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学网-学术论文、书评、读后感、读书笔记、读书名言、读书文摘!

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

当前位置: 首页 > 学术理论 > 学术争鸣 >

从《文选•情赋》看,情为何物?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戴燕 参加讨论

     一
    魏晋时候的人很喜欢言“情”,圣人有情无情,曾经是何晏、王弼及以后玄学的一个热闹话题,到梁昭明太子编《文选》的时候,在赋的底下也设了“情赋”一目[①],不知道算不算得玄学辩论的余音?单从它选入的几篇赋来看,这里的“情”字,倒好像另有一层意思。
    《文选》选录的情赋,目录上共有四篇,分别是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和曹植的《洛神赋》。《高唐赋》等三篇是否为宋玉所作,向来有人怀疑,因与本文无关,暂且搁置不论。署名宋玉的三赋,都是以楚襄王与宋玉对话的方式展开的,楚襄王听宋玉讲过高唐之事,夜里头便梦见神女,所以《高唐》、《神女》二赋,在内容上有前后衔接的迹象,有人因此把它们称作姊妹赋[②],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它们本为一篇,后来被抄写的人断成了两截[③]。文学史家往往欣赏《高唐赋》的状物写景,气势不凡,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两段文字之前,宋玉是先讲了巫山之女“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而幸之”的故事,以为其序幕的,偏偏楚襄王在《神女赋》中梦见的神女,也曾有过“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的表示,由这一条线索通观下来,就可见在《高唐》、《神女》赋里贯彻始终的,主要是男女间的情事[④]。男女情事这个主题,在《登徒子好色赋》里更加一目了然,宋玉向楚王表白自己决非好色之徒,他摆出的证据是:天下最美的人莫过于自己的邻居,那位东家之子,可东家之子“登墙窥臣三年”,我也一点不为之动心。宋玉的几篇赋外,还有曹植的一篇《洛神赋》,就像曹植在序中坦言,“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表明它所承袭的依然是这么个主题。
    几篇选为“情”赋的作品,讲的同是男女间的情事,这多少反映了《文选》的编者对于“情”的看法。很久以来,人们都把人的欲望视作为“情”,《荀子》说“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⑤],《说文解字》解释“情”,也为“人之阴气有欲者”[⑥]。在人的各种欲望当中,今人所言的性欲,有时候又被看成是最高的欲望,“情性之大,莫若男女,男女之交,人伦之始,莫若夫妇”[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从文献记载上看,东汉以来,拿这样一个“情”字来写赋的人,很是不少,比较出名的就有张衡的《定情赋》、蔡邕的《静情赋》、应瑒的《正情赋》和陶渊明的《闲情赋》等等,《文选》编者对“情”的理解、对“情赋”篇目的选择,看来也都不脱此一范围。
    

之所以选出宋玉、曹植的上述各篇,以为情赋的经典,在昭明太子编集《文选》的时代,除了它们的确是言“情”之作以外,大概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同时也传达了一些男女交接的知识和技术,而支撑在这些知识、技术背后的,更有与人的生理、心理健康密切相关的养生观念。
    有关男女交接的知识和技术,多见于流行当时的房中术,所谓房中术,也就是《洛神赋》里的洛神向“余”交待的“交接之大纲”。闻一多早已考得宋玉、曹植笔下的神女,是一位“主管婚姻与胤嗣”的神[⑧],这位神女的形象,还让人联想到传说中向黄帝授以男女交接之术的素女。相传素女通晓房中秘术,张衡写“邂遘承际会”、“情好新交接”的《同声歌》,里边就有“衣解巾粉卸,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希见,天姥教轩皇”的情节[⑨],世传题名为“素女秘道”、“素女方”一类的书籍[⑩],也都是专门记录“养性交接”的房中术的。
    据说房中术的第一要诀,是要求男女交接应该有所节制[11]。有所节制的观念来源很早,《礼记》上说,先王制定礼乐,为的就是让人有节制地释放自己的欲望[12],至于男女交接,也不能肆意放纵。相传周朝起便有《房中之乐》,按旧时解说,那是歌唱“后妃之德”的[13],就是说鼓励帝王节宣,也是后妃的职责。《汉书·艺文志》说:“房中者,情性之极,至道之际,是以圣王制外乐以禁内情,而为之节文”,“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及迷者弗顾,以生疾而陨性命”[14]。照此理推衍,可知“发乎情,止乎礼义”,实在不止是一项至高唯美的道德原则,也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一种锻炼方式。传统的看法都认为,人既不可“阴阳不交”,坐致疾患,又不可纵情恣欲,伤身损寿[15],要在两者间搞好平衡,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施用房中术。房中术的基本原则,《抱朴子》说是“却走马以补脑,还阳丹以朱旸,采玉液于金池,引三五于华梁”,虽则用了华丽的词语以隐其实,说穿了,无外乎就是利用女性的身体来滋养男性,以使男性“老有美色,终其所禀之天年”[16]。传说东汉有个“善其术”的冷寿光,他会一种叫做“容成公御妇人法”的房中技巧,因能“握固不泄,还精补脑”,活到一百五、六十岁,须发尽白了,“而色理如三四十时”[17]。
    

《文选》的几篇情赋,也很像是对这一房中要诀的演义。且不说《高唐赋》已经明白涉及到“延年益寿千万岁”的养生的内容[18],《神女赋》写神女由起初的“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欢乐”,一转而为“并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的态度,就似乎是要以神女的现身说法,来宣传一种止欲的思想。《登徒子好色赋》中的宋玉自诩三年不为东家之子所动,章华大夫进而夸耀自己对美女的矜持,只“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扬诗守礼,终不过差”,很显然,这里所鼓吹的也是一种以克制情欲为荣耀的道德。而《洛神赋》里的“余”,先是向洛神表达了爱慕之意,可当洛神相约以期时,却又马上“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而自持”,前后表现,判若俩人。像这样因情而冲动、因礼而收束的程式化情节,与房中术提倡的采阴补阳、“握固不泄”的宗旨,实际上遵循的是同一个逻辑。
    房中术的另外一个要诀,是要尽可能地与“好女”交接。好女,指的是天生貌美而又天性温柔的年轻女子,按照《玉房秘诀》的形容,便是“婉嬿淑慎”,“浓纤得宜,修短合度”[19],或者也有形容其为“天性婉顺,气声濡行,丝发黑,若肌细骨,不长不短,不大不小”,“清白薄肤”的 [20]。在房中书里,与好女恰成对照的是“恶女”,《玉房秘诀》说恶女之相,是“蓬头■(面+曾)面,槌项结喉,麦齿雄声,大口高鼻,目精浑浊”,“骨节高大,黄发少肉”[21],总之为性情粗鄙、面目丑陋的女性。房中书里说,男性遇到好女,“非徒取悦心目,抑乃尤益寿延年”[22],但不幸遇到恶女的话,就会有性命之危。所以,刘向的《新序》里讲,有一个名叫无盐女的丑极无双的女子,只因为长得“臼头深目,长肚大节,昂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三十岁了,还嫁不出去[23],而类似“东家中女,嫫母最丑,三十无室,媒伯劳苦”的谣谚[24],在民间也流传很多。
    应璩的《百一诗》中有“古有行道人”一首,写三位“年各百余岁,相与锄禾莠”的老叟,各向人道自己的长寿秘方,其中“上叟前致辞,室内妪貌丑”[25],那言外之意,说的便是有丑妻为伴,反而令自己容易做到心如止水,怡养天年。也是基于同样道理,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宋玉觉得单凭一条理由,就可以证明登徒子是好色之徒,宋玉说,登徒子的妻子,是个“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的女子,有妻如此,登徒子竟然跟她一连生下了五个孩子!
     二
    从房中术的上述两个要诀,尤其是应与“好女”交接的要诀上,可以见出在男女两性的关系上面,这里所说的知识和技术,包括支持在它们背后的,关系到人的和平寿考的健康观念,原来都从男性的单一角度出发,体现的基本是男性的意识。
    很多时候,男性是要比女性更在乎“女貌”的,极端的,比如有荀粲那样的说法:“妇人者,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26]。可是论及女性自己的态度,倒完全有可能呈现为另外的样子,好比班昭就曾断然表示:女性“不必颜色美丽”。她说,对女性的要求,历来有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之说,这中间,妇容才位居第三,再说所谓妇容,又不过“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而已,女性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足以保证“夫妇之好,终身不离”了[27]。女性与男性这样截然不同的意识,说明对“好女”的这份欲望,大约只代表了男性一端的取向。
    

《文选》里的几篇情赋,于是也都可以说是站在典型的男性立场。这种典型的男性立场,首先,表现在它们统一采取的故事结构,也就是女性主动向男性示爱、却为男性最后拒绝的这样一个故事结构上,不用说,这是一种相当明显的“男性中心主义”的叙事方式。其次,从它们对待女性的观察与摹写方法上面,也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一倾向。
    在这几篇赋中出现的神女和女性,无一例外,靓丽而迷人。例如《神女赋》中“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的神女:“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光是写神女初一现身,就用了层层叠叠的比喻,又是初升的太阳、明亮的月光,又是花一样鲜艳、玉一样晶莹。这以后,还有对神女进一步细致的观察:“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就是说她体貌、面容如何,眉形、唇色如何,尤其称赞她眼眸的清亮和眼神的撩人。再下去,是写神女“志解泰而体闲”的气质,独自一人时,则很安静,周旋于众人中间,又很活泼:“既姽嫿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放纵而绰宽。动雾榖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而在这一大篇形容之前,还有一句铺垫的话:“其状峨峨,何可言极”!
     再看《登徒子好色赋》中那位暗恋了宋玉三年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这一段文字中并没有太多对东家之子相貌的正面描写,不过,由于说到她的身高、颜色恰到好处,有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这东家之子体貌的端庄,于是变得无可质疑。然后说东家之子的嫣然一笑,能让阳城、下蔡二县的人迷恋和沉醉,又足见东家之子不是个简单的标准美人,她灿烂甜美的笑容里边,势必蕴藏着无限的热情与活力。着墨不多,却也将东家之子宜静宜动的魅力,表现得酣畅淋漓。
     最后是《洛神赋》里的洛神:“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遥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禯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厌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刻划洛神惊人的艳丽,显得相当有次序,由远及近,由静至动,其中大量的形容词,也都偶出骈列,十分工整,如以“惊鸿”对“游龙”、“太阳升朝霞”对“芙蓉出渌波”、“丹唇外朗”对“皓齿内鲜”。而因为有了这样整饬的语言和有序的书写,所以尽管比喻叠出,倏忽变化,却也并不杂乱,反而好比一幅精雕细琢的工笔彩绘,笔触细腻而形象丰润,给人留下很宽的联想空间。
    这些或神或人的女性,总起来看,都有几分“好女”的特征:“禯纤得衷,修短合度”,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说的是胖瘦合适,高矮相宜。“肌如白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说的是肤色白嫩,骨骼小巧。“云髻峨峨”,说的是黑发盘顶,浓密如丝。“志解泰而体闲”,“仪静体闲,柔情绰态”,说的是心性温良,体态雍容。这样的女性,从房中术的角度衡量,自然最符合男性的需要,也最容易引发男性不懈观察和精心描绘的兴趣。
    但所不同的是,情赋中的摹写,毕竟比房中书的归纳更多浸染了情感的色彩。曹植在《洛神赋》里不是有这样的表白:“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宋玉在《神女赋》里不是有这样的感慨:“情独私怀,谁者可语?”现代心理学和文学的研究表明,只有当人沉缅于爱情的时候,才会由不自觉地臣服于爱的感觉以及抬高恋人的地位,无意间造成自我的压抑和封闭,随之陷入焦虑不安、寂寞无助的心理感觉之中[28],照此看来,与房中书的品评“好女”最不同的是,在神女、洛神和东家之子等女性的身上,这些情赋的作者,还都倾注了一份深挚浓烈的感情。

这种深挚浓烈的感情,也正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想象力的源泉。就在这些情赋当中,无论是写神女的缓步轻移,牵动薄雾一样的纱裙发出好听声响的“动雾榖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还是写洛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遥兮若流风之回雪”的轻盈婀娜的姿态,又或是写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的那种让人砰然心动的瞬间表情,这一类绘声绘色、动静毕肖的文字,是强调养生技巧的房中书里最为罕见的,它们把女性的形象衬托得既亲切和蔼,感性十足,又飘逸脱俗,可望不可及。此外,就是那些直接呈露女性面容和身体的文字,好比从肩、腰、颈、皮肤,到头发、眉、唇、齿,逐一写下洛神相貌的那一段:“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厌辅承权”,与一般房中书的表述也相去甚远,它不像房中书那样,仅仅将女性的身体器官视作可以分解的物质部件,却更好似一副饱蘸浓情蜜意的笔墨,在勾勒洛神体貌、颜色的同时,也尽力地传达出女性身上特有的柔和质感与温暖气息。
    

像这样对女性的并非完全出于实用的观察与描写,也是古今中外的许多文学作品中可以见到的,每当恋爱中的人提及对方,话语里总是流露出一份虔敬、一种迷恋,有时候,恋人神圣光洁的形象,会在极度的想象之中变得越发虚幻飘逸,有时候,恋人的一颦一笑乃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又会在持久的关注之下变得越发意味无穷。这种极度的想象和持久的关注,甚至也使语言显出乏力和平庸:日常的语言怎可达至超常的情感,无论怎样新鲜、巧妙的比喻,也不能尽显女性的美丽,用情赋作者的话来说,这叫做“何可言极”!即如寻常所见,在这些情赋中,于是也免不了“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神女赋》),“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登徒子好色赋》),“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洛神赋》)之类的套话,情赋的作者仿佛是不得不借助于这些普通人惯用的语言,来传达他们情感中诚恳真切的那一面。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情感,使得这些情赋中的女性形象,不但超越了房中书里的“好女”,也使以男女交接为主题的这些情赋,尽管仍然表露出很强的男性意识,但与房中书相比,却也有了相当大的差别,它们营造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养生的乐园,更是一个弥漫着浪漫气息的文学的梦境。
     三
    在男性作者占绝对多数的诗赋的文学世界里,女性以及女性的身体成为一个中心话题,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确曾像钱钟书注意到的,在《左传》的时代,对于相貌标致的人还没有性别之分,无论男女,都可以用“美而艳”来概括的话[29],那么在此后的岁月中,由于女性话题在诗赋里的反复出现,女性的形象在文字间日益凸出,用于描写女性及其身体的言辞也逐渐丰富起来。
    现存诗赋中最早出现的女性,大约要算《诗经·卫风》里的“硕人”,这是一个经典的美女形象:“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位穿着锦衣、罩一件麻纱外套的身材修长的美女,娇嫩的双手像初生的白茅,皮肤晶莹滋润,欣长而光滑的脖子好比蝤蛴,细小整齐的牙齿好比葫芦籽,宽阔的前额,弯曲的眉毛,笑起来格外动人,眼睛也忽闪闪的有神气[30]。楚辞的《大招》里也有几位善舞的女性,她们当中,有的是“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闲,习以都只,丰肉微骨,调以娱只”,有的是“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则秀雅,稚朱颜只”,有的是“姱修滂浩,丽以佳只,曾颊倚耳,曲眉规只,滂心绰态,姣丽施之,小腰秀颈,若鲜卑只”,还有的是“易中利心,以动作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长袂拂面,善留客只”,或者“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靥辅奇牙,宜笑嘕只,丰肉微骨,体便娟只”[31]。五位美女,体态各异,眉型不同,有一个甚至长得像鲜卑人。与《诗经》相比,美女的类型,在这里已经有所增加。
    汉魏之际,文人学士往往“怜风月,狎池苑”[32],在诗赋中加强了对于女性的关注,而随着对女性身体和服饰的观察越来越精细,用来表现她(它)们的语言也就越来越新鲜绮丽。就在《文选》列入的几篇情赋之外,述及女性而相当有名的还有张衡的一篇《七辩》,《七辩》形容“西施之徒”的美丽是:“形似削成,腰如束素,淑性窈窕,秀色美艳,鬓发玄髻,光可以鉴。靥辅巧笑,清眸流眄,皓齿朱唇,的皪)粲练。”“蝤蛴之领,阿那宜顾。”[33]从“蝤蛴之领”、“靥辅巧笑,清眸流眄”的写法中,很可见出《诗经》里的“硕人”和《楚辞》里的“舞女”的影子,而从“形似削成,腰如束素”、“鬓发玄髻,光可以鉴”的比喻中,也能看到“洛神”的前身。不过这种类似因袭模拟的现象,虽然也反映出从先秦直到汉魏,有关女性的审美标准尚没有发生太大的扭转,但是有一点也相当明显,那就是至少当曹植写作《洛神赋》的时候,他用来叙说女性身体之美的语言,到底是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用“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取代了“蝤蛴之领”,用“云髻峨峨,修眉连娟”,取代了“螓首蛾眉”,而像这样的,不再需要拿蝤蛴、螓、蛾等动物来比附女性的身体器官,是否意味着与女性身体相关的一系列用语,已经开始摆脱了对具体事物和特殊经验的依赖,进入到一个抽象的也是自成系统的表达层面?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更加显著的变化,就是在这一时期的诗赋当中,还出现了大量的对于女性服饰的描述,华丽的服装和精美的首饰,顿时成了女性身体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然,文明社会里的服饰,从来都不止用于御寒蔽体,它们与政治、伦理等有着密切的关联,考古发现说明,至少自商代起,不同的著装佩饰就象征着人们在社会上的不同等级[34],在《离骚》中,屈原曾以缀满全身的薜苈、菌桂、胡绳来显示自己内心的高洁,这也是文学史上著名的一例。而在诗赋中,对女性服饰的刻意关注和描写,更可能意味着对女性的认识和要求,已超出赤裸裸身体的这一层,它既说明了在此时人们的意识当中,“好女”的形象已经不只是天生的,也是服饰所能改变、后天可以加工的,又暗示着即使是在男性的世界,女性的价值也不只体现在“房中”,女性也可能从“房中”解放出来,进入到一个社会性的评价体系中去。
    所谓社会性的评价体系,也就是以权力和财富等等为指标的,通常用在男性的价值衡量中的那些要素,女性的贵与富,多半就体现在她们的服饰上面,服饰是女性身体的延长,也是女性在社会上所处位置的标贴。所以,当《神女赋》中的神女以盛妆出场:“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繢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襛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耀殿堂。”《洛神赋》中的洛神以“旷世奇服”面世:“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琚。”而曹植五言诗《美女篇》里的采桑女也示人以不俗的妆扮:“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遥,轻裾随风还。顾眄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这时候,那些绮罗纱穀、绣衣袿裳,那些金钗玉环、珊瑚明珠,就不但在以它们柔软纯净的质地和明丽光亮的色泽,与穿著佩戴它们的美女交相辉映,互为增色,还在以它们本身珍奇高贵的品质,明白昭示着这些美女所拥有的尊贵身份。
     与曹植写作《洛神赋》大约同时,陈琳、王粲、杨修等人也都各自写有《神女赋》[35],他们笔下的女性,或者“盛容饰之本艳,奂龙采而凤荣”(杨修),或者“戴金羽之首饰,珥昭夜之珠珰。袭罗绮之黻衣,曳缛绣之华裳。错缤纷以杂袿,佩烨爚而焜煌”(王粲)
    无一不是“禀自然以绝俗,超希世而无群”[36],既有天生丽质,又得后天服饰之助、锦上添花的。稍后,像傅玄的五言诗《有女篇》写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峨眉分翠羽,明目发清扬。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巧笑露权靨,众媚不可详”,也是东家之子一般的眉目神情,“头安金步摇,耳系明月珰。珠环约素腕,翠爵垂鲜光。文袍缀藻黼,玉体映罗裳” [37],也是洛神、采桑女一般的装束格调。自然天成的容貌,配以华丽的服装和贵重的首饰,在这个时代,差不多变成了完美女性的一个统一的书写格式。
    从《战国策》“周■(山+水+土)贱媒,为其两誉也。之男家曰‘女美’,之女家曰‘男富’”的记载中可以知道[38],先秦以来,男女择偶的重要条件已经是男富、女美,婚姻关系里边对两性的不同要求,作为一种潜在的社会规约,势必影响到对两性以及对他们各自的身体的叙说[39],不过比日常叙说更能带来深刻效果的,似乎还是汉魏以来的上述一系列诗赋。在集合了想象力和情感的文学的聚光灯下,女性身体和服饰的美,在这些诗赋作家的手里,被用一种夸大、凸出的方式呈现出来,这种女性的美,既存在于诗赋之中,又左右着诗赋外的现实的风气,它们使人对于女性的形象之美,有了相当明晰、固定的观念。
    之所以称在女性美方面,已经有相当明晰和固定的观念,也是比照当时人们在男性美的认识上的模糊来说的,而有关男性形象上的认识模糊,与男性在诗赋中出现的频率不高,也恰成正比。可以说美的形象,既由诗赋书写,也是由诗赋创造的。
    这一点,通过以后唐代的欧阳询等编撰的《艺文类聚》和徐坚等编撰的《初学记》这两部类书,便可以看得非常清楚[40]。
    在《艺文类聚》的“人”部下面,是专门设有“美妇人”一目的,其下收录的包括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在内的诗、赋作品,也多达五十首,可就在这个“人”部底下,却偏偏没有专为男性设的什么目[41]。《艺文类聚》的分部与目,反映的当然多是唐代初期人对人情世故的看法,有“美妇人”而无“美丈夫”,或许说明他们对男性的美,真的就很漠视,但这种漠视,多半也因历史积累而成,因为前人留下的这类文字中,很可能确实就没有让他们觉得印象深刻或值得拣选的。《艺文类聚》是以保存了大量唐以前诗文赋颂为特色的,后人称赞它的收录之功,可与《文选》相提并论[42],在这样一部类书中,只为美妇而不为美男设目,又未收集描写男性的作品,恐怕并不偶然。
    《初学记》的情形,也可提供另外一份证明,虽然稍微不同的是,在《初学记》的“人”部之下,并列设置有“美丈夫”、“美妇人”各一目[43],比起《艺文类聚》,这部编于唐玄宗时代的类书,在对待两性的态度上,好像偏见少了一点,不过仔细查看两目下的内容,差异依然明显。就在“美丈夫”之目,叙事、事对而外,赋诗等作品栏下,仅录有沈炯的《长安少年行》一首,这与“美妇人”之目收录了包括宋玉《高唐赋》、曹植《洛神赋》在内的诗、赋、歌、篇、行,总计十余首的情形[44],还是很有反差的。再看“美丈夫”之目的叙事一栏,所推举人物多如“体貌闲丽”的宋玉、“状貌如妇人好女”的张子房、“眉目如画”的马援、“美姿仪而绝白”的何平叔、“容仪俊爽,时人谓之玉人”的裴楷一流,即是钱钟书说“后世以此类语题品男子,便有狎贱之意”的那一类人[45],事对栏中涉及的人物掌故,大多也为“夏潘连璧,甥舅映珠”、“班伯甚丽,何晏绝美”等,可知对男性美的认知,一直延续到唐代,都是很有些女性化倾向的[46]。
    

如果说从这两部类书里,可以看到由于叙说男性的诗赋稀缺,怎样地造成了美丈夫的缺席,那么,描述男性样貌形态的语言之贫乏,也可从以下一例中看见。本来在魏晋时代的诗中,是有些模拟女性语气、代女性抒发对男性思念的作品的,这些诗中的男性,常常又被冠以“君”的名字,像在徐干的《情诗》中,有“君行殊不返,我饰为谁荣”[47],在繁钦的《定情诗》中,有“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48],在张华的《情诗》五首中,有“君居北海阳,妾在南江阴”[49],等等。因刻画女性的相思之苦,哀婉缠绵,这些抒写闺中怨情的作品,在文学史上还大都占有一席之地。但是就在这样一些诗中,代指男性的“君”,也从来没有真正现身过,“君”的性情如何、装束如何、样貌如何,从诗中根本读不出来,因而这些个被日日思念、夜夜牵挂的“君”,实际上只是一个没有颜面的空洞符号。
    

男性形象简化为一个空洞的符号,或可归结为一个原因,就是诗赋的女性作者和女性读者的严重缺失。一方面,由于这些情诗并非出自女性之手,它们也就不可能表达出纯粹女性式的体验与感受,独守空房、寂寞忧愁,充其量不过是男性对于女性心情的一点想象,而在这样的想象之中,“君”是不免为一个空洞无物的符号的。另一方面,由于这些作品的绝大多数读者也非女性,因此虽代女性而言,所言能否契合真正的女性经验,也似乎不很重要,而当它们没有机会得到女性的评判与校正的时候,那种对于女性心理的揣摩,自然如隔靴搔痒,至于女性心目中的“君”的形象,则更会流为未知之数。
    在男性意识占主导的社会,首先发展起来的,总是对女性以及女性身体的认识[50],在以男性为主要作者和读者的诗赋里边,仪态万方、变化多端的,也总是女性的形象。当昭明太子在《文选》中为情赋设目的时候,这个“情”字,看起来好像讲的是男女之情,可事实上却只能是男性心目中的情,是男性的“单边主义”的情,这当然反映了编选者个人的理念和取向,但也不妨说是一种时代的和历史的选择。
    



    

[①] 萧统编《文选》卷一九,李善注,中华书局影印本。
    

[②] 此说一见于马积高《赋史》,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③] 可以援为其例的,如桓谭《新论》,据《东观记》说,就是“光武读之,敕言卷大,令皆别为上下,凡二十九篇”的。详见《后汉书》卷二八上《桓谭传》李贤等注,中华书局标点本。
    

[④] 李零就认为,《高唐赋》等是“开后世艳情之学之先河”。见该氏著《中国方术考(修订本)》,432页,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
    

[⑤] 《荀子简注》第二二《正名》,章诗同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⑥] 许慎撰《说文解字》,217页上,中华书局影印本。
    

[⑦] 《白虎通疏证》卷十《嫁娶·总论》,陈立撰,吴则虞点校,中华书局1994年版。
    

[⑧] 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载《闻一多全集》1,三联书店,重印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版。
    

[⑨] 《玉台新咏》卷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
    

[⑩] 参见《隋书》卷三四《经籍志》三,中华书局标点本。
    

[11] 李建民根据马王堆房中书七种概括马王房术的内容,第一条即为“乐而有节的性技巧”(《“妇人媚道”考——传统家庭的冲突与化解方术》,《新史学》第七卷第四期,1996年12月)。
    

[12] 《礼记·乐记上》,《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影印本。
    

[13] 《乐府诗集》卷八《郊庙歌辞》八,中华书局1996年版。
    

[14] 《汉书》卷三十《艺文志》,中华书局标点本。
    

[15] 挚虞有写给中年二次结婚者的《新婚箴》,其中就说:“既纳新配,内芬外藻,厚味腊毒,大命将夭。色不可耽,命不可轻,君子是惮,敢告后生。”(《艺文类聚》卷四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16] 《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王明著,中华书局1985年版。
    

[17] 《后汉书》卷八二《方术列传下·华佗传附》,中华书局标点本。

[18] 参见嵇康《养生论》(《全三国文》卷四八,中华书局影印本),其中有对“好色不倦,以致乏绝”的警告。
    

[19] 丹波康赖撰《医心方》卷二八〈房内篇〉第廿二“好女”引,473-474页,北京,华夏出版社, 1993年版。按:《医心方》所引录,虽多为隋唐前后的医籍,但由于中国古代的医学观念及相关文献实际上有着很强的传承性质,所以仍可用在此处。
    

[20] 《大清经》,《医心方》卷二八〈房内篇〉第廿二“好女”引,474页。
    

[21] 《医心方》卷二八〈房内篇〉第廿三“恶女”引,474页。
    

[22] 《医心方》卷二八〈房内篇〉第廿二“好女”引,473页。
    

[23] 《新序·杂事第二》,中华书局1997年版。
    

[24] 《焦氏易林·无妄》,《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33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5] 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八,470页,中华书局本。
    

[26] 《三国志》卷十《荀或传》注引《晋阳秋》,320页,中华书局标点本。
    

[27] 《女诫》,《全后汉文》卷九六,966页,中华书局影印本。
    

[28] 参见罗兰·巴特《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汪耀进等译,22、3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29] 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173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30] 此据高亨《诗经今注》(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的解释。。
    

[31] 洪兴祖撰《楚辞补注》卷十,221-223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32] 《文心雕龙·明诗第六》,49页,周振甫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33] 引自费振刚等辑校《全汉赋》,491、49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34] 参见沈从文编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33页,上海书店2002年版。
    

[35]《艺文类聚》卷七九〈灵异部〉下“神”。
    

[36] 引文见《艺文类聚》卷七九。
    

[37] 《玉台新咏》卷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
    

[38] 《战国策·燕策一》“燕王谓苏代”,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39] 在有关男女身体样貌的话题中,对男性的谈论,比较多地出现在相书里边,不过“相者,盖性命之著乎形骨,吉凶之表乎气貌”(陶弘景《相经序》,《艺文类聚》卷七五《方术部·相》。1288页),也就是说观察骨骼貌相的“相”,主要还是为了预测人的性命吉凶、富贵贫贱。例如说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参漏、文王四乳,是有奇异之相的人必为奇特之事(曹植《相论》,同上引),又说范蠡从越王长颈鸟喙的面相上,看出这个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荣乐”(王充《论衡·骨相篇》,黄晖校释,121页,中华书局1995年版)。汉代王符说相的方法,乃以“骨法为主,气色为候”,比如看面部,要看他是否“溥平润泽”,看手足,要看他是否“深细明直”,观行步,要看他能否“安稳覆载”,听声音,要听他有无“温和中宫”,最后,还要看他头面手足、身形骨节,是否均匀相称(《潜夫论笺校正》卷六《相列》,310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对人的貌相骨形的描述,所对应的主要仍是权力、财富等,而与男女之事关系不大。
    

[40] 选取这两部类书,一是因为类书以纂集知识为务,它的部类文献的形式,颇能反映人们的日常观念,二是因为这两部类书的编纂者,恰恰都很注意辑录前人所作文,保存了许多诗赋文章。
    

[41] 《艺文类聚》卷一八,人部二。该部依次设目为美妇人、贤妇人、老。
    

[42] 见汪绍楹为《艺文类聚》所写《前言》,7页。
    

[43] 《初学记》(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一九卷,人部下。该部依次设目为美丈夫、美妇人、丑人、长人、短人、奴婢。
    

[44] 《初学记》的编撰,因务取省便,保存文献之数,故不如《艺文类聚》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因此说它“博不及《艺文类聚》,而精则胜之”。参见曾贻芬等著《中国历史文献学》,198页,学苑出版社2001年版。
    

[45] 《管锥编》第1册, 173页。
    

[46] 王瑶在《文人与药》一文中就指出过,六朝名士间有一种追求“病态的女性美”的风尚。文载转该氏《中古文学史论集》,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47] 《玉台新咏》卷一,39页。
    

[48] 《玉台新咏》卷一,42页。
    

[49] 《玉台新咏》卷二,81页。
    

[50] 此种情形远非中国古代仅有,19世纪的英国女作家伍尔夫在她自己国家看到的情形,也是男性讨论女性的书籍远比女性讨论男性的书籍多很多。参见伍氏著《一间自己的屋子》,32页,三联出版社1992年版。
    原载:《九州学林》第三卷第三期(2005) (责任编辑:admin)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评论
批评
访谈
名家与书
读书指南
文艺
文坛轶事
文化万象
学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