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告诉我们,诗歌的文体成熟期大约在十年左右。从这个角度看中国新诗的发展道路,“文体陷阱”的存在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基于臧克家将近百岁的高龄、以及他与内地诗歌艺术主潮所保持的深刻联系,可以说“世纪诗翁”已经成为百年新诗的一个缩影。从“臧克家现象”来分析中国新诗的“文体陷阱”,对于理解内地新诗发展历程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尝试。因为纵观臧克家一生的创作道路,显然存在一种思潮与文体互动的发展趋势。诗人始终自觉追随着社会思潮,并且有针对性地选择了相应的诗歌文体。他的审美意向,成为艺术创作自我调整的主要依据。审美意向的演化过程,导致臧克家拥有一个阶段性很明显的创作历程。 诗人的审美意向是因时因地而发生变化的。臧克家早期抒情短章带有新格律体的艺术韵味(这个时期大约是1929年至1937年,为时八年左右),抗战初期的长篇叙事诗(这个时期大约是1937年至1942年,为时五年左右)和抗战后期的政治讽刺诗(这个时期大约是1942年到1949年,为时七年左右),更强化了写实的趋向。他的当代诗歌创作,则显然受到古典“意兴”的影响。如果说战乱时期诗歌文体的变化主要同时局有关,那么在建国后诗人艺术趣味的转移就主要取决于审美的情趣。这种审美意向表现为旧体诗创作的自发性和抒情的亲切感,并且由此出发,多少脱离了政治抒情诗艺术的制约。当代中国诗坛的文化氛围不同于现代之处,在于国家文艺政策具有很强的约束力,当这种约束力超过一定限度,就会限制新诗运动的自我调整。作为一位对社会思潮非常敏感并多次调整个人创作文体的诗人,尤其是在担任《诗刊》主编后,他显然意识到新诗运动自我调整的必要性。可是处事严谨的个性,又让臧克家欲语还休,在文艺政策方面表现得慎重异常。 臧克家的两句诗,可以代表这位老诗人的当代文体观念:第一句“我是一个两面派,新诗旧诗我都爱;”第二句“老来意兴忽颠倒,多写散文少写诗”。他说:“五四运动新诗闹革命,反对旧诗的封建内容、陈词滥调,把这种有着悠久历史传统、为历代人民所喜爱的形式也连带反对掉了。从此,弄成了新旧诗对立的一个局面。”(1)诗人的古典“意兴”,对自己的当代诗歌创作历程无疑具有深刻的影响。他的创作经验和教训,也会促使古典“意兴”构成诗歌审美情趣的重要内容。向旧诗学习,成为臧克家追求诗歌艺术经典化的途径。他在1978年,曾经这样表白:“总括起来看,解放以后,特别是这几年来,为赶政治任务,为朗诵,写下的一些急就章,在形式方面,由于激情的冲击,闸门是放大了。虽然从中还可以窥见一点原来个人风格的特点,但精炼性,深刻性显然是差多了。如何写重大题材而不流于泛;有激情而又能控制,大大发挥艺术的概括力,使它既大气磅礴,撼动人心,而又含炼有味,魅力引人,不至诗随境迁,这是十分困难的,个人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作不到这一点。”(2)于是,从《忆向阳》开始,诗人转向了旧体诗创作。旧体诗不仅精巧,而且不必写“重大题材”,可以随意挥洒,用亲切的语调,自如地抒情表意。这个选择,还表现出诗人长期的苦恼。抗战以来几次变更诗体,虽然屡获好评,但是就艺术境界而言,确实出现了滑坡现象。诗歌文体并没有高下之分,却有一个大约十年左右的“成熟期”。诗人反复更换文体,自然是为了加大诗歌艺术的社会效益,而冒着降低艺术水准的风险。当年闻一多所传授的诗法,乃是千锤百炼之作。那种颇具古典“意兴”的抒情技巧,对于臧克家始终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他深知传统的价值,并且受到旧体诗艺术的有力吸引。 显而易见,臧克家的旧体诗创作,既考虑到提高个人的创作水平,也意识到当代诗坛的问题所在。作为有全国性影响的老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诗刊》主编,他历来不乏全局性眼光,也一向重视宣传毛泽东诗词和介绍古典诗歌艺术。他主张要辩证地看新诗和旧诗的长处和短处:“世间的事物,都是矛盾而又统一的。新诗,是潮流所趋,而旧体诗则是潜流,若断若续。全国解放以后,百花齐放,旧体诗作为一朵花也放出了新的色彩,与新诗争艳。《诗刊》创刊伊始,就为旧体诗留有一席之地。”(3)这些想法已经涉及到新诗运动的自我调整需求。兼顾传统与创新,本来就是新诗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而在政治空气相当紧张的岁月中,旧体诗作为“诗余”,无疑会提供表现的便利。例如1973年5月,在丁香花纷落的家中,臧克家写下《抒怀寄故人》这首诗:“初夏小庭院,落花迎客香。把手相面久,呼名喜欲狂!少壮忽如昨,鬓发两苍苍。死生点旧雨,年岁较短长。清茶权当酒,情挚语芬芳。头白壮志在,相将奔康庄。”迥异于政治抒情诗的艺术情调,可以在诗中自然地得以表达。对于诗人自己,这当然也是相当满意的创作经验:句短情长,亲切有味。臧克家认为:“十几年来,有那么一股不良的诗风,那便是既长且空。”(4)诗人敏锐的美感,让他选择了新的抒情文体。就这样,抒情短章、长篇叙事诗、政治讽刺诗和旧体诗,不仅构成贯穿臧克家创作道路的文体发展脉络,还形成了一个近似环形的艺术创造轨迹。自幼喜爱唐诗宋词的文化记忆,青年时代第一部诗集《烙印》获得较高艺术成就的喜悦,都在暗示臧克家,新的变法对于全局、对于个人,都有可能带来新的机遇。他也许没有想到,旧体诗的巅峰同样难以一蹴而就,调和新诗与旧诗这两种差异极大的诗歌文体又是谈何容易。 短诗《有的人》带有杂感韵味,是臧克家当代创作的标志性起点。诗人说过,这首诗的成功,主要得力于相关的“经历、感受,存在心里,酝蓄多年,借着纪念鲁迅逝世这样一个机会,用诗作为一个出口,抒发了心中的积愤,水到而渠成。抒情诗当然是抒情的,但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经验作底子,仅凭一时感触,即兴而成,那,它的思想性和感情的深度就会显得不足,不能深深地打动人心。”(5)问题在于,诗人虽然深知创作离不开艺术构思的自发性;可是身不由己,自己在后来的创作中固然难免急就章,而且诗坛的风气也日益恶化,面对假大空的更兼大批量的新诗作品,他的阅读趋向便日益倾向于旧体诗。需要说明的是,阅读趋向和创作构思具有相当微妙的联系。一位旧体诗的忠实读者,往往会发展为旧诗的作者。和平时代,提供了阅读的好机会。老年臧克家更加爱好读诗,已经是半床诗书,多为古籍。大体上,他的阅读是从毛泽东诗词开始的。在《诗刊》的创刊号上,发表了18首毛泽东诗词。臧克家说:“这十八篇旧体诗词,从原稿到出版以后,我一读再读,越读兴致越浓,所得到的也越多。”(6)臧克家是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的会长,赏析毛泽东诗词让诗人确信,应该在民歌、古典诗歌基础上发展新诗。所以,从宣传毛泽东诗词到介绍古典诗文,他兴致勃勃乐此不疲。“老来意兴忽颠倒”,成为臧克家当代审美意向的生动写照。 毛泽东诗词的艺术魅力,不但征服了臧克家,而且让他确信,新诗运动可能存在新的发展途径。诗人指出:“毛主席的文艺修养很高,他读过许多古典文艺作品,从中吸取了许多精美的东西,他的作品,不论造句下字,都是千锤百炼,苦心推敲。他学习古人,但不做古人的奴隶,在成规中大胆创造,有守成也有突破。对于旧诗词的形式,他能运用自如,使形式听从驱使,把旧形式和新内容统一了起来,自自然然。虽然我们读的是旧诗词,而感觉却十分清新。” (7)于是,在臧克家心目中天平日益倾斜,旧诗逐渐替代了新诗原有的地位。诗人曾经这样表白:“我爱新诗,更爱古典诗歌。我写新诗,也写旧体诗。‘我是一个两面派’。在我还没有接触新诗的少儿时代,就已经能背诵几十首古典诗歌了。有的懂,有的不懂,有的似懂非懂。但吟诵起来很动听,很有味道,不自觉陶醉其中。我出生于一个文化家庭,祖父、父亲、族叔都能诗,结诗社,与邻村的诗人赛诗。他们的诗,我至今还能背诵一点,像武平四叔的残句:‘背廓树色留残照,平楚秋痕入野烧’,很精美,令人赞赏不已。在这诗的环境气氛中,我幼小的心田上,萌生了诗的苗苗。中学时代,我开始读新诗,自己也动手写起来了。上大学,读的中文系,闻一多先生教我写新诗,也给我们讲历代诗选,使我对古典诗歌有了更深的爱,也增强了欣赏理解的能力。视野宽广了,心胸旷阔了,但只动口,却未动手。动笔写旧体诗,开始于70年代初。以前,新诗人对旧体诗看法有点偏执,认为新诗人写旧体诗是一种倒退,是‘反动’。对于郭沫若同志写旧诗,新诗友们私下议论纷纷。到了50年代,由于毛泽东、朱德、叶剑英、陈毅诸革命前辈的旧体诗作成就大,影响深,风气为之转变。诗的刊物也为旧体诗留一席之地了。于是,旧体诗作者日众,抬头挺胸,跃跃欲与新诗抗衡。形势激人,我也振奋精神,尝试起来。几十年间,我寝馈于古典诗歌之中,它的美,它的力,在诱人,也在鼓动我。同时,我暗中在比较新旧体诗的短长。我觉得,新诗在表现时代与现实生活方面,容量大,开拓力强,但失之散漫,不耐咀嚼。古典诗歌,精美含蕴,字少而味多。当然,我个人并没有放弃新诗,专写旧体诗。由于年龄关系,接触沸腾的现实生活可能性小了,写新诗的劲头小了,新诗的产量少了。反之,对旧体诗的兴趣越来越浓,灵感袭来时,就诗句如水流了。” (8) 当古典“意兴”作为新诗运动的自我调整需求,臧克家的艺术追求便不乏探索的意味。其实这个选择具有合理性,从徐志摩到余光中、从“新月”到“蓝星”的“星月传统”,也都在追求实现一种开拓创造与传统继承的均衡。当然,臧克家的选择,既是一条和“星月传统”方向不同、也是一条与新诗潮道路相反的途径。诚然是条条大路通罗马,臧克家的选择自有其意义在,臧克家的创作自有其价值在。说到底,诗人艺术追求的分别,只是在于审美意向的不同,本质上并没有很大的差异。 注释: (1)臧克家:《新诗旧诗我都爱》,《臧克家文集》第6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11页。 (2)臧克家:《学诗纪程》,《中国现代作家谈创作经验》上册,山东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426页。 (3)臧克家:《新旧体诗关系问题》,《臧克家文集》第6卷,第154页。 (4)臧克家:《在民歌、古典诗歌基础上发展新诗》《臧克家文集》山东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125页~130页。 (5)臧克家:《于《有的人》《臧克家文集》,山东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721~723页。 (6)臧克家:毛主席的两首词——《长沙》、《游泳》《臧克家文集》山东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14~319页。 (7)臧克家:读毛主席的四首词《黄鹤楼》、《六盘山》、《昆仑》、《北戴河》,《臧克家文集6》山东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20~326页。 (8)臧克家:自道甘苦学旧诗——《臧克家旧体诗稿》序,《臧克家文集6》山东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839~841页。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原载:《文艺争鸣》 2007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