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是什么?批评的空间在哪里?这似乎是两个常识问题,无需我们作答。但批评是什么确实也困扰着我们这些从事批评活动,或者爱好批评工作的人。批评是法官的判断吗?显然不是的,面对作家和作品,批评家不可能胜任法官的职能,而且作家也不可能买法官的账,因为批评活动并非是简单的一方接受另一方的评价,而且批评家和作家都是平等对话的主体,就算是没有批评家,作家及其作品也照样可以存在。因此,如果想充当一个文学的法官,做一个高高在上的智者,那么他最好不要来到文学世界指手画脚——这样的批评家不但不能让作家信服,反而会使批评家成为作家的敌人。 那么批评到底应该是什么?弗莱在《批评之路》中这样阐述过自己的批评观。他说:“我拒绝这样的看法:批评是文学的一个分支,因为那显然是无稽之谈。批评是文学的理论,而不是文学实践中的一个次要的和非基本的因素。”弗莱所论述的批评,不同于形式主义的批评,仅仅是在文学的内部做文章,批评家仅仅关注文学的内部结构,即“文学的特异性”——这就好比文本是一个人,但形式主义批评一般只关心文本的“肌理”,对于文本的精神及其社会性联系却视而不见,这无疑是有局限性的。 滨田正秀在论述文艺批评时,将之与文艺学对比区别开来,他认为:“文艺学和文艺批评,在研究文学、发表研究成果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可如若细加区别,文艺学偏重于研究,而文艺批评则偏重于表现,且较多地带上新闻色彩。文艺学切忌拘泥细节脱离本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文艺批评则往往不以妙语连珠为满足,而是毫无顾忌地直抒胸臆。”滨田正秀所言的“文艺学”,即指文学理论,显然今天的文学理论家也像他一样有意地区别了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并且认定文学批评其实是具有新闻性的,好像是文学批评和新闻时评差不多,都是对当下热点现象的追踪和报道。 从文学批评的发展来看,它确实和印刷术的进步与新闻事业的发达有很大关系。就欧洲而言,文艺复兴以后,市民阶层兴起,文学也由韵文时代进入了散文时代,于是,作为规范的作诗法和诗学的时代就宣告结束,以英、法为中心,所涌现出的许多批评家,标志着批评全盛时代的到来。“文艺学”一词,也是在文艺复兴之后的黑格尔学派里使用的,据说最初出现在1843年麦登的《现代文学史》一书的绪论中。但从希腊语“批评”这个词的含义“判断者”来看,其实批评活动早在中世纪就有,当时的文法家、批评家和语言学家和今天我们所说的“批评家”是完全可以互换的。但不管怎么说,批评其实和新闻性的评述和判断还是相差甚远的,至少今天批评的精神已经不再局囿于对一般文学现象的判断和分辨,批评家在充当读者的导游,逐步教会读者判断一部作品的优劣,提高读者的文学识别能力的同时,还肩负更多的使命。 在我看来,批评家的使命需要从三个维度来考察。也就是说,批评家在掌握了理论武器之后,会在参与文学发展中充当三种角色。 一、批评家是历史的批判者。对历史的批判并不是历史学家所能做到的,依据今天中国历史学家和文学史家的论著,这一判断并不是非常过分的。以考据学派和索引学派所做的对历史文本或以往文本的研究,我们看到的古典文学研究总是对僵死的材料的收集和堆砌。其实历史的文学文本虽然经过了古典文学教学和历史书写的过滤,已经被经典化了,但这些被经典化了的作品并不都是因为形式的因素,更多的还是思想的因素和它的那些唤起人共同情感和普遍命运思考的元素。就今天的批评家而言,他绝对不是井底之蛙,只看着自身的处境和当代的作品,而不能远窥。今天负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批评家,会自觉地针对以往的文学历史和现象,进行言说,在文学的历史轨迹中寻找精神的源头,在历史的文本中发掘出当代的启示。 二、批评家是现实的参与者。批评家更多的时候是对现实评头品足,会对最新的文学作品进行筛选、鉴别,甚至是干预。无疑,在批评家对准当下的时候,他有新闻人的敏锐感,他甚至要和媒介密切联系,但批评家不是新闻媒介的寄生虫,他对现实有关怀的情感,他和作家是真正的朋友,但他的精神是独立的,他不会因为主观的情感而委屈自己的人格。在批评家对准当下的时候,他也可能遭遇“文学事件发难者”的尴尬,但文学是不怕有事件的,关键是这一事件是否关涉文学生态的健康保持,关键的是这一事件是否有助于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对话与交流。所谓“不辩不明”,“不打不成交”,批评有时就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而事实上批评就是一种交往,一种沟通,没有交往和沟通,就没有批评的活力和批评的价值。因此,我欣赏那种浪漫主义的批评——它把创造的欲望和理想带进了批评,它也是一种感情交流:同一个艺术家的感情交流,同一部作品的感情交流,同一种流派的感情交流。 三、批评家是未来的预言者。批评家不是科幻作家,能够用富有幻想的文字来描述未来的世界,来提出警醒世人的主题。但批评家不仅仅是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中的角色,并不仅仅是在对历史文本和现实事件的纠缠中度日的,批评家有时候可能对现实熟视无睹,即使对现实文本进行分析和评介时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认真,因为他可能并不在意现实的正确与否,而在意文本所寄托的理想,而在意批评本身所传达的憧憬和向往。也就是说,批评家有时候可能有意地和现实保持距离,并且故意漠视历史正典的规范,他所做的似乎只是借历史或现实说未来的事——他有些“好高骛远”,有些“杞人忧天”,有些“不自量力”,他好像是空想主义者,渴望着通过批评营造“乌托邦”的世界。不要以为这样的批评家是疯子,反之要承认这样的批评家是天才,是弗莱所谓的“关怀的神话”的创造者。 要之,批评家服从于所处时代的焦虑,关注自身、作家与时代的关系,同时,批评家也把现时与其过去和继承者相联系。真正的批评家可能兼有人文主义历史学家、现实主义批判家和预言家的特点,也可能还充当雄辩家、哲学家、修辞学家和语文学家。 正是因为批评家拥有着这些可能,批评才不仅仅是对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文类的阐释,不仅仅是文学体裁的规则和作品为了与体裁相适应所必须满足的条件的说明;批评才不仅仅是对文学理论的一种简单呼应,批评才不仅仅是对文学的潜在心理结构和社会结构的透析,批评才不仅仅是对文学的外部场景的单纯描述……正是因为批评家拥有着多种的立场和使命,于是,一旦具备了超人的气质、素养和才情,一旦进入了文学的历史、现实和未来,批评家的言说空间才更加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原载:《学习时报》第393期 (责任编辑:admin) |