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古怪的吊客,一个不可救药的怀疑论者。我现在看着灵床,看到“死者”的遗容,悲伤之余,不免对“死者”的身份有点好奇。 首先,这位“死去的读者”先生,是什么国籍?细听三位的悼词:唐小林举出中国国情调查的一系列数字,而且说欧洲人似乎保留了读书习惯。那么,这位不幸的“死者”,似乎是中国血统较多,欧洲血统较少。他不是一个“普遍读者”,他是中国大陆读者。 刘朝谦哀悼中国文学院学生几乎没有读过经典文学(这点我深有同感——西方学生一个班级都读过的文学作品,不是普鲁斯特,而是哈里波特),那么这位“死者”不是一般读者,是所谓“职业读者”——文学院学生,将来的文学教师和批评家。 欧震指出,读者是一个历史概念,现在死亡的是一个历史存在。读者不是寿终正寝了,而是变形为消费者。这个相当傅科的解释,当然精彩。那么我们哀悼的这位“死者” ,是否真具有过实体?甚至现在躺在灵床上的“尸体” ,也经不住手指一点——只是一具幽灵的幽灵? 我当然明白,“死者”长已矣,无法起死回生。实际上他可能躺在那里挺舒服的,尤其是听到我们如此悲恸,他无眼珠的眼眶也感动得流泪:一个时代结束了,这个时代据说叫做经典时代,他曾经在那个时代扮演英雄角色,例如,杀死了作者(有巴尔特大师见证),决定文本意义(有伊瑟尔、费许等权威见证)。 让我来偷偷说一句对不起“死者”的话:这位“死去的读者先生” 的身份有点可疑。能做出如此英雄行动的读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读者”,而是披着读者羊皮的批评家之狼:批评家在今日很可能死了,因为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原先他们的演说是重要文化节目)。死因很可能是失语后忧郁自杀。 而且这位批评家先生很可能是一位中国人,因为他们一生经历悲惨。唐小林描述他们长期是政治的回声板,按钦点评论经典。后来曾经有意气风发的时光,可惜为时过短。想想“死者”一生患难,的确让我们伤心。所以听到唐小林的看法:读者之死,是“汉语知识分子的精英焦虑”,我不免又朝“死者”遗体投去哀伤的一瞥。 写到此,我可能已经激起公愤:难道读者没有“死亡”?如果没死,读者在哪里? 的确,四顾茫茫,看不到读者的影子。他们到哪里去了?不是躺在棺材里,还能在哪儿?君不见:统计数字正像烂桃子一样往下掉? 我想说的正是:统计不可靠的地方,在于它给的是百分比,不是绝对数字。我们不能证明当今读者的绝对数量在下跌。甚至文学院的学生统计,都不能让人信服,因为如今每年全国文学院新招学生数量可能有十多万,而成为历史神话的清华国学院,每年学生只以个位计。 那么,我们还要不要讨论“读者之死”?要,很有必要。一般意义上的“读者”,本来可能就没有活过。职业读者(阐释学的主体)的确面临灭种的危机。他们(就是我们各位)丁克无后,文学院学生质量降低,将使我们的文化发生重大变化。一个无需阐释只供消耗的文本,不是正常文本;一个无需批评只供消费的文化,不是正常文化。 不正常又如何?如此严重的不正常,将引起人类文明的坠落,甚至消亡。 我不是危言耸听。我们正面临人类文明的重大转折,而现代中国一向是转弯最快,转得最激烈,动作最大。因此,中国可能比美国后现代,美国肯定比欧洲后现代。灵床上这位“死者”的中国血统,使我们面临的题目更加迫切。所以,我们讨论的既是世界问题,更是中国问题。 在这点上,我对法国理论家很有意见:他们挥剑骑士般无情,对法兰西文化无损,无妨过过解构摧毁瘾。在其它文化基础不够稳固的非欧洲国家,理论时髦化直接导致失语症。 因此,我呼吁各位思想着的人们(我不向“读者“呼吁),仔细读这些文字,参加这场讨论。因为,丧钟正为我们而鸣。 原载:《当代文坛》2006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