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学与时代的“滞差” 文学从来是过程而不是状态,是航行而不是港湾。因此考察和评价当下文学,不仅要分析文学“当下”的生态环境、生产机制、作家精神的经度与纬度,更要以发展的、辩证的目光和理念,密切观察和深入思考文学的“流程”与“流向”,弄清楚我们所处的历史方位以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到哪里去”实质上就是发展方向问题,从文学的实践意义上可以归结为当代作家的精神追索、当今文学的价值取向、当下作品的审美路径。我以为,只有把我们的文学放在世界全球化浪潮和中国大变革的时代背景下加以考察,进行动态的分析,才能看清我们的文学到底缺失了什么和最缺什么。 不可否认,当代中国文学的非凡成就和繁华格局,生发于与时代发展和社会变革同步前进的昂扬努力之中,同时有一种很值得我们深思的缺失也产生于文学与时代的“文化滞差”之间。也就是说,我们的文学尽管进步巨大,但从理念到知识、从姿态到叙事,似乎都缺少强劲的、持续的、与时俱进的动能与张力,以及由这种动能与张力衍生的发现文学新资源的能力和个性化创新能力。 文学作为美学的意识形态,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作为承续民族精神的营养和血脉,有其相对的稳定性,总要相对滞后于经济社会的发展。一个人不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就像不能超越他的皮肤。因此就问题而言,我们不能苛责作家,但在已经发生重大变化的新的历史背景和语境中,创新能力的不足乃至“缺失”,应引起我们足够的警醒——也许,我们正因此而失去与当代人对话的能力! 二、时代巨变与文学“失语” 如前所说,除开文学与社会生活之间必然存在的“文化滞差”以及生活方式多样化对于受众的分散等客观原因之外,我们必须承认,面对以计算机和互联网为引导的新技术浪潮呼啸而来,面对知识经济的迅猛发展,面对中华大地上汹涌澎湃的历史性大变革,面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构与崛起,面对这一切给我国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带来的山崩海啸一样的巨变,我们的文学突然“失语”了。 究其原因,我认为我们的反应不够敏锐,我们的思想准备和知识准备严重不足,文学理论评论没有起到强有力的先导和提示作用,许多作家甚至没有意识到时代和人民对我们的新渴望新要求。一拨人在继续进行更深刻的“历史清算”;一大拨人跑去玩“现代派”;部分直面现实的作家企图回应新生活“逼近墙角”式的追问,却又因为批评家们对“改革文学”过于“粗糙”、“浮浅”的批评和嘲弄而有点面红耳赤,一副上不了台面儿的窘迫样子。 文学与时代、与社会的“文化滞差”就是从这时开始发生的。确实,放眼看看今日世界和今日中国,文学和千百万现代人一样,不能不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困境:对于三亿城市人和两亿农民工来说,我们的生活与祖辈实在太不同了,我们是生活在自己制造的世界里!几千年来中国文学所钟爱的情侣:那个美丽聪明的乡村姑娘,八成儿已经消失在城市化、现代化、数字化生活的绚丽而又迷离的声光电之中。自然之林正在被拥塞的高密度的文化之林取代。未来的“大规模入侵”——变化,正在解构和重构我们的生活。我们像笼养肥鸡那样被塞饱了信息和刺激。 在中华文明漫漫五千年的发展史上,文学对于“变化”的应对从来不是问题。无论历史上怎样走马灯似地改朝换代,数千年前先民们的“刀耕火种”与二三十年前农民们的“牛耕马拉”其实没什么两样,文学的田园牧歌可以照样唱。但今天不行了,思想观念、价值观念“日新月异”。“变化”的速率如此之快,“变化”的规模如此之巨,“变化”的压力如此之大,“变化”的信息知识含量如此之高,如何跟上“变化”,应对“变化”,满足多样“变化”的人不断多样“变化”的精神文化需求,就突然而且必然地成了让文学颇感头痛的“问题”。 诚然,文学作为抚慰人类心灵、为人类灵魂洗礼的一种崇高的精神劳动,不能单纯“跟风”。叩问和求索真善美的核心价值观是文学永远燃烧的火炬。但是,这个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风”!这是人类文明的又一次伟大飞跃和中国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伟大变革。如果我们不能尽可能与时俱进地(哪怕有点浅表和“浮燥”)跟上这个时代,不能及时回应现代人对文学新的审美要求,不能对当代生活做出敏锐反应和深刻解读,那么文学的边缘化乃至“落红遍地”就是不可避免的。 三、发人深省的文学现象 当今文学缺少与时俱进的动能与张力,绝非虚言。在我看来,许多例证是发人深省的。 譬如,对当今我国文学做宏观扫描,有三大现象:一是有关乡村叙事的文学作品量多质高,相当丰美;二是表现城市现代生活题材的作品近年虽有增多,但较为浮浅;三是需要更多现代科学文化知识支撑、反映全球化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性人情人生的、描写科技文化领域(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风光旖旎的文学王国啊!)作品,以及高质量而非胡编乱造的科普、科幻作品,相当地落寞和落后。这三大现象足以证明我国文学界在社会感知、知识结构乃至精神状态方面,大概都不够与时俱进,包括我本人在内。极而言之,当今中国文学大体上依然处于“农村包围城市”的状态之中。譬如去年颁发的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其中4部获奖中篇小说都属农村题材范畴。 这里必须强调指出,乡村叙事是中国文学恒久的主题。尤其在党中央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战略部署之后,继续大力提倡和繁荣农村题材创作,无疑是中国作家的历史使命。但请注意这个“新”字。我以为,今天的作家哪怕他是农民娃娃出身,对于中国农村出现的许多新变化新问题,恐怕还是缺少即时性的深刻的了解。毕竟,现在的男女作家大都很咖啡、很西服、很小资,鞋子和头发也亮得够狠,而且大都有一间舒适的卧室和书房,这时候期望人五人六儿的我等“著名白领”把行李扛到农民炕头上,长久地“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好像有点“残酷”了。此外,今天渴望创造新生活的亿万农民对城市的勇敢闯入涌入渗入,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最激动人心的移民运动,也是中国社会最伟大的变革之一。“新农村”叙事与以往的“阿娇唱着古老的歌谣”显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现代城市叙事作品为什么普遍较为浅表?高科技高文化含量的作品为什么寥若晨星?因为我们还不能很内行地读懂城市、读懂现代化。对楔子般切入或血水般融入现代生活的复杂人性情态,特别是那些纵横捭阖、覆手云雨的政治操作、市场操作、金融操作中的人性与兽性的搏杀,真善美与假恶丑的争锋,还缺少真切、细微和生动的洞见与表达。因为我们不懂,我们没法深刻。正如有人指出的,今天的作家“不敢表现这个现代工业社会”,是因为“害怕捉襟见肘,露出才智不足的窘相”。 弥补这种缺失,回应这个挑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贴近实际,贴近群众,贴近生活。这并非泛意识形态化的政治话语,而是文学艺术的本质要求。在国外特别是发达国家里,许多作家为进行高保真、高专业化写作,不惜放弃富裕生活甚至乔装打扮,含辛茹苦,长期潜入某特定阶层特定领域的生活。广受欢迎的电视片《动物世界》,如果没有那些专家学者长年累月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地球的蛮荒之地,不可能拍摄到那么多精美绝伦的镜头。 原载:《光明日报》2006年8月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