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李金坤先生在《文学遗产》发表《<辨骚篇>“博徒”“四异”正诠》,认为《辨骚篇》中的“博徒”与“四异”,是刘勰由衷钦敬的褒美之词。观点虽新却失真,故不能成立。因“博徒”乃古代常用词语,古籍中均用为贬词,未见有用作褒词者;李先生引《知音篇》中的“博徒”来证明《辨骚篇》之“博徒”为褒词,属断章取义,错误尤甚。刘勰在对《楚辞》的总体定位以及对《楚辞》作品的具体评价都存在深刻的矛盾,这是不可回避的。 关键词 刘勰 辨骚 博徒 四异 《文学遗产》2004年第1期发表李金坤先生的《<辨骚篇>“博徒”“四异”正诠》一文(以下简称《正诠》),认为“《辨骚篇》中的‘博徒’与‘异乎经典’之‘四异’,均非贬词,而恰恰是刘勰由衷钦敬的褒美之词。‘博徒’是指博雅通达之传人;‘四异’是指自铸伟辞之新创”云云,见解颇新颖。若此观点成立,则将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只是个别词语的褒贬问题,而是对刘勰整个的楚辞观必须重新理解和定位,以前发表的大量有关《辨骚篇》的论文都将丧失立论的基础,甚而影响到我们对刘勰奇正观、宗经与通变观的理解,总之将会关涉到刘勰理论体系的全局。然笔者认为,《正诠》上述观点只可谓“新解”,不可谓“正诠”,而且观点虽新却失真,不能成立,理由如次。 首先,“博徒”乃古代常用词语,原意为赌徒或博弈之徒,常用来泛指身份轻贱者,古籍中均用为贬词,未见有用作褒词者。南朝宋•王微《与江湛书》曰:“赏剧孟于博徒,拔卜式于刍牧。”北朝周•王褒《长安有狭邪行》亦有“博徒称剧孟”句。剧孟是西汉游侠,《史记•游侠列传》载:“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说剧孟行为最像朱家,喜欢赌博。《汉书•游侠传》将朱家、剧孟、郭解、楼护等7人并列于一类。汉•崔骃写有《博徒论》,刻画博徒鄙视农夫、醉酒贪吃的浪荡无赖嘴脸。《晋书》载“袁耽,字彦道,少有才气,俶傥不羁。桓温少时游于博徒,资产俱尽,欲求济于耽。”(转引自《骈志》卷三)《旧唐书》卷190上《骆宾王传》云宾王“落魄无行,好与博徒逰。”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评高适“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隠迹博徒。”凡此等等,所有“博徒”全系贬义,未见有用指“博雅通达之传人”者。 其次,《辨骚篇》中“博徒”同样是贬词。先看“博徒”所在的这段结论性的评语:“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这段话是否如《正诠》所谓全是对《楚辞》的肯定呢?非也。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引了刘勰这段话,并在其后加按语曰“此语施于宋玉可也”,以为屈原辩护。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宋•李纲《拟骚赋序》(《梁溪集》卷二)的一段评语: 昔屈原放逐,作《离骚经》,正洁耿介,情见乎辞。然而托物喻意,未免有谲怪怨怼之言。故识者谓“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不其然欤?予既以愚触罪,久寓谪所,因效其体,摅思属文,以达区区之志。取其正洁耿介之义,去其谲怪怨怼之言,庶几不诡于圣人,目之曰《拟骚》。 可见李纲对刘勰这段话的理解也是贬多于褒。通观《辨骚篇》全文,可知《正诠》忽略了这段评语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刘勰既反对淮南王刘安、王逸、汉宣帝、扬雄等人推崇《楚辞》可比配《诗经》的观点,又反对班固等人对屈原及楚辞的过多指责,所谓“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在各打五十大板后,又具体指出与《诗经》的“四同”“四异”,最后才得出折衷的褒贬参半的结论:“体宪于三代”是褒,“风杂于战国”是贬;“《雅》《颂》之博徒”是贬,“辞赋之英杰”又是褒。正所谓“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序志》)。再看权威注本是怎么注“博徒”一词的。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注为:“《信陵君传》: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黄氏引的《史记•魏公子列传》说,魏公子听说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就去见两人,交往甚欢。平原君因此鄙视魏公子道:“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可见“博徒”地位之轻贱。周振甫注本注为“赌徒,微贱者。”《汉语大词典》释为“指低下者”,并以刘勰此语为例句。 再次,《正诠》引《知音篇》中的“博徒”一词来证明《辨骚篇》之“博徒”为褒词,这也是《正诠》最主要的论据,然似辩而实谬,因为《知音篇》中的“博徒”也是贬义。《知音篇》先感慨要做到知音是困难的,然后举例说明由于人们存在着贵古贱今、崇己抑人、信伪迷真三个缺点,因而对文章不能进行正确评价。其中第三个缺点所举的代表事例就是楼护(君卿)事: 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咨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楼护是也。 《正诠》对这段话是这样理解的:“刘勰旨在借楼护虽有辩才,但为了论文之需,却有意违背事实的例子,强调论人品文必须谨慎、实事求是的道理。”这样的曲解实在是令人遗憾的。其实这段话意思是说:至于像楼护只是口才好,却荒谬地要评论文章,说什么“司马迁著书,曾向东方朔请教”,桓谭等人因而对之加以讥笑。楼护不过是个轻贱的人,随便乱说尚且被人讥笑,何况是文人,怎么能妄加议论呢?……学识不足以论文,却把假的当成真的,就是楼护这样的人啊。刘勰明明说楼护“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怎么成了“为了论文之需,却有意违背事实”呢?刘勰借楼护的例子明明是为了说明学识不足以论文,就会把假的当成真的,怎么成了“强调论人品文必须谨慎、实事求是的道理”呢?《正诠》由刘勰这段话竟得出这样的结论:“楼护是一个博雅通学之‘脱口秀’式的‘博徒’”。刘勰明明骂楼护“学不逮文”,怎么理解成“博雅通学”了呢?《正诠》显然有断章取义之嫌。事实上,刘勰称楼护为“博徒”,主要是因为他的身份是比较轻贱的“游侠”,就像朱家、剧孟等人也常被人称为“博徒”一样,《汉书•游侠传》将楼护与朱家、剧孟等人并列于一类。这里有一个文化背景必须交代清楚,就是战国到西汉前期,游侠较多地受到社会尊重,所以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对游侠总体是肯定和褒扬的,但东汉以后人们对游侠多持鄙视态度,所以班固在《汉书•游侠传》中对游侠是贬多于褒,总体是否定的。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刘勰为何称楼护为“博徒”了。尽管人们对“游侠”有一个由尊重到鄙视的过程,但“博徒”始终是人们所轻视的。 最后,既清理了“博徒”为贬词,刘勰的结论为褒贬参半,那么《正诠》所谓的“‘四异’是指自铸伟辞之新创”的新观点就失去依靠而不攻自破了。因为刘勰褒贬参半的结论正是对上文“四同”“四异”的小结。《正诠》把“四异”当成褒词的主要理由是“如果刘勰真的是‘崇经抑骚’的话,他自己岂不又重蹈汉儒‘以经评骚’的覆辙,打了自己的耳光?刘勰创作《辨骚篇》的主要动因,就在于要突破汉儒们以‘合经术’与否来评定《楚辞》优劣的条条框框,以辩证的发展的眼光来评价《楚辞》。”殊不知,在刘勰那里,儒家的五经乃“文章奥府”“群言之祖”(《宗经》),一切文章的写作都必须宗经,“宗经”是贯串《文心》全书的总原则,也是他在讨论具体文章写作之前已经形成的先入之见。“刘勰标举原道、征圣、宗经,其实是偏重于写作方面,是借此以阐发他关于写作的基本思想,纠正他所不满的不良文风,这一内容贯穿《文心》全书” (P84)。刘勰并没有摆脱汉儒依经立论、以经评骚的框框,恰恰是以合经与否(非“合经术”,因刘勰提倡“宗经”,不是要求按照经典的思想来写作,而是向经典学习写作方法)来评定《楚辞》优劣,怎么就“打了自己的耳光”? 《正诠》还有几处这样的反问:如果“四异”“博徒”等理解为贬义的话,岂不与刘勰高度评价《骚经》《九章》《九歌》等相矛盾?“其思想感情就格格不入了”?这倒是触及了问题的症结,只可惜《正诠》回避矛盾从而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事实上,刘勰在对《楚辞》的总体定位上以及在对《楚辞》作品的具体评价中确实存在深刻的矛盾,其实质可概括为“经典性与文学性的矛盾”、“复古性与新变性的矛盾”等,这些矛盾关涉到刘勰理论体系的全局,使他的理论表现为精华和糟粕相互缠结的形态①。刘勰解决矛盾的办法通常是折衷,如《辨骚篇》最后谓写作诗赋必须要“凭轼而倚《雅》《颂》,悬辔而御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即做到奇正相参、华实并茂,实际上还是依据《诗经》来驾驭《楚辞》(就是酌取《楚辞》),因为《楚辞》在“逐奇”的同时有不少地方“失正”了(四异)。王运熙先生说:“刘勰并不笼统反对文章之奇,但反对‘逐奇而失正’,他把这种现象和儒家经典的文风对立起来,作为《文心雕龙》全书的主要抨击对象。” (P295) 参考文献: 1 杨明.刘勰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王运熙.刘勰为何把《辨骚》列入“文之枢纽”?[A].当代学者自选文库:王运熙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①参李定广《试析刘勰对<楚辞>的矛盾评价》,《江淮论坛》2002年第3期。 (作者: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原载:作者惠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