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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购到并拜读了程代熙先生的学术专著《人·社会·文学》，程先生一贯坚持用马列主义观点研究文艺、美学问题，笔者素来非常敬仰。他在这本专著中阐述的绝大部分观点，笔者也十分赞同。但他关于朱光潜先生前期美学思想的评价问题，却令人难以接受，特写下本文向程先生求教。 程先生用这样一段话概括了对朱先生美学思想的看法: “……在朱老美学思想历程的第一阶段，他不仅是个艺术至上主义者，而且他的美学观和历史观还深深陷在主观唯心主义的案臼里。”“对于朱先生的美学思想，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嗤之以鼻，或者揪住他晚年说过的一句错话，而对他全盘否定，是不可取的。但反过来，连他自己承认过的错误又重新给予肯定，也同样是不可取的。” 我认为，足以给一个美学家的学术思想定性的依据，应是他最主要、在学术界影响最大的美学观点，即他的核心美学观点。而朱光潜先生最主要的、在学术界影响最大的核心美学观点，在前期(即他的“第一阶段”)和后期(第二阶段)则是基本一致的。五十年代他苛刻的自我批评，是在特定的学术气氛中进行的一种不自觉的自我歪曲。下面，我仅就朱光潜前后期美学思想的一致性和他在五十年代的自我批评这两个问题略述已见。 一 关于朱光潜前后期美学思想的一致性问题，我曾在《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的哲学属性》[1]一文中详加探讨过。这里不拟重复拙文的论点，仅围绕朱光潜前期核心美学思想的有关问题，再加讨论。 在《谈美》一文中，朱光潜指出: 一、如果美本来是物的属性:“则凡是长眼睛的人们应该都可以看到，应该都承认它美，好比一个人的高矮，有尺可量，是高大家就要都说高，是矮大家就要都说矮。但是美的估定就没有一个公认的标准。假如你说一个人美，我说他不美，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说服我呢?有些人喜欢辛稼杆而讨厌温飞卿，有些人喜欢温飞卿而讨厌辛稼轩，这究竟谁是谁非呢?同是一个对象有人说美，有人说丑，从此可知美在物之说有些不妥了。” 二、如果说，“美是心的产品”，则前人对“美如何是心的产品”“说法却不一致”。“康德以为美感判断是主观的而却有普遍性”;“黑格尔以为美是在个别事物上见出‘概念’或理想”;“托尔斯泰以为美的事物都含有宗教和道德的教训”;“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的说法。说法既不一致，就只有都是错误的可能而没有都是不错的可能，好比一个数学题生出许多不同的答数一样。大约哲学家们都犯过信理智的毛病，艺术的欣赏大半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还不仅此，美虽不完全在物，却亦非与物无关。你看到峨嵋山才觉得庄严、厚重，看到一个小土墩却不能觉得庄严、厚重。从此可知物须先有使人觉得美的可能性，人不能完全凭心灵创造出美来。” 朱光潜的这一思想，在《文艺心理学》中列是这样表述的: “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但这种关系并不如康德和一般人所想象的，在物为刺激，在心为感受，它是心借物的形象来表现情趣。世间并没有天生自在、俯拾即是的美，凡是美都要经过心灵的创造。”[2] 以上引文，就是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的核心观点。他的这一核心论点，可以简称为“美是心与物的统一”。 我们可以看到，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有两个重要特点: 一、它驳斥了“美是心的产品”“美纯在心”这种观点，从而和主观唯心主义划清了界限。主观唯心主义者认为万物皆是心灵的造物，意识决定存在，美是心灵凭空制造的，与物无关。朱光潜毫不含糊地否定了这种谬论，摆正了心与物的关系，说明美与物有关，存在(峨嵋山)决定人的意识(使人感到庄严、厚重)。显然，这不是唯心主义，而是唯物主义。 二、它驳斥了“美纯在物”，和把美看成由物刺激心而产生的简单反映的论点，强调“美要经过心灵的创造”，从而和机械唯物主义划清了界限。马克思主义美学认为，美产生于人类的劳动。在人类诞生之前，在人类尚未具备审美能力之前，客观存在的事物无所谓美。人类的劳动不是纯体力的消耗，它是在人类心灵智慧指导下的社会实践，只有长期的劳动实践锻炼了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力，同时人的审美器官和审美能力得到充分的发展，这时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美。[3]这一观点已得到美学界的普遍接受。所谓“美要经过心灵的创造”，即指美的产生要经过人类的创造性劳动，它和马克思主义关于“劳动创造美”的观点是一致的。显然，这更不是唯心主义，而是唯物主义。可惜的是，朱光潜先生前期并没认识到这一点，以致在后来的自我批评中对这个正确的命题进行了不自觉的自我歪曲。 众所周知，朱光潜后期美学思想的核心论点是“美是主观和客观的辩证统一”。比较他前后期的观点，“美是心与物的统一”和“美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是基本一致的。 朱光潜先生的主要论敌，目光犀利的蔡仪先生指出，朱光潜的“基本论点前后完全一致”[4]，中谓一箭中的。 著名电影理论家钟惦辈说过:“历史论人，是只计整数，不计零头的”[5]。所谓“只计整数不计零头”，就是扬弃非本质、非主流的成分，保留本质、主流的因素。朱光潜先生早年并未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教育，他大量接触的是西方美学家的思想，因此，不可避免地会接受一些唯心主义观点的影响，从而使自己的论著中出现一些不科学甚至是唯心主义的论点。但那些东西对于朱光潜讲，只能算“零头”。而从“整数”的角度看，完全可以说朱光潜先生是一个唯物主义美学家。 二 五十年代的美学讨论中，朱光潜先生受到尖锐的批评。他作了十分严肃的自我批判，“他的这个自我批判上纲上线都是很高的”(程著4页)。《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下文简称《我》)[6]是他自我批判的代表作。但是，当我们今天冷静地重读这篇文章时，不难发现，他的自我批判虽是诚恳的，但从本质上看，却是一种不自觉的自我歪曲。 《我》不是一篇普通的检讨，而是一篇学术论文。其中心论点是“我的文艺思想是反动的。”那么，作者是如何论证这个观点的呢? 《我》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了论证: 一、《我》用不少篇幅，谈了作者从小受到的封建思想和西方文艺思想的消极影响，并对自己解释克罗齐、立普斯等西方美学家的学说时发生的错误作了认真的自我批评。但是，由于西方美学的有些命题涉及的问题比较复杂，直到今天也还有继续探讨的必要。例如，关于“移情说”、“直觉说”、“距离说”，这类学说有其合理的方面，也有不够科学的成分，决不能简单地否定它们，给其戴上“唯心主义”的帽子。因此，不论朱光潜曾经所作的解释是否正确，都不能由此论证他自己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 二、《我》重提了作者前期美学思想的核心命题:“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世间并没有天生自在、俯拾即是的美，凡美都要经过心灵的创造。”作者自我批判道:“凡美都要经过心灵的创造”就是“与物无关”，就是“绕来绕去，终于没有跳出克罗齐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掌心”。笔者前文已经说明，“美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是一个唯物主义的命题。朱光潜在这里，是将一个正确的命题进行了错误的批判。因此，这种批判也不能论证他自己文艺思想的反动性。 三、《我》对作者曾经提出的其他一些文艺观点进行了苛刻的自我批评。例如这样一个观点:“文艺所表现的固然有大部分是人人同见同感的，也有一部分是一般人不常见到、不常感到的。这一般人所不常见到、不常感到的一部分往往是最有趣味的一部分。”这个观点本来不错，但作者自我批判道:“这番话不仅否定了人民大众对于文艺的欣赏力，而且肯定了只有少数‘优选者’所爱好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东西。……否定了文艺对于人民的感染力，就势必导致文艺于灭亡。”显然，这种自我批判是过分“拔高”的，没有一点说服力。因此，这类自我批判也不能论证他自己文艺思想的反动性。 总之，综观《我》的全文，其论点没能得到论证，所以，这个论点不能成立，也就是说，朱光潜的文艺思想谈不上什么“反动性”，他的文艺思想受到了自我的歪曲。笔者读过朱光潜先生不少论文，认为这篇文章是他所有的文章中最没说服力的一篇，因而是最差的一篇。历史应该恢复一个理论家的本来面目，只要是对他的歪曲，不论是谁干的，都要推翻。 朱光潜先生的美学思想(尤其是他前期的美学思想)至今没能得到准确的评价，这与他的自我歪曲有不小的关系。实事求是地评价朱光潜美学思想，给他在现代美学史上“正位”，是今天美学理论家重要的任务之一。 以上观点，但愿得到程代熙先生和美学界同仁的指正。 原载：《文艺理论与批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