死后五十年和九十四年撰著。两书虽搜罗宏富,但毕竟有失完全。后世著作据以援引,属正途,无可厚非,但在客观上难免因袭讹传。由于黄庭坚在北宋文化、书法史学上的历史地位,九百余年,相关著述数量甚富。《松风阁》诗因存墨迹传世,历代翻印刊刻影响波及当代。基于上述,笔者经过对《松风阁》诗的剖析及考证认为,将《松风阁》的书作年代定位在崇宁元年九月显属错误,应予纠正。 由于本人学养浅薄,拙文观点难免偏颇,仅做抛砖引玉就教于方家。诚恳祈盼海内贤哲不吝赐教指缪为幸。 附:黄庭坚《松风阁》 依山筑阁见平川 夜阑箕斗插屋椽 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 斧斤所赦今参天 风鸣娲皇五十弦 洗耳不须菩萨泉 嘉二三子甚好贤 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 相看不归卧僧毡 泉枯石燥复潺 山川光辉为我妍 野僧旱饥不能 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沈泉 张候何时到眼前 钓台警涛可昼眠 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孪 舟载诸友常周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