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本文就《全元戏曲•赵氏孤儿记》的剧目说明提出三点商榷意见。一、赵氏孤儿题材南戏非由纪君祥杂剧《赵氏孤儿》直接影响出现,亦非产生在元代后期。二、该剧目说明根据景李虎《元代南戏〈赵氏孤儿记〉的重要价值及版本源流》一文提要而成。然景文所概括的赵氏孤儿剧目的版本源流既不确也不全。三、《六十种曲》本《八义记》并非徐元所作。毛晋于《八义记》下署名徐元,造成有清一代著录上的误会。而徐本则是更接近史实的本子。 一代宗师王季思先生主编、中山大学三代学人共同辑校的《全元戏曲》,于1999年2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中国戏曲文献整理的一大成果。王国维说:“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宋元戏曲考》)。其楚辞至宋词,皆早有全集编纂。独元曲,隋树森《全元散曲》外,终至今日,始有《全元戏曲》、《全元曲》(张月中等主编,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9一版;徐征等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8一版)校录成篇。而《全元戏曲》,乃第一部名符其实的元代全部戏曲(南戏、杂剧)的总集。不要说该书辑校过程中灿若星斗的众多发见,即此煌煌巨著,便足以令人钦羡。 然而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全元戏曲》的总理,亦不无可检讨之处。1981年,笔者以《赵氏孤儿剧目研究》为硕士论文,曾将要点分析成近十篇文章发表。本文即以《赵氏孤儿记》为例,略抒鄙见,求教于诸位师友。 《全元戏曲·赵氏孤儿记》前面有一个简短的“剧目说明”: 此剧作者不详。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中有《赵氏孤儿》名目。早期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中提到“冤冤相报赵氏孤儿”。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能品》载:“《孤儿》,此古本《八义》也,词颇古质;虽曲名多未入谱者,然与今信口之词,正自不同。后如徐叔回等所改《八义》诸记,皆本於此。” 今存版本有明万历金陵唐氏富春堂《新刻出像音注赵氏孤儿记》;明金陵唐氏世德堂《新刊重订出像附释标注音释赵氏孤儿记》,及明毛氏汲古阁刻本《八义记》,另外《风月锦囊》前编卷六有《孤儿》,摘录十出中的部分内容;清钮少雅《九宫正始》收录“元传奇”《赵氏孤儿》曲五十一支。在这些版本中,正始所据底本最早,锦本次之,再次为富春堂本、世德堂本和《八义记》。世德堂本实以富春堂本为底本改校重刻。《八义记》则系明徐元改编本。 南戏《赵氏孤儿记》似由元代杂剧改编而来。如第四十三出之“北上小楼”即从《元刊杂剧三十种》本《赵氏孤儿》第四折移植而来。二者仅差几字;由此知此剧的写定应在元代后期。 这个说明基本由景李虎《元代南戏〈赵氏孤儿记〉的重要价值及版本源流》(《中山大学学报》1993年第2期)一文提要出来。但这个说明与景文至少有三点可以商榷: 一、 赵氏孤儿题材南戏非由元纪君祥杂剧 《赵氏孤儿》直接影响出现,亦非产生在元代后期 最早提到这本南戏的是《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之一的《宦门子弟错立身》。据钱南扬先生考见,《错立身》出于宋人之手,作于“金亡之后,宋亡之前这段时间之内”(《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前言》)。依此,则《赵氏孤儿报冤记》最迟也当作于宋元间,所以徐渭《南词叙录》称为“宋元旧篇”。《错立身》第五出[排歌]到[鹊踏枝]四支曲共举宋金元戏文二十九本,因为曲体的限制,半数以上均未用其剧名全称。但《永乐大典》既称为《赵氏孤儿报冤记》,今依《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例,当把它定为此剧全称。《远山堂曲品》著录《八义记》时说:“传赵武事者有《报冤记》……”,可为一证。 沈璟《南九宫谱》卷四[正宫·刷子序]: 书生负心:叔文玩月,谋害兰英;张叶身荣,将贫女顿忘初恩。无情:李勉把韩妻鞭死;王魁负倡女亡身。叹古今,欢喜冤家,继着莺燕争春。 君听:前朝太师,东窗事犯,谋害忠臣;赵氏孤儿,恩仇是岸贾公孙。风情:贾充宅偷香韩寿;宁王府磨勤通神。叹古今,墙头马上,继着月夜闻筝。 [刷子序]散曲标题既云“集古传奇名”,所录当即此本南戏。而散曲中所集十剧,提示的均其纲领。所谓“恩仇是岸贾公孙”,也必当为《赵氏孤儿报冤记》的主要情节。这一点,李开先《词谑》里的一则资料也可证明: 颜容,字可观,镇江丹徒人……尝与众扮演《赵氏孤儿》戏文,容为公孙杵臼,见听者无戚容,归即左手捋须,右手打其两颊尽赤,取一穿衣镜,抱一木雕孤儿,说一番,唱一番,哭一番,其孤苦感怆,真有可怜之色,难已之情。异日复为此戏,千百人哭皆失声。归,又至镜前,含笑深揖曰:“颜容,真可观矣!” 所谓“《赵氏孤儿》戏文”,即系指《赵氏孤儿报冤记》。富春堂刊本、世德堂刊本《赵氏孤儿记》与锦本均无此情节。引文中杵臼一色,前“听者无戚容”,后“千百人哭皆失声”,成败牵动全局,一定是主要人物。又今传世德堂刊本《赵氏孤儿记》第40出“北邙会猎”最后,有四句下场诗:“毒不毒屠相岸贾,忠不忠触槐鉏猊,义逢义公孙杵臼,冤报冤赵氏孤儿”,这四句诗与本出内容毫不相干,应是误录在内的《赵氏孤儿报冤记》的题目,所以《赵氏孤儿记》第一出副末的下场诗,也是这四句。依《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例,这四句应在全剧之首,作为总一故事的纲要。据此,宋元旧篇《赵氏孤儿报冤记》是一本敷演以公孙杵臼和屠岸贾为主要对立面,旁溢以鉏猊等人,围绕赵氏孤儿而斗争的戏文。 除此之外,《北词广正谱·附南戏北词正谬》录有“南赵氏孤儿”的一曲[正宫·混江龙]: 游人如蚁,迎头扑面闹如飞。这都是富豪家子弟,簇拥着宝马香车,难道倩人扶上马,一任的爱月夜眠迟。楼头住鼓,画角停吹,金吾不禁,来往争驰,都道是五谷丰和岁稔无边事,皆则是那皇朝有道与民同乐太平时。 原注云:“末句单句开琵琶双句之渐”。《琵琶记》作于元末,李玉所署“南赵氏孤儿”当然要更早一些,且富春堂刊本、世德堂刊本与锦本并无此曲,或即《赵氏孤儿报冤记》的佚曲。此外不复可见。有一点倒是值得一提,宋元南戏有此旧篇,正与两宋对赵氏孤儿故事的播扬有关。如果说纪剧全力表现忍辱负重的程婴,而南戏则着意塑造刚烈不屈的公孙杵臼,这正是金地已经沦陷,而南宋尚在抗战的时代精神的一种曲折反映。因此,大约与纪君祥创作杂剧同时,宋元无名氏曾以同一题材创作了南戏《赵氏孤儿报冤记》。并且,这本南戏与《赵氏孤儿》杂剧较为接近,而与后来的富春堂刊本、世德堂刊本等相去甚远。 二、景文所概括的赵氏孤儿剧目的版本源流 元刊本杂剧《赵氏孤儿》→《正始》:{ 锦本→富春堂本→世德堂本 《八义记》 以上不确不全,而应为: 元杂剧《赵氏孤儿》 宋元南戏《赵氏孤儿报冤记》} 天历至正本南戏《赵氏孤儿》→锦本→富春堂本→世德堂本→六十种曲本《八义记》→北图本《八义记》徐元《八义记》 今传富春堂刊本、世德堂刊本《赵氏孤儿记》直至第22出,公孙杵臼方才出场,只是自报家门;第24出他再度登台,也不过是个陪衬角色;第31出才稍见杵臼形象;到33出“公孙死难”,便匆匆下台。况且短短四出戏,还不全为公孙杵臼而设,这显与前文所录李开先的记载和[刷子序]的提要异趣。又四出中无论哪一出,都没有杵臼手抱孤儿“说一番,唱一番,哭一番”的关目。显然,富春堂刊本、世德堂刊本并不是“宋元旧篇”的那个本子。 明末清初钮少雅、徐于室在他们合撰的《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的“臆论·精选”中说:“词曲始于大元,兹选俱集天历至正间诸名人所著传奇数套,原文古调以为章程,故宁质毋文,间有不足,则取明初者一二以补之。”其所著录的《赵氏孤儿记》,虽未注明辑自《元谱》,但入选曲数占全部入选二百种戏的第五位,份量如此,不可归入“间有不足,则取明初者一二”之中,而显然应是天历至正间的作品。所以《九宫正始》于“赵氏孤儿”名下注谓“元传奇”。吕天成《曲品》:“孤儿,事佳,搬演亦可。但其词太质,每欲如杀狗校正之,而棘于手,姑存其古色而已。即以赵武为岸贾子,正是戏局。”天成万历间人,既云“旧传奇”,又与《杀狗记》并称,且其词古质,所著录的当就是这个天历至正间的《赵氏孤儿》。《九宫正始》选有天历至正本《赵氏孤儿》53曲(非“剧目说明”所说51曲),其中合于世德堂刊本者38曲,同于《六十种曲》本《八义记》者10曲,两本均非者5曲。而合于世德堂刊本的38曲,分布于世德堂刊本的二十六出之中,包括朔收周坚、赵盾劝农、翳桑救辄、张维讽谏、遣鉏行刺、鉏猊触槐、赵府占梦、犬扑宣子、灵辄负盾、赵氏族灭、报产孤儿、盗孤盘孤、搜孤救孤、山神点化、阴陵思忆、赵朔返都、阴陵聚会、幽魂索命、指说冤枉、孤儿报冤等主要情节。因此,天历至正本虽已散佚,其面貌据世德堂刊本尚大致可窥。 世德堂刊本南戏《赵氏孤儿记》与《赵氏孤儿》杂剧所敷演的故事既属同一题材,其基本情节相同,原是可能之事;然世德堂刊本因袭《赵氏孤儿》杂剧关目之处颇多,遍及全剧,而且这些关目都是纪君祥首创,并非史实固有的。晋灵公剧中不出场,一也。赵盾、屠岸贾文武不和(南戏第7、13出,以下仅注出序),二也。屠岸贾遣鉏用獒(14、15、16、18),三也。灵辄巧遇盾危(19),四也。杵臼弃职归农(22),五也。婴投杵臼(22),六也。程婴盗孤(28),七也。韩厥“本为忠良门下客,今为奸佞牙爪人”,守门盘孤,三番两次纵孤复索,最后自刎明志(28),八也。程婴以己子代孤(28、30、31、33),九也。屠岸贾欲杀全国同庚儿(29),十也。程婴、杵臼共谋,以岁数不以难易分责,甚至计谋已定,程婴尚疑杵臼攀指(31),十一也。程婴首孤,杵臼死节,乃至杵臼受刑一时语漏(32、33),十二也。屠岸贾认孤儿为义子(33),十三也。孤儿报仇之时灵公已亡(37),十四也。孤儿观画,程婴指说冤枉,甚或婴示烦恼之容以引孤儿间询(43),十五也。孤儿亲手擒杀屠岸贾报冤(44),十六也。等等。且南戏的不少宾白由杂剧演化而来,就是一些曲词,也显带母胎的痕迹。 天历至正本《赵氏孤儿》是元无名氏改编《赵氏孤儿》杂剧而又兼蒙宋元南戏《赵氏孤儿报冤记》影响的南戏;今传富春堂刊本、世德堂刊本《赵氏孤儿记》就是天历至正本的明初整理本。 《八义记》的版本,据傅惜华《明代传奇总目》,有:“一、明末汲古阁原刻初印本,二卷,有封面,称作‘八义记定本’。二、汲古阁刻‘六十种曲’,未集所收本。三、清乾隆二十年钞本,傅惜华藏,二卷。四、听雨楼查有□藏抄本,前南京国学图书馆藏,不分卷。五、清抄本,北京图书馆藏,二卷。六、1955年古本戏曲丛刊编刊委员会所辑‘古本戏曲丛刊二集’第22种,据汲古阁原刻本影印”。此外尚有:七、1935年开明书店排印《六十种曲》本。八、1954年文学古籍刊行社据开明书店纸型重印,回复了初印本的面貌,第一套第二册所收本。这八个本子,除傅惜华藏乾隆二十年抄本笔者未能访见之外,余下的七种版本,可分为两类:一、二、六、七、八为一类,四、五为一类。前一类,不论是汲古阁原刻本初印本,还是《六十种曲》的各种组合本,都是《六十种曲》本,现即先予论证。 将《六十种曲》本《八义记》对照世德堂刊本《赵氏孤儿记》(《世界文库》第七、八两册就收有刘师仪的这种校勘本),很容易看出,《六十种曲》本对于世德堂刊本,只是做了一些整理出目、修全体例、更动关目、调整场次、润饰宾白、增删曲词等这种形式上的分合删饰、整齐划一的工作。譬如出目,《六十种曲》本有五个全同世德堂刊本,就是那些不同的,也只是易字换词,使其名副其实而已;有的出目更干脆取自世德堂刊本插图的标题。再如曲词,《六十种曲》本全剧251曲,其中全同世德堂刊本者153曲,另曲词相同而曲牌不同者又45曲,因承超过大半。又如场次,世德堂刊本四十四出,实则五十二场,《六十种曲》本通过分、合、调、删,变为四十一出,每出一场,纠正了一些南戏头绪纷繁、场上忙乱的弊病。确实,南戏《赵氏孤儿记》在思想和艺术上均存在严重的问题,搬演于场上既有困难,更要受到广大观众欣赏水平和趣味的抵制,将它加以改编已是势所必然。而且明初至中叶这个时期,正是元明南戏四大声腔争奇斗胜向昆曲一统转变的时期,声腔既变,排场亦非,也必然要求将旧有剧本加以改造整理。《六十种曲》本正是顺应这种潮流的“本元人《孤儿记》而改削之”(《传奇汇考标目》)的昆曲改编本。 在明代相对稳定地流传的,就是这个《六十种曲》本《八义记》。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刊行的《群音类选·群音补选》,选有《八义记》的“驸马赏灯”一出,与《六十种曲》本第五出相比,仅少[神仗儿]两曲,但这两曲系丑角所唱小调,可以不录。而世德堂刊本却与之大异。这是最早记载《六十种曲》本《八义记》的资料,就是说《六十种曲》本最晚不迟于万历中期已经大致定型。其后万历四十四年刊行的《吴歈萃雅》、天启三年刻印的《词林逸响》、天崇间镌锲的《南音三籁》、明清间编定的《北词广正谱》,选的也都是这个本子的单出或只曲。但是以《八义记》作为剧名的记载或者要更早一些。除吕天成《曲品》和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所著录的《八义记》不计之外(这个本子系徐元改编,不同于《六十种曲》本,详见后论),沈璟《南九宫谱》选有《八义记》的八只曲子,只有[添字红绣鞋]一曲接近《六十种曲》本,余则全同世德堂刊本。这说明南戏《赵氏孤儿记》至迟是在万历中期沈璟编定《南九宫谱》的时候,已经又名《八义记》。这一推断尚有以下几例可证:《群音类选》所选之“公主赏灯”、“藏出孤儿”、“程英首孤”、“杵臼自叹”四出,虽标明选自《八义记》,实则全同世德堂刊本,此证一。《远山堂曲品》著录南戏《赵氏孤儿记》时说:“此古本‘八义’也,词颇古质,虽曲名多未入谱者,然与今信口之词,正自不同”,明以《八义记》称《赵氏孤儿记》,此证二。《钦定曲谱·南吕宫过曲[红衲袄]附注》云:“又按古曲如《八义》、《金印》、《拜月亭》,皆以[红衲袄]作引子,独《琵琶记》竟作过曲”。《金印记》、《拜月亭记》、《琵琶记》均元明南戏,《八义记》既与之并举,又称“古曲”,系《赵氏孤儿记》无疑,此证三。其实,《赵氏孤儿记》既然全面敷演赵氏孤儿故事,剧中赞助忠的一方的主要人物又可认为是八人,别名《八义记》,也合情理。 毕竟世德堂刊本《赵氏孤儿记》、《六十种曲》本《八义记》是相对独立的不同的本子,既通称《八义记》,便势必造成称引中的混乱。事实正是如此。先看戏曲选本:《群音类选》实际是并选世德堂刊本和《六十种曲》本,通称《八义记》,如果不与原本相校,对于正选既选了“公主赏灯”,补选又选“驸马赏灯”,就要产生疑问。再看曲谱:并录《赵氏孤儿记》和《八义记》的曲谱,有《南词定律》、《九宫正始》、《九宫大成》等三种。《南词定律》选有《赵氏孤儿记》4曲,《八义记》32曲。《赵氏孤儿记》4曲皆合世德堂刊本;《八义记》合《六十种曲》本者25曲,实即世德堂刊本者5曲,两本俱非者2曲。《九宫正始》选有《赵氏孤儿记》53曲,《八义记》3曲。《赵氏孤儿记》合世德堂刊本38曲,实即《六十种曲》本者10曲,两本俱非者5曲。《八义记》合《六十种曲》本者2曲,实即世德堂刊本者1曲。《九宫大成》选有《赵氏孤儿记》21曲,《八义记》26曲。《赵氏孤儿记》21曲皆合世德堂刊本;《八义记》合《六十种曲》本者19曲,实即世德堂刊本者6曲,两本俱非者1曲。单录《八义记》的曲谱,如《南词新谱》、《寒山曲谱》、《南九宫谱大全》、《新定十二律昆腔谱》、《钦定曲谱》等,每谱均有实即世德堂刊本者。自然,后出各谱或承袭前谱,但各谱选曲众寡和入选曲牌各异,当均因称引混乱所致。 这种混乱并不尽因世德堂刊本和《六十种曲》本通名《八义记》而起,更多的例证倒是说明在南戏《赵氏孤儿记》和《六十种曲》本《八义记》之间,有着不止一个的名之为《八义记》的改编过渡本。以诸曲谱为例,无论是并录《赵氏孤儿记》、《八义记》者,还是单录《八义记》者,每一谱所选各曲(至少是比前谱增加的曲子)应该出于同一个本子;但如《南词定律》、《九宫正始》、《九宫大成》,或名《赵氏孤儿记》而兼采《六十种曲》本《八义记》,或名《八义记》而兼采《赵氏孤儿记》,其所依据的本子,必既非南戏《赵氏孤儿记》,又非《六十种曲》本《八义记》,而为另外的也名《八义记》的本子。而这种也名《八义记》的本子,既或主要地吻合《赵氏孤儿记》并少量兼采《六十种曲》本《八义记》,或主要地吻合《六十种曲》本并少量兼采《赵氏孤儿记》,其被兼采的各曲,各谱又不尽相同,更有少数两种皆无者,便说明确实存在着不止一种的《赵氏孤儿记》与《六十种曲》本《八义记》之间的改编过渡本。只不过这类改编过渡本有时被循旧称作《赵氏孤儿记》,有时被依新称作《八义记》罢了。但《赵氏孤儿记》久已定本,被称为改编过渡本剧名者,仅《九宫正始》一例;而《八义记》在明代很为风行,所以改编过渡本多取以为剧名。这便也就是《远山堂曲品》所谓“《孤儿》……惜今刻者、演者,辄自改窜,盖失真面目矣”的意思。 八义记》版本的后一类,北京图书馆藏清抄本(以下简称北图本),二十八出;听雨楼查有□藏抄本,三十三出,均未署撰人姓氏,则是《六十种曲》本的整理本,或者说是南戏《赵氏孤儿记》的继续改编本。这一类版本可以北图本为代表。北图本与《六十种曲》本比较,也只是全删了后者的十一个出次,合并了四个出次,另加标定出目、重编宾白、删改曲词,使之结构严谨精练,排场简洁均衡而已。这一类抄本,都是清代戏曲舞台实际上演的《六十种曲》本《八义记》的脚本。 北图本当然也出于众人之手,但最早显出端倪,却在汲古阁刻印《六十种曲》之前。明止云居士《万壑清音》中选了《八义记》的一出“赵盾挺奸”,其首曲即与北图本相同,不妨看作这一版本的滥觞。崇祯年间编选的《醉怡情》,选有《八义记》的“赊饮”、“赏灯”、“评话”、“闹朝”四出,出目虽与北图本有所不同,曲词却与北图本基本相似,而与《六十种曲》本差别较大。因此这一版本在明末便大致形成,并且很快取代了《六十种曲》本,而上演于昆曲的舞台。这由《缀白裘》和《纳书楹曲谱》、《六也曲谱》、《集成曲谱》、《昆曲大全》诸谱所选的《八义记》的十一个出次,几乎全同于北图本可证。北图本才是《六十种曲》本《八义记》的写定本。 三、《六十种曲》本《八义记》非徐元所作 《八义记》的版本,除了前文谈到的八种之外,还有一种是徐元的改编本。这一版本虽今已不存,但在历来著录上颇多混乱,有加以辨证的必要。 杜颍陶《曲海总目提要补编》笺注(一): 沈自晋《南词新谱》:“《八义记》,徐叔回作。”《六十种曲》中有《八义记》一本,多以为即叔回所作,非是。吕天成《曲品》:“《孤儿》,……即以赵武为岸贾子,正是戏局。近有徐叔回所改《八义》,与传稍合,然未佳。”《远山堂曲品》:《八义》,徐叔回作,注云:“传赵武事者有《报冤记》,又有《接婴记》,此则以《八义记》名。记中以程婴为赵朔友,以嗾犬在宣孟侍宴之际,以韩厥生武而不死于武,以成灵寿之功,皆本于史传,与时本稍异。”《六十种曲》本《八义》,其情节与吕、祁两家所述徐本不合,当非徐叔回作。明世德堂刊本有《赵氏孤儿记》,《六十种曲》本《八义》似即就此本而略加增润者,《提要》所叙亦与此相合,当皆为《赵氏孤儿记》。明止云居士《万壑清音》中选《八义记》“赵盾挺奸”一折,曲亦北端正好一套,但字句与今存两本皆不同,此或出于徐叔回本。 这一意见基本是对的,但说得过于简略,今补充论述如次。 明末毛晋刊行《六十种曲》,于《八义记》下署名:徐元。《六十种曲》本《八义记》作者徐元说如此起始作俑之后,《古人传奇总目》、《传奇汇考标目》、《重订曲海总目》、《曲话》、《今乐考证》、《曲目新编》、《曲录》陈陈相因,均以《六十种曲》本《八义记》判归徐元,造成整个有清一代著录上的误会。《雨村曲话》曾经最早觉出其中的舛误,认为《六十种曲》中的《八义记》,“撰人不可考”。这个见解似乎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直至杜先生出来质疑,才算初步正本清源。 《六十种曲》本《八义记》虽非徐元所作,徐元改编有《八义记》一本,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徐元其人的生卒行谊已不可考知,最早提到他是《八义记》作者的是吕天成《曲品》。《曲品》既云“近有”,则徐元当与天成同时而为万历间人。然“叔回”为字为号不明,《南词新谱》补充了一句:“徐叔回,名元,钱塘人”。如此而已。《南九宫谱》所选《八义记》[鹤冲天]一曲下原注云:“用韵杂,此曲今人改用[玉抱肚]矣。”而“改用[玉抱肚]”的“今人”今本,却是《六十种曲》本《八义记》。似乎其时徐元的《八义记》尚未成篇。按沈璟万历十七年以疾归里,放情词曲,他编定《南九宫谱》必在万历十七年以后;而《曲品》成书于万历三十八年,所以徐元改编《八义记》的时间,似当在万历十七年至万历三十八年之间。 徐本《八义记》虽已亡佚,它的大略面貌还是可以窥知的。李调元《剧话》卷下:“今《八义》剧所演鉏、提弥明、灵辄三事,乃详宣二年传中;而晋因韩厥之言以立赵武,则在成公四年传。”调元这里说的“晋因韩厥之言以立赵武”,即《远山堂曲品》所谓“以韩厥生武而不死于武”,显指徐本无疑。又焦循《花部农谭》:“乃《八义》之程婴,本诸太史公之《晋世家》,婴乃赵氏家臣,以己子易赵子,见其忠于所事……彼《八义记》者,直抄袭太史公,不且板拙无聊乎?”里堂所言“婴乃赵氏家臣”,虽与祁彪佳所记“以程婴为赵朔友”不合,然“直抄袭太史公”,应是《远山堂曲品》“皆本于史传,与时本稍异”,和《曲品》“与传稍合”之意,其所指《八义记》,当然也该是徐本了。要之,徐元《八义记》是一个继承了时本富有戏剧性的主要关目,而又更近史实的本子。能够知道的一些关目,如“鉏、提弥明、灵辄三事”。程婴“以己子易赵子”、观画等,均同时本。但它“以嗾犬在宣孟侍宴之际,以韩厥生武而不死于武”等,便与时本不同,而合于《史记》。这一变更在戏剧排场上必将引起重大调整,徐本有别于传本《八义记》,而另自格局,是可以想见的。可能徐元对戏剧并不怎么当行,且又“皆本于史传”、“直抄袭太史公”,排场上大约干硬僵滞,故吕天成批评其“未佳”,焦循更嘲之为“板拙无聊”。 《九宫谱定》卷四选有《八义记》一曲[永团圆犯]: 夫人小玉都睡了,莫辜负此良宵。中天皓皓光如洗,庭砌畔,花阴绕,韶华易老。双缠小亭花绣草,楼阁侵云表,风清露皎。山隐隐,水迢迢,闷把湖山靠。(犯)罗袜鞋儿小,云发乱,金凤翘,慢行休啰唣,只恐外人瞧。 此曲或孤儿长成观画之前程婴等所唱,然小玉指何人不明,且世德堂刊本(以下没校对)《赵氏孤儿记》与《六十种曲》本《八义记》均无此曲,又曲词流丽,与传本《八义记》风格不谐,或自徐本所出。 至于《万壑清音》所选“赵盾挺奸”一出,却未必为徐本原有。理由有二:徐本既注重史实,又“以嗾犬在宣孟侍宴之际”,极有可能把晋灵公拖出,表现君臣矛盾。则历史上不同朝的赵盾、屠岸贾,舞台上也可能不同场,这是一。以世德堂刊本《赵氏孤儿记》和《六十种曲》本系统《八义记》对照诸曲谱,曲谱所录而传本无者甚夥,如《南词定律》所录[瑶台月]、[梁州序],《九宫正始》所录[菊花新]、[海棠抱玉肚],《南九宫谱大全》所录[吴织机]等均是。而更换曲牌、润饰字句者,更是比比皆是。因此杜先生“字句与今存两本皆不同,或即出于徐叔回本”的推测很难成立,这是二。前述《万壑清音》所选“赵盾挺奸”的首曲与北图本相同,从这点设想,倒可能是止云居士从某一个《六十种曲》本《八义记》的改编过渡本中选出了这一出的。 徐本《八义记》自万历中期产生以后,至少在乾隆年间尚在流传,但它的传布不广,否则毛晋便不会张冠李戴了。清人灵阜轩曾将徐本《八义记》改编成《节义谱》传奇,只是这个本子也不见传了。京剧传统剧目中有一个单折叫《兴赵灭屠》,言“晋悼公即位,韩厥抚养赵朔孤儿赵武,道破真情,代赵氏雪冤”(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与徐本切合,或自徐本而来。又据《东周列国志》,孤儿出宫系韩厥用调虎离山之计,调开屠岸贾,而遣人伪以草泽医人所为;孤儿先藏韩府,后转交程婴抚养;待孤儿长成,韩厥便建议晋景公恢复了赵氏宗祧。按《东周列国志》成书于明末,是一本历史小说,韩厥复孤,见于传、史,原无意外,然韩厥盗孤,却纯为杜撰,此或亦徐本《八义记》影响所致。 综合《远山堂曲品》、《东周列国志》、京剧《兴赵灭屠》推想,韩厥似为徐本演满全场的主要人物。纪君祥《赵氏孤儿》杂剧以程婴、公孙杵臼、韩厥为三主角,并为英雄;宋元南戏《赵氏孤儿报冤记》则强调公孙杵臼;元明南戏《赵氏孤儿记》以及它的昆曲改编本《八义记》(《六十种曲》本、北图本等)则突出程婴,这大概是它们之间最有特征性的区别了。 原载: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25卷第4期1999年12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